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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那晚过后,冯素贞察觉到,天香的眼神跟以前不一样了。那是……幸福妻子的眼神。尽管由于某种压抑,这种变化并不明显,但冯素贞还是察觉到了。
“天香与驸马已结交颈之好。”
表面淡然地默认了公主的话,内心里实则尴尬无比,尤其看到庄嬷嬷一脸欣喜的模样,更是只能强打起精神来泰然面对。冯素贞只好假装已是一名实至名归的驸马,掩饰性的打了个呵欠。
第二天晚上,公主闺房的书桌前,微微闪动的烛火勾勒出紧皱的眉头。冯素贞握住书卷的手整晚没有移动分毫,目光始终盯在书中某处却显然并没有看书。
“一剑飘红啊一剑飘红,你可要快些找到断肠草…”
只要找到断肠草、治好了天香,一切就都解决了。恢复了常态的公主殿下,自会因为讨厌她这个驸马而疏远甚至排斥她,那么,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天香,你会自由的,我会让你自由的。
“驸马——”
抬起头来,面前站立的,俨然一位仪态万千的贤良妻子。天香这段日子以来的淡然眼神里,已经多了一种连她自己也未能意识到的欣喜与期待。
望着面前似乎多了几分生机的公主,冯素贞刚刚舒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然而只是一瞬间、便迅速转换了神态:
“绍民扶公主就寝吧。”
扬起惯有的浅笑,驸马爷翩然起身,轻轻扶住公主往床边走去。不再推托的驸马让天香略微惊讶了一小会儿,但很快,这种惊讶就被随之而来的欣喜情绪所取代。
冯素贞看到了,那种被淡然所压制的幸福之情,已经渐渐冲破压制要挣脱出来了。
“公主!——”
突然感觉到手臂一沉,冯素贞赶紧稳住,同时紧紧抓住身旁差点儿跌倒的天香。
“驸马……我、我的心口好痛……”
虚弱的声音让冯素贞心头一紧: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来不及多想,她迅速抱起天香奔向床沿,第一时间运起功来给天香抑毒。
观察到天香的表情从痛苦到舒缓再到最终平复下来,冯素贞轻舒了口气。“公主,还痛吗?”
尽管满头大汗,缓过来的天香公主依旧端庄有礼。“已经不痛了,天香谢驸马…”
“不痛了就好,”冯素贞将食指轻轻竖放于妻子唇边,微微一笑,柔声阻止道,“公主莫再多言,早些歇息吧。”
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这种心口痛的症状再次发作,并且比第一次出现时更加严重。在天香极力自我克制然而终究忍不住的低沉声中,冯素贞花了两个时辰才最终抑制住毒素,让天香平复下来。
情况迅速恶化。当天香的心口痛又一次发作时,用内力压制毒素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甚至出现反噬的趋势。天香躺在床上,豆大的汗珠顺流而下,沾湿了整片枕巾。
“驸马,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莫要胡说。绍民还在,公主岂会离去?”
冯素贞紧紧握住天香的手,边用手帕轻拭着她的额头。到底要怎样才可以救天香?琴声显然已经无法再舒缓了,下午弹奏的时候,天香甚至第一次出现抵触的情绪,捂着脑袋就像听到了降魔琴的声音。
点昏睡穴?万万不可。心口痛这种症,若是在疼痛的过程中昏睡过去,是极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
那么,到底该怎么办?
一向镇定冷静的驸马爷,此时也有些慌乱了,只在表面上保持着沉着静稳,以一名丈夫的身份努力安抚着痛苦灼然的妻子。
“驸马……你可不可以、抱住我……”
虚弱的声音有气无力。冯素贞没有犹豫,随即躺上床去从背后抱住天香。——淡淡的清雅的味道,天香惨白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些,很快便蜷进驸马怀里、不再说话了。
一阵一阵的抽搐从怀里传来,冯素贞紧紧抱住怀中的公主,不敢放松一刻。是了,天香是在硬撑,以一己之力与痛苦做着斗争——
“啊…”
终是忍不住低声沉吟出口,冯素贞更是只能紧紧抱住怀中的人,别无他法。
为什么,明明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却偏偏要将苦痛降于天香身上?为什么啊…
……
“因为公主心里有了‘情’,所以忘情丹便失去了药效。”
当最终找到老人家时,纵是洞明世事的老乞婆、也不得不无奈叹道。
“情?”
冯素贞心里一惊,却并不打算深究,转而问道:“那可有替代忘情丹之物?”
“绝情丹。”
老人家淡淡说道,同时从衣袋中掏出一粒药丸,颤颤巍巍着递到了冯素贞手中。“只是这绝情丹,一旦服下,必须在十日内用断肠草解毒,否则,公主便永是无情无心之人了…”
……
之后的每个晚上,这种痛苦的情形都会发生一次。冯素贞紧紧抱住蜷在怀中的妻子,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过而深深自责:如果承受痛苦的是自己,她反而会好受许多。
天香只是沉默不语,紧紧抓着驸马的衣襟,将头埋在温暖的怀抱里。
好多个夜晚,维持着同一姿势的驸马与公主,就这样于一片黑暗之中、与上天做着抗争。怀中传来的每一次抽搐,都击打着冯素贞敏感的神经,让她更紧的抱住了怀中的公主。
“忘了冯绍民吧,天香…”
冯素贞在心里暗暗祈祷着——却在怀中人又一次的抽搐中,更是紧紧抱住了名义上的妻子。
黑暗的日子似乎永无尽头。当终于有一天,皇上命她为钦差、去妙州查办财产上报问题时,探子回报说,在妙州发现了一剑飘红的踪影。
“公主,你会好起来的。”
将绝情丹给天香服下,冯素贞启程去往妙州。
十日内,我必为你解毒。
几天后,妙州城乃至全天下都震惊起来:当今天子的乘龙快婿、新上任的钦差大人,在短短三天时间里,就破获了东方侯谋反这个本朝开朝以来的第一大案,并以风卷残云之势迅速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这让朝中的官员们重新认识了这位看似文弱的新科状元,就连当初对招文弱状元为驸马有所异议的官员们,也不得不对冯绍民另眼相看、重新打量起来。
而民间的传闻就更是神乎其神,甚至说驸马爷能掐会算胜过半仙的也大有人在——冯素贞可顾不了这许多,她只一心想着天香的安危,竭尽全力将办案的速度提到最快而已。
其实,关于“妙州侯”的一系列猜想,这些日子以来她也终于想明白了:造出假的冯绍民和天香公主,必定同时伴随着假的刘丞相、假的菊妃甚至假的皇帝——那么,这就必定是一个“偷天换日”的阴谋,妄想以假乱真来蒙蔽世人。
但这么庞大的一群“假宫中人”,必须有一个庞大的宅子供养,也必须有运输食物的车马不断提供日常饮食——
冯素贞于是暗暗追踪起运送饮食的车马,两天内便弄清了假皇宫的入口和出入路径。接下来的一网打尽,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然而,就在审判完东方侯的第二天,形势的骤变再次让妙州百姓大吃一惊:钦差大人驸马冯绍民,因行为不端、贪赃枉法而被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一时间,城中的百姓们议论纷纷,对驸马爷所谓的行为不端莫衷一是,争执不休,有坚决认为驸马爷乃正人君子绝无可能有此行为的,也有人认为即便驸马爷再怎么正人君子、面对家世显赫的皇家公主也难免消受不起另开小灶……有时,甚至争执到动手打人、互不相让的地步;而对于官府公文中所谓的贪赃枉法,鉴于驸马爷先前的良好品行,则几乎没有人真的相信,于是也几乎没有人谈论此事,顶多只是嗤笑一声,便继续转向“行为不端”和那位传闻中唤作红嫣的神秘女子了。
这天,妙州府衙的监牢中,一个美艳的女子走了进来。她低着头、步履匆匆的跟在一名狱兵身后,脸上却是一副心神不宁的神色。在两旁牢房里犯人们的各种惨叫和呼号声中,她心神不宁的脸上更加不安了。
“红嫣姑娘,前面左拐就到了——你可要快些,要是被王公公发现了,你我可都要遭殃了!”
红嫣点头向狱兵道了谢,然后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每走一步,那晚的情景就更清晰一分、跳动着渐渐浮现在眼前……
那天晚上,为了保命的自己答应了王公公去“迷惑”驸马的要求,于是又一次,作为玩偶般的自己,麻木的拿了王公公给的夜明珠就走进了驸马的临时府邸。
谁知——
推开门的一瞬间,夜明珠耀眼的光芒直射到正襟端坐的驸马爷身上,霎时便融入一种更为耀眼的极致之中,在俊美无暇的人周身散发出万丈光芒。
早已麻木的自己,竟在这一刻突然找回了最原始的悸动。
努力克制住汹涌而来的心跳沸腾,红嫣顿了片刻,终于能用一种熟稔的魅惑调子掩饰道:“好个标致的驸马爷。——都说,好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不、让我给找着了。”
调子是习惯性的魅惑,但话语却句句真心。出身贫苦却因了一副勾人美貌的皮相而被辗转送于达官贵人、整日逢迎在糜烂官贵之间的她,似乎从不知道真心为何物,直到今天晚上,命运奇迹般的让她遇到了眼前清澈俊美、一身正气的驸马爷。
望着深夜造访的不速之客,驸马爷皱了皱眉,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
“红嫣姑娘,我正要找你呢。”
心跳又不可抑止的激烈了起来——驸马爷竟然知道有她这么个人…?
片刻的恍惚与激动过后,驸马爷那清明透彻的眼神和公事公办的口气,让红嫣终于回过神来。这不过是一项任务而已,而自己、是太贪心了。
“我这不是给你送上门来了吗?
魅惑的笑意习惯性的挂在脸上,不让任何人看透自己的心思,红嫣笑着接过话道。同时撩开身后的黑色披风,任它轻盈坠地。
春光半泄。面对着让无数男人为之迷恋的美丽身躯,驸马爷只是侧过身去,文雅的口气也明显冷淡了下来:“今天下午,东方侯被人放走了——红嫣姑娘,你一直在东方侯身边,总该知道些什么吧?”
果然,只是公事公办。
意料之中的结果,却让本打算克制自己的红嫣突然不甘心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夜明珠,再次绕到了驸马爷正前方的红嫣,继续了掩饰性的魅惑语气:
“驸马爷,红嫣不在东方侯身边已经有些时日了,故而并不知晓东方侯的动向——倒是驸马爷您,清正廉明、克己奉公,小女子时刻关注着,甚是敬佩。如今,既然有幸来到了驸马爷身边,小女子无以为赠,惟一能引以自豪的,就是您面前的两样东西,请驸马爷笑纳。”
不再给清明的驸马爷转身的机会,红嫣步步进逼,心底的欲望也愈发强烈起来。
太贪心了,真是太贪心了。越是明知得不到,那种贪心就越膨胀,让人无法自拔。
“红嫣姑娘,你视躯体为东西,足见姑娘洞悉人生,看破红尘。所以——莫非你是受人指使,才做出如此无奈之举?”被逼到床头的驸马爷突然开了口,直视着自己的睿智眼神让红嫣顿时一惊。
感受着手中冰凉的夜明珠,也才再次想起这不过是一项任务而已。红嫣继续笑了笑,却不再掩饰以熟稔的魅惑之色,坦露出直白的热烈渴望来:
“驸马爷,您知道吗?女人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很简单,比男人要简单得多。她们只有一项要求——那便是、爱……”
驸马爷却像是早已明了这些似的、避开那热烈渴望的眼神,正色道:
“爱是灵魂的交流,并非□□之贪——既然你知道这世界上尚有爱,也应该知道、除了爱,这个世界上还有‘自重’二字。”
自重?
她一时羞愧难当,却又极度渴望,于是不顾一切的投入了驸马爷的怀中。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也中了计。计划得逞了,公主不早不晚正好赶到……
……
身后传来几声惨叫,后面某个牢房里的犯人正被施以酷刑。红嫣心惊肉跳的一步一步缓缓走着,快到拐角处时,感觉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她停下来顺了口气,然后咬咬牙,加快速度迈过了拐角——
最里面的牢房里,驸马爷背对牢门傲然挺立着。身上依旧是那晚的淡黄锦袍,却像是受过大刑般留下了几道刺目的血印。牢房中,未被撤走的刑架上暗迹斑斑,两边的边角处还隐约可见模糊的鞭痕……
她浑身一个颤栗,顿时直直跪了下去。
“驸马爷……是我害了你啊……”
听到声音后,背对牢门的驸马爷才缓缓转过身——带了伤痕的脸上已不是第一次见到的完美无暇,但眼神中却有着绝不屈服的傲气和凛然,亦如受了重刑却依然挺立的卓拔身姿。红嫣怔了怔,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让人敬畏。然后就听见驸马爷叹了口气,缓缓道:
“快起来吧,红嫣姑娘,你并非坏人——只是事到如今,还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一愣,紧接着就听见一个急迫的语调传了过来:
“帮我救救公主…!”
驸马爷握紧了牢门的栏杆,突然激动地说道。片刻前面对大刑也毫不屈服的脸上,此时终于显露出难以掩盖的焦急和忧心。到底该是怎样的深情,才能做到完全置自身的生死于不顾、全心全意为着另一个人的安危着想呢?——只是深深羡慕着公主的红嫣不会知道,此刻驸马爷的心里,代替深情的、那千万份愧疚所堆积起来的坚定信念,甚至比任何深情都要牢固,无坚不摧。
然而,恐怕此时的驸马爷自己,也无法完全明白,那句“告诉公主,我没有骗她”背后、所隐藏的全部复杂含义。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不必问公主究竟有何危险,红嫣站起身,小心问道。
驸马爷才想起什么似的从衣袖中拿出一张起了褶皱的纸递给她。“你把这张纸条交给八府巡按张大人,他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驸马爷。”
望着驸马爷脸上的郑重神色,和其中所蕴含的无限深情,红嫣捧着纸条、一股神圣的使命感油然升起——既然一心想着公主的驸马爷不顾自身安危,那么,便让自己用实际行动、来回答什么叫“自重”吧。
不再有任何心神不宁,也不再有任何的身不由己和逢场作戏,这一场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之旅,竟能以这样一种近乎神圣的完美作为结局。红嫣怀着从没有过的释然心态,转身往外走去。
只是、在走到某一处时,身后突然传来喃喃自语般脆弱而深沉的祈祷——
“一定要、救公主啊……”
……
“速找一剑飘红,救公主。”
纸条上并不那么齐整的几个字,张绍民却震得五脏六腑都惊颤不已。猜到过冯绍民在牢房里必然会受到大刑,只是究竟该是怎样的刑罚、才会让如冯绍民那般杰出傲气之人,竟至于写出这样的字来?又该是怀着怎样的深情和决毅,才能在自身性命尚且顾及不得的情况下、忍着剧痛写下惟一的一线希望试图拯救已遥不可及的中毒妻子?
那天,只因被人陷害而让妻子伤心难过就甘愿受杖刑的冯绍民,却在被人带走时磊磊说道“告诉公主,我没有骗她”,使得他这个负责审讯的八府巡按都无地自容;之后,也曾怀着复杂的情绪多次打听冯绍民在牢房中的情况,却始终下定不了决心倾力去营救……张绍民捏紧了手中已经褶皱的纸条,坚定的同时仍摆脱不掉那愈发深重的惭愧心理——
冯绍民,恐怕只有你自己,才能真正救公主…
一阵冷风拂过,窗上的帷幔轻轻动了动,还在惭愧中的张绍民立即警觉起来。“谁?!”
“驸马在哪儿?”一个冷峻的声音低沉出声。
一剑飘红。张绍民笑了起来,天意如此。
……
……
当有惊无险地从“红嫣事件”中脱身、并找到一剑飘红一起救治天香时,冯素贞许久以来第一次彻底平静下来。
是时候了。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一定要治好天香。
眼看着断肠草的毒开始反噬、一剑飘红渐渐支持不住了,冯素贞毅然出掌将身旁的多情杀手推开、独自一人承担起所有反噬的毒素,同时竭尽全力将阴阳断魂散的毒全部逼出天香体外。——倒下的那一刻,冯素贞前所未有的轻松。
天香,你自由了,彻底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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