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砂

　　那是一个晚霞，整条小巷安安静静，爬满青苔的墙壁有几枝樱花出墙，粉色柔软的渲染着半空，霞光里，有一片温暖美好。
　　倪静一如往常的给庭院的花浇水，只是现在她的脚边有一只黑色毛皮的猫，那只猫是绿奈的。

　　现在想起来，那天的相遇实在有些突然，就好像是绿奈早早在那里等待着她。
　　绿奈带她去了自己的家，是市里一个不错的小区，两室两厅，有一个很大的阳台。
　　再次相见，两人没有太多的话，只是问了对方这些年的生活。
　　那只黑猫从厨房里出来，就不停的蹭着倪静的脚，绿色的猫瞳看着她，喵喵叫着，和她十分亲切。
　　绿奈每天都去酒吧唱歌，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它，便把猫送给了她。
　　走的时候，绿奈问她要不要去酒吧听她唱歌，倪静委婉的拒绝了她。
　　她实在不喜欢那种地方。
　　她也想让她不要去酒吧工作，但她实在没有资格去说这些话。

　　即使这么多年没见，但那段黑暗难受的日子是绿奈陪她一起走过来的，带给她的安心是童年里最后的温存，她不忍失去。
　　关于绿奈的过去和现在，她已不想去多问，只要彼此安好。

　　那只猫很乖，总是安静的待在她身边，似乎能听懂她的话，明白她的心情。
　　她给它取名叫薄荷，自己可以抱着它度过这一个人的孤独时光。

　　她有几天没有见到妈妈，只有一次回家时看到客厅的桌上放着几百元钱，证明她回来过，电话里，妈妈也只说工作很忙。
　　锁在抽屉里的照片，倪静没有去打开过，或许在她心里，只是想保留最后的希望与这个世界仅存的温暖。
　　她愿意相信妈妈说的每一句话，她是这个世界，自己唯一的亲人。
　　只是在这样平静的时光里，她总会收到一些不太美好的礼物。

　　那是一阵沉闷的敲门声后，她打开庭院的门，却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只是发现了门口处的牛皮纸袋，还有一个录音笔，那支录音笔很快发出声音，是一个男声，不过声音明显经过处理，显得十分诡异，却依旧可以听出他的嘲弄，只有一句话，重复播放着：“倪静，你妈妈是一个婊子”

　　淡然如她，却听不得任何一句诋毁妈妈的话。
　　倪静脸色难看的把那支录音笔拿起来，重重甩向了对面的墙壁，破碎声后，耳朵总算清静下来，她吸了口气，把那封牛皮纸袋拿进屋，然后连同曾经的那一份一同锁进了抽屉。

　　后来她才知道，她之所以这样没有把照片扔掉，没有告诉妈妈自己遭遇的事，只是因为她太害怕，害怕看到她最不想发生的事，害怕失去妈妈，但其实在她心底，她更不想被别人发现这些照片。
　　心底隐藏的不安，原来便是怀疑。

　　*

　　令倪静烦恼的不仅是这件事，在德森那所全国闻名的贵族学院里，他们所生活的世界，完全与她格格不入，身份和地位在这里决定一切。
　　所以，她很快受到排挤，没有人和她做朋友，每次值日都是她一个人，她的桌子被拉到教室后的一个角落，她们用奢华的生活态度尽情嘲弄着她低级的生活。
　　但这些，她并不在意，只是当那个叫林薇月的女孩，对全班人说她妈妈是被富豪包养的二奶，自己才能进德森的时候，倪静没忍住心里的怒气，大声朝她喊，“你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她不是不认识林薇月，那是在小时候，她还是受万人瞩目的小公主，她曾参加过她的生日宴会。
　　当时也是听到她和其他小千金小少爷说自己的妈妈在外面有情人，虽然当时她只有八岁，却还是能懂那句话里所表达的意思，她当即把手里的蛋糕扔到了她精致漂亮的蕾丝公主裙上，美美的裙子瞬间变得脏乱。
　　林薇月才注意到身前瞪着她的倪静，气呼呼的朝她喊，“下次再听见你说我妈妈坏话，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然后骄傲的转身离开。
　　身后是她尖锐的哭声，让整个酒店大厅安静下来。

　　这件事后，林家再没有和倪家有任何往来，但倪家权大业稳，也不在意少了一个生意伙伴。
　　那天的过分行为，倪明皓也没有舍得骂自己的宝贝女儿，只是追问她为什么要用蛋糕扔林薇月，但她不敢说，她有一种羞耻感。
　　只在晚上睡觉时，偷偷告诉了妈妈，当时妈妈的脸色变了变，表情似乎有些紧张，但很快一脸平静的对她微笑说：“小静，那些话你不要相信，妈妈这辈子只爱你爸爸一个”
　　妈妈这辈子只爱你爸爸一个。
　　这句话一直深刻在倪静的脑子里，八岁的她把这句话当成了自己当时向往童话故事里的爱情憧憬。

　　如今，林薇月再次说出这类话，她却再不是当年那个可以随意把蛋糕扔在她公主裙上骄傲离开的小公主。
　　过去的那些记忆再次重现在脑海，倪静胸口闷闷的疼。
　　“怎么了？你恼羞成怒了啊！你妈就是这样一个贱人！”林薇月趾高气扬的伸出她的红色指甲，轻蔑的说：“倪静，你以为你还是当年倪氏的小公主吗？！你爸真没用！最后只有靠你妈出卖身体赚钱吃饭！”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就被倪静甩了一耳光。
　　“你竟然敢打我？！”林薇月尖叫。
　　“林薇月，这些年你一点也没变，还是这副难看的样子！我告诉你，就算我今天不是倪氏的公主，就算我现在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甚至一无所有，我也不会允许你诋毁我妈妈！”
　　倪静眼睛微红，身体轻轻颤抖。
　　她本不想惹事，但她实在忍受不了这些难听至极的话，那些照片和录音笔，那个男人在她耳边说过的话，现在都让她把所有的愤怒涌到胸口。
　　“贱人的女儿！今天我要好好收拾你！”
　　林薇月气疯了，一手扯过倪静的头发，朝她的脸就甩了几个耳光。
　　倪静反抗的掐过她的脖子，用腿踢她。
　　班里的少爷小姐看好戏似的观望，林薇月一脸扭曲的冲一群平时玩乐的小姐们喊：“还看什么？！快来给我帮忙！”
　　小姐们一听这话，也不敢不去，林薇月算是她们半个衣食父母，这时候不帮忙说不过去。
　　几个人一加入，倪静再也反抗不了，不知道被甩了多少巴掌，被踢多少脚，全身疼到不行。
　　幸好终于有一个淡淡疏离的男声响起来，“你们在做什么？”
　　这句话后，几个小姐停止了动作，整个教室安静下来，只有薇月还像疯子一般扇着倪静的脸。
　　宋清弋拽过她的手腕，她才看见身边的人，顿时刚刚疯狂的火焰消失，声音变得柔弱：“少…少爷”

　　倪静模糊看见阳光下，那个少年挺拔英俊，眉微微皱起，脸色不太好看，冰冷的眼神扫视过殴打她的那群女生，声音也是冰冷的，“你们，很好”
　　小姐们脸色吓得惨白，哆哆嗦嗦站一排，惶恐不安，薇月还强自保持着镇定，颤抖着声音，“少爷…我们只是想…想教训她…一下”
　　“你算什么东西？”
　　宋清弋看也没看她，对身旁面无表情的米茜安说：“把她们带走”
　　“少爷不要！”听到这，薇月害怕的哭了起来，拉着他西装制服的袖口，“我不知道倪静是您的朋友，少爷，求你放过我这次！”
　　宋清弋厌恶的甩开她的手，抱起地上受伤的倪静，冰冷着一张俊脸离开了。
　　离开后，原本看好戏的少爷小姐才深呼吸出一口气。
　　而刚刚那群气势汹汹的小姐已经面无血色。
　　只有米茜安，眼神追到宋清弋走廊转角的背影。
　　他抱着那个女孩，在阳光下，侧脸有种奇异的温柔，不经意的，她的眼珠更加淡漠。

　　*

　　在倪静的世界里，有一个小小的城堡，那个城堡里装满着九岁以前和爸爸妈妈生活的所有幸福记忆，只要推开那扇门，里面装着的幸福片段就会如同电视机一般播放出来，但她只能看着，她走不进去，因为她只能回忆着过去，回忆着再也寻不回的幸福。
　　每当这时，她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她失去了她的家，那种茫然无措的恐惧，让她无法呼吸。

　　也是那个梦里，爸爸满身鲜血的倒在地上，他瞪大着眼睛，痛苦的朝她说：“小静…救救爸爸…救救爸爸”
　　可是她动不了，只能哭着不停喊着爸爸爸爸，看着他的身体被鲜血染红，最后垂下手，再没有发出声音，只剩眼珠死死瞪着她。
　　他死了。
　　她害怕极了，不停的喊，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只有这样哭着喊着。

　　宋清弋看着床上流泪叫着爸爸的倪静，心里忽的涌出一丝悲伤，看着这样痛苦的她，就像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但那点悲伤很快就消失的干干净净，他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

　　“爸爸！”
　　梦里的她惊醒过来，坐起身，身体因为恐惧而发抖。
　　“别怕，只是个梦而已”
　　有掌心抚摸过她的发，柔软却透着凉薄的气。
　　倪静从梦里清醒过来，看见面前的人，脑袋一空，下意识躲过脑袋，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安和慌乱。
　　宋清弋看出她对自己的警惕，放下手，微微笑着说：“别怕，是我啊”
　　倪静不自然躲开他的视线，转过脸发现这是在一个装修豪华贵气的房间，而自己身上的衣服竟然是一件丝质的白色睡裙。
　　她更加慌了，拉紧毛毯，脸羞的绯红一片。
　　宋清弋笑了起来，“别误会，你的衣服脏了，我是让家里的女佣帮你换的，后背的伤也让她帮你擦药了”
　　倪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不安的说：“谢谢”
　　“你的脸还痛吗？”
　　宋清弋看着她被那群女生打到红肿的脸，虽然擦了药，却还是清晰可见脸上的手指印，语气温柔而心疼，像是恋人般的关心。
　　倪静怔怔看着他，突然把话问出来，“你还记得我吗？”
　　“恩？”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倪静，九岁生日那天晚上，还记得吗？”她继续问。
　　“抱歉，送你到教室那天是我第一次见你，我想，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
　　他的模样温柔而和善，和记忆里那个好看的男孩完全不一样，那个男孩的眼睛冷冽、尖锐，像玫瑰花上的刺，能刺在人心上，那么冰冷。
　　而眼前这个人，他的眼睛那么干净，柔水般轻洒在她脸上。
　　倪静渐渐放下身上对他的戒备和不安，他不是那个男孩，他不是。
　　他们只是名字相同而已。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认错人了”倪静对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谢谢你啊，学长”
　　“以后叫我清弋吧”宋清弋温柔说。
　　“这样不好吧”
　　倪静抓抓头发，才看到戴在手腕上的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了。
　　“我该回家了”
　　“这么晚了，明天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可是她想回家看看妈妈今晚有没有回家。
　　“而且你受伤了”宋清弋从旁边的沙发上站起身，“如果你想要回家的话，我马上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倪静迅速低下头，“那今晚麻烦你了，学长”
　　听到她还是叫自己学长，宋清弋无奈的笑笑，“那好，你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听到身后轻柔的声音，“学长，晚安”
　　那两个字让他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暖色的灯光下，她的眼睛泛着水光般的星星点点，让他有种恍惚的错觉。
　　倪静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过了几分钟，宋清弋才反应过来般也对她说了声，“晚安”

　　那一夜，倪静用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但妈妈的手机打通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累，问了最近她在学校的情况，告诉她明天会回家后就挂了电话。
　　她没有告诉妈妈今天发生的事，她不敢去想，她听到这件事会是怎样的反应。
　　愤怒？心疼？还是依旧淡然的表情？
　　无论哪一种反应，她都不想看见，她只想和妈妈平静生活着。

　　爸爸，您会在天上守护着我们吧..
　　倪静吸了吸鼻子，脸埋进胳膊，努力把眼泪逼了回去。

　　*

　　第二天一早，宋清弋开车把倪静送回了家。
　　因为知道了他不是当年的男孩，倪静轻松了很多，两人一路交谈，俨然成了朋友般。
　　宋清弋让她在家休息一天，德森已经帮她请好假。
　　下车后，倪静才发现绿奈站在她家门口。

　　“绿奈姐姐”
　　“小静，你昨晚去哪了？打你手机又关机，现在才回来？”绿奈看着离去的豪华轿车，转而意味深长的笑着说：“哦，是去和男朋友约会了吧？”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倪静顿时红了脸，“不是，他是我的学长，好心送我回家的”
　　“学长？”绿奈显然很怀疑，“那为什么昨晚不回家？”
　　“我…”倪静不知道该怎么说。
　　“别瞒我了，他一定是你男朋友”绿奈饶有兴趣的凑近她，却发现她的脸有些红肿，手臂上也有淤青，“你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没事，绿奈姐姐”
　　倪静打开门，让她进去。

　　刚坐下沙发，绿奈就拉过她的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你别担心了，就是在学校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跤？”绿奈手指抚过她的脸，“这脸也是摔的？”
　　“绿奈姐姐你别问了，反正现在我已经没事了”
　　“既然你不想说，就不说”绿奈笑着说：“我给你做饭吃吧”
　　“你会做饭？”倪静不太相信。
　　“当然啊”
　　那一刻，虽然她化着浓妆，倪静却依然可以看出在浓妆下她灿烂微笑的真实面孔，是善意的，真诚的，也是鲜活的青春的。

　　绿奈确实烧得一手好菜，糖醋排骨和鲫鱼汤是倪静这些日子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饭间，绿奈一直追问今天送她回家的那个男孩，倪静告诉她，他们只是朋友，绿奈却不相信，最后让倪静不好意思到反问她，“那你呢？绿奈姐姐有男朋友吗？”
　　绿奈听到这句话，表情变了一下，眼睛里少了光芒，怀里抱着薄荷，笑容有些苦涩，“我喜欢过一个男孩，很喜欢很喜欢他，那种喜欢是感觉这一辈子都不会爱上别人了”
　　“绿奈姐姐…”倪静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得有些低落。
　　“只是他却做不到”
　　绿奈的声音轻飘飘的，透着悲伤，让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傻丫头，你一副难过的模样干嘛？”
　　绿奈拍拍她的头，很快恢复平常一般，笑得洒脱无谓。
　　但是倪静还是看到了，她的眼睛泛出晶莹的泪光，被她用手指很好的掩饰过去了。

　　*

　　妈妈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倪静很想知道她最近去了哪里，想和她好好谈一次话。
　　可是妈妈只是说最近工作忙，会常常不在家，便洗了一个热水澡后回房间睡觉。
　　倪静有一些觉得难受委屈，她甚至连一句关心自己的话都没有，很多时候，她只能一个人难过，一个人流泪，因为妈妈再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去了解，去发现，去疼爱，去安抚她受伤的心。
　　一个人久了，也是会习惯的，所以她也只难过了那么一小会儿。

　　早上的时候，妈妈还在家，给她做了煎鸡蛋和一碗牛肉面。
　　还没等她问，妈妈就开口说，“小静，你现在什么也不要问妈妈，你只要在德森好好学习，其他什么也不要多想，妈妈很好，在为我们的新生活努力，你要相信妈妈，妈妈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再受一点苦”
　　最后，倪静点点头，默默吃着早餐。
　　妈妈从房间拿来好几套漂亮的裙子和夏装，对她说：“这是我给你买的，把你以前的旧衣服都扔了，不够我再给你买”
　　然后，妈妈留下一叠钞票就又离开了家。
　　倪静再吃不下饭，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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