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中雪

　　第十五章野店设局

　　四个人回到城中时，天刚破晓。为了防止惹人注意，杨铁心找了一家偏僻小店。店主见来了几个江湖打扮、身上有伤的人，本不愿收留。包惜弱送给老板一支金钗，才勉强得以住下。穆念慈请来大夫为欧阳克诊治，郎中把了脉，开了几服养血补气的药。穆念慈喂欧阳克喝了一服，黄昏时分，欧阳克方才苏醒。杨铁心大喜，向欧阳克道：“恩公在上，受我一拜。小女年幼鲁莽，望公子海涵。”

　　“公子，”穆念慈亦跪倒在地：“请公子宽谅。”

　　“杨前辈不必多礼。”欧阳克道。“是我冒犯了姑娘，她打我一掌，就算扯平了。”

　　“看公子身手，武功甚高，怎会受此重创？”杨铁心道。

　　欧阳克不想让别人牵涉进来，道：“只是遇到一个仇家，不慎受伤而已。杨前辈如何会得罪官宦之人？”

　　杨铁心见问，叹了口气，道：“蒙公子相救，在下的事也不瞒你。惜弱，你过来。”妇人依言来至杨铁心身侧。“这是拙荆包氏，我俩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十八年前，我外出打猎，于陷阱中救了一个受伤的年轻人，并留他在家中养伤。后来，村里来了一伙强盗，将我打成重伤，抢走了惜弱。所幸惜弱被那年轻人所救，才免于受辱。那年轻人发誓要照顾惜弱，惜弱以为我已经死了，当时又身怀有孕，便从了他。他便是大金国的六皇子完颜洪烈。我伤好后，一直在寻找惜弱的下落，直到近日，才知她已成为赵王府的王妃。”

　　“于是你们便破镜重圆，那完颜洪烈假意成全，实则要杀你是么？”欧阳克道。

　　“公子真是聪慧过人。”杨铁心道。“那日我路过天宁寺，正巧王妃去进香，护送她的是王府侍卫。我认出那侍卫便是十八年前带头杀我的强盗，惜弱得知真相，便与我一起走。不想竟在破庙遇到了公子。”

　　“原来如此。”欧阳克道。回想起包惜弱在破庙中的话，沉吟道：“请恕在下冒昧，令郎可是夫人口中的康儿？”

　　“不错。”杨铁心道。“他便是赵王府的小王爷完颜康。”言及此处，杨铁心颇为激动，恨声道：“他不配做我们杨家的后人，不提也罢。”包惜弱见杨铁心如此，眼圈也红了，忙别过头去，偷偷拭泪。

　　欧阳克看他二人神色，忖道：“莫非杨康竟不肯与之相认么？”

　　气氛一时变得颇为压抑，欧阳克略觉尴尬，轻咳了一声。杨铁心亦觉出自己的失态，忙道：“公子早些休息吧，我等先回去了。”

　　深秋的中都，天黑得很早。才一更，已是繁星满天，加之小店偏僻，路上已不见行人。欧阳克躺在木床之上，殊无睡意。似杨铁心夫妇这般，相别十八载尚可团聚，那是因为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而自己与郭靖，恐怕今生再也无缘相见。纵使相逢，他早已娶妻生子，自己又算得了什么？想至此处，心中不免酸楚，遂披衣来至庭中，望着天边一弯斜月，痴痴地想着心事。

　　忽然，院中一片树叶无风自落，紧接着有十数支弩箭自屋脊向欧阳克射去。

　　欧阳克原地一个转身，让过身后的弩箭，与此同时右臂一抄，捉住其中三支，反手往屋顶掷去。只听几声惨叫，三个人影跌落院中。另有七个黑影从屋脊后跳至庭中。杨铁心等亦被惊动，遂跳出房门，与来人交起手来。出人意料的是，来人武功不弱，却并不与杨铁心、穆念慈二人纠缠，只对欧阳克频下杀手。欧阳克知这些黑衣人意在对付自己，向杨铁心道：“杨前辈，你们快走，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公子说哪里话，杨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公子救了我等性命，我等誓与公子同生共死。”杨铁心道。

　　欧阳克胸中一阵感动：“杨前辈，你们放心，有我在，一定护你们周全。”

　　黑衣人人数虽不多，但配合极为默契，显然是受过专门的训练。他们见一时攻不下欧阳克，突然转变战术，向杨铁心与穆念慈二人痛下杀手。欧阳克只得分神去照顾杨、穆二人，渐渐地已有些体力不支。黑衣人见方法奏效，攻势越发迅猛。他们吃准了欧阳克重伤在身，再这样熬下去，必定可取其性命。

　　欧阳克见黑衣人越战越勇，而杨、穆二人险象环生，知道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好放手一搏。他气运丹田，双膝微曲，运足内力，双掌齐出。这是白驼山的绝学□□功，虽说威力极大，然而对于使用者功力的要求则更高。欧阳克此时为了解除危难，也顾不了许多了。只听一声巨响，庭中大树齐腰而断，黑衣人受这一掌，齐齐飞了出去。欧阳克一击得手，伤口又是一阵剧痛，内息翻滚得厉害，只得俯下身，大口喘着粗气。
　　正在此时，客店之外一阵喧杂，紧接着，一队人马出现在四人面前。为首的，正是完颜洪烈。

　　“惜弱，”完颜洪烈在马上道：“如果不是那支金钗，本王还想不到你们竟然还敢留在城内。”

　　包惜弱眼里掠过一丝绝望：“王爷，你还是追来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

　　完颜洪烈长叹一声：“世上有哪个丈夫会原谅自己不忠的妻子？”

　　“可是王爷，你别忘了，当初是你设计杀害铁哥在先。你骗了我整整十八年，如今，我既知真相，岂肯与你再共处一室？”

　　完颜洪烈摇摇头，道：“就算当年我对不起你，然而这十八年来我对你的恩宠，难道还不抵你与杨铁心的结发之义么？你这样绝情，叫本王情何以堪？”

　　“惜弱，你不要求他。”杨铁心道：“能跟你重逢，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就算今天要我死，我也死而无憾。完颜洪烈，你可以杀了我，但请你念在与惜弱的夫妻之情，饶了她。”

　　“不，铁哥，”包惜弱道：“要死，我们一起死！”

　　欧阳克见此情形，知道杨铁心等人今日凶多吉少。若想救他们，只有先制住完颜洪烈。遂强忍疼痛，站起身，扬声道：“阁下想必就是大金国的六王爷吧。”

　　“正是本王。你是何人？”

　　“王爷既派人来杀在下，难道不知道在下是谁么？”欧阳克道。

　　完颜洪烈心中微讶，面上却不改色，道：“你倒说说，这些人如何是本王所派？”

　　欧阳克一笑，道：“黑衣人前脚到此，王爷随后就到，未免过于巧合，此其一；黑衣人与我等交手，只对付在下与杨、穆二人，却不动王妃，此其二；在下并没有说来杀我的是这些黑衣人，王爷适才说话时，看的却是他们。有了这些证据，王爷自然知晓在下是谁。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不是么？”

　　完颜洪烈暗暗喝彩，这才打量起面前这个满身血污、衣衫不整的少年。他虽然重伤在身，衣着十分狼狈，但可以看得出，他身上仍有种出世的风采。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肤色愈发皎然。他的言语分明带着嘲讽，可他的嘴角却擒着一丝好看的笑意。他的眼神是那么清澈，仿佛你在他面前是透明的一般。完颜洪烈忽然明白了完颜康为何竟如此在意这个少年。他见欧阳克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想到他即将成为自己的刀下之鬼，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道：“你既知这些人是本王所派，就应该明白，本王是绝计不会放过你的。”

　　“在下久居西鄙，实不知如何会得罪王爷。不过，王爷若要杀欧阳克，恐怕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不错，你很聪明。”

　　欧阳克低头一笑，道：“在下的智慧，比起王爷来，还是有所不及的。在下只是想请王爷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饶过杨铁心一家的性命。”

　　“你们现在都是本王的阶下之囚，你有什么资格与本王谈条件？”

　　“在下实没有什么资格与王爷您谈条件，只是，与我等的性命相比，王爷您的性命恐怕要金贵得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爷，”欧阳克看定完颜洪烈：“王爷已经中了在下的毒，您知道，白驼山的毒是天下无双的。”

　　“哈哈，”完颜洪烈笑道：“小娃娃，你这点三脚猫的伎俩，本王见得多了。你以为本王会上你的当么？从本王进门到现在，你我不曾有近身接触，本王倒要问你，你是如何向本王下毒的呢？”他看了看身边的协斌：“协斌，你看到了么？”

　　“回王爷，没有。”协斌笑道。

　　“看来，王爷是不相信在下所言了。”欧阳克道：“也罢，我等四人有王爷相陪，黄泉路上也算风光无限。”

　　“哦？那你倒说说，本王中了什么毒？”完颜洪烈好整以暇地看着欧阳克，想知道谎言被戳穿时，他是否也如现在般气定神闲。

　　“王爷，您试着按下手腕后两指的内关穴，看看有何异常？”

　　完颜洪烈微微一笑，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往左前臂正中央的内关穴按下：“不过是比平日略痛些罢了，那又如何？”

　　欧阳克一笑，道：“请王爷找到左侧第四根肋骨向内一指处。您只需轻轻一点，便知在下所言非虚。”

　　“王爷，那里并无穴位。”协斌低声道：“王爷小心，此人狡猾得很。”

　　“无妨。”完颜洪烈道：“本王倒要看看这小娃有什么本事。”遂依言找到位置，伸指一点。孰料一指下去，胃中一阵翻腾，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王爷，您现在该相信在下的话了吧。”欧阳克道。

　　完颜洪烈吃惊不小。这娃娃果真如此厉害，竟能瞒过众人，于不知不觉间使自己中毒。自己要处死他的决定是对的。就算不为康儿，倘若此人留在世上，又不能为我所用，岂不是大大的祸患？想至此处，完颜洪烈杀心陡增，冷冷道：“你想怎么样？”

　　“在下想请王爷饶了杨铁心等人，并发誓永不再为难他们。在下担保王爷性命无忧。”

　　“本王从不受人威胁。”完颜洪烈道。

　　“在下岂敢威胁王爷，”欧阳克道：“在下只想求王爷开恩。”言罢长揖到地。

　　完颜洪烈看了看一脸决绝的包惜弱，知她去意已决，无法挽回。沉吟半晌，向杨铁心道：“你们走吧，永远不要让本王再见到你们！”

　　“杨前辈，你们快走吧。”欧阳克道。

　　“公子，要走大家一起走。”杨铁心道。

　　“你放心，王爷还要靠在下解毒，不会为难我的。”欧阳克低声道：“现在不是义气用事的时候。你们走了，我才好专心对付完颜洪烈。”

　　“如此，公子保重。”杨铁心道：“公子的大恩大德，杨某没齿难忘。”杨铁心说着，跪倒在地，险些落下泪来。包惜弱与穆念慈亦来拜别欧阳克。

　　“保重。后会有期。”欧阳克道。

　　“欧阳克”，完颜洪烈见杨铁心等人远走，淡淡道：“本王已答应了你的请求。现在你可以告诉本王，你是如何向本王下毒的吧？”

　　“王爷，”欧阳克欠身道：“其实您并没有中毒。”

　　“你说什么？！”完颜洪烈被他气得不怒反笑：“你以为本王是谁，可以任由你戏耍么？”

　　“我不是在说笑。”欧阳克道。“王爷真的没有中毒。”

　　“可本王刚才按你所说，分明吐了血，你如何解释？”完颜洪烈道。

　　“王爷有所不知，人身除了有经脉运行之外，尚有气脉运行。此气藏于血中，按照子午流注之法在周身流动。只要掌握其生克之道，既可强身健体，亦可伤人性命。我料王爷因王妃之事，势必劳心伤神，心血内瘀。适才先让王爷指按内关，将存于厥阴心包经中的瘀血逼出。又让王爷去点肋骨内侧心俞与关远二穴之间的气脉。被内关逼出的瘀血自胸腹向下运行，为气脉所阻，血不循经，溢于脉外，进入胃络，便造成了王爷吐血之状。王爷看似中毒，但所吐实为心膈瘀火。王爷可试着调息，看胸中是否舒畅了许多？”

　　完颜洪烈倒吸了一口凉气，被欧阳克的一番话深深地折服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骄傲的年轻人，他胸前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可他的机锋与智识依然是那么出众。他将自己愚弄于股掌之间，然而以他的聪明，自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欧阳克，你与杨铁心可有故交？”

　　“在下与杨前辈素昧平生。”欧阳克道。

　　“素昧平生。”完颜洪烈沉吟道：“既如此，你为何肯命帮他？你与本王也是素昧平生，为何却要与本王为敌？”

　　“在下并不想与王爷为敌，”欧阳克笑道：“倒是王爷想要杀欧阳克在先，却是为何？”

　　这层道理完颜洪烈却无法言明。他见完颜康为了救欧阳克，不惜动用传国玉佩，深知欧阳克对于完颜康是多么重要。然而，完颜康日后是要继承大金基业的人，任何威胁到他的人都不能活在这个世上。想至此处，完颜洪烈厉声道：“欧阳克，你杀了我府中死士，又屡屡冲撞本王，你可知单凭其中任何一点，本王都可以让你死一百次？”

　　“在下知道。”欧阳克道：“如果不是小王爷救我，在下早已是个死人了。在下骗了王爷，甘愿领罪，只希望王爷不要再牵怒于他人。”

　　“原来他是想以一死逼我信守承诺。倘若他愿意为我而死，那该多好啊。”完颜洪烈心道。“来人，与我拿下。”

　　一旁的协斌早已按捺多时。那十名死士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如今死在欧阳克手上，协斌恨不得将欧阳克碎尸万断。如今听完颜洪烈一声令下，第一个冲到欧阳克面前，抬手就是一拳。欧阳克却未躲闪，这一拳正打在他左胸伤口之上。欧阳克一个列些，险些跌倒，血从伤口涌出，一滴滴酒落在尘土之中。完颜洪烈不忍再看，忙别过头去。协斌又是一腿，将欧阳克踢倒在地。协斌上前一步，一脚踏在欧阳克胸前，抽出佩剑，意欲将他立毙当场。

　　便在此时，忽听一声断喝：“住手！”人群外冲进一人，一把推开协斌，将欧阳克扶了起来。协斌刚要还手，见来人是完颜康，忙施礼道：“属下参见小王爷。”

　　自那晚丢了欧阳克，完颜康一直无法安寝。躺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眼前总浮现出欧阳克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好容易挨到天明，不见完颜洪烈的回音。完颜康再也等不下去，命坚城在府中留守，自己出了王府，在中都城转了大半日，仍不见欧阳克踪影。直到傍晚，方才寻到城西这家偏僻的小店。“欧阳克，你怎么样？你还好吗？我是完颜康啊！”

　　欧阳克用□□功杀退众人，体力已消耗殆尽，此后与完颜洪烈斗智，意在尽量拖延时间，使杨铁心等人生还机会更大。他虽看似从容，精力早已支撑不住，料定今日必死。此时见完颜康出现在自己面前，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虚弱道：“看到你……就好，你……没事吧？”

　　“我没事！”完颜康心头一热，恨不得现在受伤的人是自己，冲口道：“你也不许有事！我这就带你回去！”说着抱起欧阳克。

　　从完颜康出现的那一刻起，完颜洪烈便知良机已失，欧阳克无论如何也死不了了。想到自己本是完颜康之托来救欧阳克，完颜洪烈有些尴尬道：“康儿，此事说来话长，你听父王解释——”

　　“父王，”完颜康打断他的话，淡淡道：“孩儿先走一步，日后自当向父王赔罪。”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