一个问题

　　结伴回到酒店房间，醉意尚不明显的徐未白深色柔和地端坐在床上，赵可可去厕所弄了条热毛巾来给她敷脸，拧着毛巾，赵可可也忙里偷闲，抬眼看了看镜中因酒精而面色潮红的自己，对比外面那个酒品极好的上司，她不禁想起了被损友拍下来醉酒视频放到网上的旧事。女人莫名其妙的攀比欲望从心底升起，赵可可从自己丰富的醉酒经验中想到了“酒后吐真言”这句老话，拧完毛巾，她为镜子中的自己打气：大不了问得小心一点，就算明天徐未白酒醒后还能记得说过什么，也只能怪她自己酒后多言。

　　赵可可看到镜中的自己难掩笑意的样子，急忙出去把热毛巾敷在了徐未白额头上，她还没有想好如何开口，徐未白就已经先声夺人，“这种编剧都傻的，难道拍个言情片还要跟观众探讨什么是爱情吗？呵，那你怎么不去跟观众讨论人生意义啊？！我们是面向消费者，不是面向哲学家和抑郁症患者，你以为是吾爱吾师更爱真理么，不过是些精神上的碳酸饮料而已，不讲金，跟你讲心啊？”她打了个酒嗝，一把扯下毛巾挥舞着，“现在都市人的生活节奏这么快，哪里有空探讨什么爱不爱的，流水线作业就可以了啊，别说是电影，他们自己谈恋爱结婚都只是按部就班，合适匹配就进入下一个流程了，编剧还在坚持个鬼啊？！”

　　赵可可从喋喋不休的上司手上把毛巾夺过来，“看你刚才和那个编剧说得那么投契，我还以为你们……算得上是知己呢。”

　　徐未白仿若自嘲地笑笑，“理想和期望当然美好，不过现实嘛，就跟某个人说的那样，都只不过是marketing（市场营销）而已。这些又怎么能跟人家编剧说？说写一个探讨爱情的本子是romantic（浪漫），但是想靠这个本子赚钱就是pathetic（可悲）吗？”她猝然一笑，“别说我不教你，想要人家对你有印象，就要用那个人不喜欢的方式说他想听但没必要听的话；想要人家欣赏你，就要用那个人喜欢的方式说他不想听但有必要听的话。”

　　赵可可被这句话绕得摸不着头脑，“哈，什么想不想听的，这算是你的职场交际经验吗？”

　　徐未白忽然露出一个堪称纯粹的笑容来，灯光下，这样的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精明，反而像是个单纯的书呆子，“嗯，也可以这么说，跟他一起熬到今天，确实学到了很多。”她再度由衷地笑了，这张笑脸一派天真，让赵可可发觉了酒精开发人类多重人格的隐藏功效。

　　在阅人有限的赵可可看来，一个人年轻与否取，应当决于人的眼睛，除非心底还保留着些许天真纯粹，不然真的是怎样都伪装不出，表演不来的。比如向晚之所以会是一个可塑性极高的演员，很可能就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仍然有一个小男孩。而平日里的徐未白却有着一双非常世故的眼睛，它们还没有苍老浑浊，还是黑白分明流光不断，但眼神中的情绪却总是平平淡淡，波澜不惊。这样的眼睛在合适的年纪叫做“成熟”，如果早了一些，便叫做“沧桑”。所以赵可可想不到，此时此刻的徐未白居然会露出这样天真单纯的眼神和表情，或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早已和向晚一样，成了一条懂得自我保护的变色龙，只在需要和极端安全的时候，才流露出自己的柔软。

　　赵可可把握时机，却也难免心中慌乱，“你跟了向晚这么久，难免会对他日久生情吧？”

　　徐未白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你见过Patrick吧？”她笑出了声，“你不会忘了我也是女人吧，我也有动物的本能的嘛，爱上他的过程真的是很快的。”

　　赵可可对徐未白的这种直率有些无奈，不过至少她能由此推测出徐未白的这份感情由来已久，这么多年，做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伤心女人，实属不易。徐未白酒后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令她忍不住有些心疼这个单恋十多年的女人，“这么多年，你不腻吗？”

　　“你呼吸会腻吗？”神态自然放松的徐未白转头看向赵可可，微笑里似乎在笑她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她收了笑容，转身从床的一边爬向另一边，眯起眼看了看地下，略带犹豫地否认了这个方向，继而又转了九十度爬到床头去找，终于在枕头下找到了一块黑朱古力，兴奋地拆开包装，塞进嘴里，几秒后，她的脸上便是一个无比满足的笑容。

　　赵可可忽然之间顿悟，一个单恋或说是苦恋了十多年的人，又怎么会觉得黑朱古力的味道苦呢？那是她爱情的味道，苦到了可以称之为“香醇”的地步，又怎么可以再用“苦”去形容呢？虽说爱情使人漂亮，长情使人美丽，但在绝色面前，美丽不过是徒劳。

　　这个话题多说无益，赵可可的八卦之魂被徐未白的单恋之苦冲得魂飞魄散，这才回过神来关注能向另一个上司交代的问题，“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去请编剧吃饭呢？”

　　“策划制片那块的事情，都要看大老板的脑子被什么驴踢，导演那边也是要专门讨好的，只有编剧，心里有怨气，套话容易。”徐未白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被酒味呛得皱了皱眉头，“运气好一点，被公众熟知的编剧很快就会自我膨胀到令人厌恶的地步，要么私生活混乱又糟糕，要么江郎才尽出不了本子只能用药刺激，要么孤高得不食人间烟火，反正这种成名的编剧也是要捧着来，听三成，吹七成，哄到位了，他们自身也有些关系可以带动资源的。”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语速也越来越快，赵可可堪堪能够跟上，还来不及仔细联想，就因徐未白猛地起立吓了一跳。

　　徐未白又一次拉开衣领嗅了又嗅，“真的受不了了，”说着她脱下了沾满酒气的衣服，嫌弃地扔在地上，“我要泡个澡，你帮我打电话再叫一瓶香槟进来。”

　　赵可可不敢违逆上司，但徐未白显然已经醉的不轻，再这么喝下去，难免出事。香槟叫不叫赵可可还来不及决定，忽然又想到徐未白说的是泡澡，万一在浴缸里睡着，岂不是要被洗澡水淹死？又或者急着来催香槟，喝醉了不能保持平衡，脚下一个打滑，摔出个好歹……想象中的画面越来越可怕，赵可可只能硬着头皮冲进浴室，坐在浴缸边监督徐未白安全泡澡。

　　浴室里暖橘色的灯光柔和，照射在徐未白洗尽铅华的脸庞上，她不怎么赏心悦目的容颜显得红润而憔悴。艺人助理的工作极为琐碎细致，还需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仪容，分分秒秒都要做好战斗准备，运气很好的时候，一天能睡上六个小时左右，运气不好的话，好多天不眠不休也是常事。赵可可入行的日子尚浅，但也能够想到长年累月这样工作的徐未白究竟有多么疲倦。

　　赵可可的敬佩或同情还没酝酿到位，徐未白就开始关注香槟了，“你喜欢用什么配香槟？草莓？乳酪？鱼子酱？”她浅笑，“其实配香槟最好的，应该是一桩足够好的喜事。”她的嘴角被固定在一个角度，“今晚好像并不合适香槟呢。”她继续滔滔不绝，“快我问，圈里哪些人是整过容的！”

　　赵可可被上司的出其不意吓到，但也不想错过天赐良机，只有颤着声音问道：“嗯，哪些人是整过容的呢？”

　　徐未白笑得一脸得逞，突然凑到赵可可面前，大声作答：“哈！你应该问我——哪些人没整过？这样的话，名单还能短一点！”

　　赵可可哭笑不得，只能顺着她的意思，“那哪些人没整过？”

　　徐未白伸出手指，压在唇上，“我告诉你个秘密吧，其实连Patrick刚出道的时候也激光除毛修过鬓角的。”她一脸如释重负，好像和赵可可分享了原子弹发射密码一样郑重其事。

　　有时候赵可可觉得徐未白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恨，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是一件很可敬的事，偏偏她的情况又有些不自量力，即使如此，她还是尽己所能地去保护向晚，同为女人，赵可可有些心疼她。而徐未白的话题已经换了又换，从泡泡浴的起源到精油护肤体系无所不包，等可可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半节化学课。

　　正是徐未白的浴室大讲堂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只听到“Francis……咳，酒店送过来的茶不合我的口味，把浴袍穿上，过来帮我泡茶。”

　　大概是向晚从没主动来过的原因，可可一时忘了她们的套房和向晚的套房相互连通，眼下，她为了之后可能发生的安全隐患而敞开的浴室门外，就站着从自己的套房里闲逛过来的向晚。

　　徐未白闻言，乖乖从按摩浴缸中站起身来，门口的向晚泰然处之，走进浴室，拿过浴袍，把人裹了起来，甚至认真地绑好了带子，就这么一句话也不留，带着他的泡茶女工径直回了房，留下赵可可和一浴缸微凉的水，感叹着暗恋者和被暗恋者地位尊严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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