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心焚

　　梅萼心里边乱得很，与陶芸告别后又回到了树下沉默不语。
　　澹台月与盛从嘉从书房出来，远远就看见了梅萼。盛从嘉用手肘轻轻撞了下澹台月，半开玩笑道：“嫂子还真是片刻都离不开你，你们可真是恩爱。”
　　澹台月心里却不是这么想，侯夫人留了梅萼说话，会交代些什么他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想到这儿他脸色变得不大好，他的病多一个人知道也只是徒增烦恼，无解之毒深入骨髓，即便来日寻得隐士高人，被毒拖累了二十多年的病体也无法恢复如常人。这世间万般事，若是最初就知晓了了无生趣，不如不给予任何的渴望。
　　盛从嘉并不知道澹台月中了毒，只当他是真的打娘胎里的弱症，二人交好那几年，盛从嘉丝毫不敢懈怠，格外留意澹台月的神色。见他眸色深沉，心中一惊，连忙问道：“怎么了？可有哪里不适？”
　　因为着急，没能控制得了音量。澹台月皱着眉瞥了他一眼，再抬头时，梅萼果真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疾步走了过来。
　　“夫、夫君？”梅萼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只颤颤唤了他一声。
　　澹台月扶着她的手，淡淡笑道：“莫听从嘉胡言乱语，我无碍的。”
　　盛从嘉憋屈地张了张口，正要解释，又瞧见澹台月扫来的眼风，老实地闭了嘴。
　　梅萼满脑子都是澹台月中的毒，只觉得澹台月说的是托辞，见他又在瞒自己，心中更是委屈，愤愤地甩开他的手。盛从嘉与澹台月皆是一愣，而盛从嘉直觉这夫妇俩恐怕起了什么误会，一会儿解释起来应该是自己不能听的，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直接悄悄溜走。
　　盛从嘉走后，澹台月才长叹一口气，又重新握住梅萼的手：“莫生气，真的没事。”
　　“谁又知晓夫君这话算不算数。”
　　两人关系融洽后，梅萼几乎没有对他使过性子，倒是叫澹台月险些忘了新婚夜她唤住自己时也是带着些官家小姐的骄傲张扬，总是在他身边，也变得太过安静温顺了。他无意叫她为了他连心性都变了，却也不能让她太恼，见她又要抽回手，不自觉收拢手指握得紧了一些。
　　“算数的。”澹台月扶好她有些倾斜的发簪，“若不算数，我不会带你来云蔚城。”
　　梅萼愣了愣，好半天才明白澹台月的意思。只要不来云蔚城，就不会遇见盛从嘉与承恩侯夫人，他想隐瞒的事就能瞒她一辈子，梅萼永远都只会当他是体弱，哪怕来日早亡，也不会想到中毒那方面去。
　　可这才是最叫梅萼生气的地方，她不能容忍卧榻之侧的人哪日魂归九天，她却连真正的死因都被瞒在鼓里。
　　梅萼没有搭理澹台月，也没有再挣扎。
　　若不是盛从嘉派了丫鬟来唤两人去他的院子吃茶，他们恐怕还得在树下僵持好一会儿。

　　令梅萼意外的是，陶芸居然跟盛从嘉住在同一个院子，未婚的男女竟是毫不避嫌。
　　盛从嘉身为侯府少爷，虽是还未上书请封世子，但也是侯府嫡系最长，将来势必袭位。承恩侯虽在侯爵中算是落魄，但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承恩侯在云蔚城无出其右，又是皇恩赐封，对家中子嗣的教导严苛。哪怕盛从嘉花钱如流水，时不时往金山银海里泡着，品行上也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因此梅萼才弄不明白，未来的侯府世子，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怎的还能跟家里的表姑娘同宿一个院子？
　　盛从嘉绝口不提方才的事，想着澹台夫妇俩是为着天灯节才来到云蔚城，便同澹台月商量起赏灯的事。
　　“天灯节人多，往年也会有外邦人入城赏灯，前几年都闹出过不小的动静。涉及邦交，州府都管不得这些，待到奏疏低到圣上跟前，早不知过去多久。去岁崔知府入狱后空缺了大半年，年末时才调来了如今的姜槐，姜槐上任后立了规矩，天灯节恢复宵禁，若要过夜，须得提前半月登记入册。当然，阿月与嫂嫂不必担忧，可用上侯府的名额。”
　　梅萼虽然心中别扭，但也不至于对着盛从嘉摆脸色。她身在闺阁中，对朝堂事也不算一无所知。姜槐是去年的新科状元，出身寒门，登科及第后不少人前去拉拢，吕湘绫所嫁的沈家也是其中之一。
　　状元去往州府任官历练是常事，不过这云蔚城商人根基太深，姜槐这政策下来断了不少人天灯节的生意，还真是胆大无畏。
　　但听盛从嘉的口吻，对姜槐好似并没有太多意见。
　　澹台月却是望着盛从嘉，笑道：“姜槐没去查一查天涯阁么？”
　　盛从嘉的表情僵硬了几秒：“阿月这是见不得我挣银子啊。”
　　梅萼眨眨眼，似是没反应过来。等到对面的两人朝她望过来，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天涯阁是从嘉公子的产业，可是……”出了一任皇后的侯府，竟是个经营着风月生意的？梅萼不可置信，且不论这说出去有碍声名，圣上居然也默许了吗？
　　有别人替他尴尬，盛从嘉的心情莫名好了一些：“金物与人欲都是交易，分不得高低贵贱。天涯阁并非全然声色犬马，嫂嫂若去，也可寻个僻静之处听曲。”
　　梅萼听着手臂都不禁发麻。
　　澹台月见她不适，岔开话题：“陶小姐如今也将十六，仍住在府上？”
　　“我娘喜欢阿芸，阿芸又管着我娘每天的汤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嫁出去，何况她本来就……”盛从嘉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澹台月，“阿月你自个儿成婚都晚，怎的现在还关心起阿芸了？以前阿芸照顾你那么久你都没理睬过。”
　　澹台月皱起眉，盛从嘉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对，懊恼今天这嘴巴没个把门，正想着再说些什么来补救，就听见梅萼先开口说：“方才芸姑娘同我说了些话，芸姑娘很是关心夫君的……病情。”
　　盛从嘉并不知道澹台月一直瞒着梅萼自己中毒的事，还以为梅萼这停顿的间隙是在拈酸吃醋。虽然原因不太对，但最终的目的却是一致。盛从嘉实在不敢再乱说话，只小心翼翼地瞥了瞥澹台月，等着他自己来解决。
　　澹台月叹了叹，倒也不想指责盛从嘉给自己惹了多大一个麻烦。
　　“即便不出嫁，住在你的院里终究不妥。从嘉，你莫非忘了陶小姐应是许给他的。”
　　盛从嘉脸色一沉，表情有些难看：“……我当然记得。”
　　“嗯。”澹台月点到即止，缓缓起身，“时候不早，我与夫人就不多打扰，待到天灯节当日再到府上寻帖子。”
　　“说到这个，我娘先前还怪我没有将你们接到侯府住，偏偏在外安置了。”盛从嘉没好气地说。
　　澹台月摇摇头：“在侯府多有不便，夫人头一回来云蔚城，我想多陪她去些地方。”

　　二人离了侯府，回去民居的路上，梅萼按捺不住好奇，连着刚刚对澹台月的怨都暂时抛在了脑后，问道：“芸姑娘住在从嘉公子的院里的确不妥，可夫君方才说她许了人家？既然如此，为何还住在承恩侯府？”
　　澹台月扶着梅萼上了马车，两人落座，车夫赶马启程后，方才解释：“侯夫人与陶夫人是手帕交，陶家盛家其实并无姻亲。如今陶家上下只剩下陶芸一人，陶芸被侯夫人收养，对外称是表姑娘。”
　　梅萼若有所思：“那许了他的这个‘他’是……”
　　“承恩侯府到了从嘉这一代子女原本有六人，侯夫人膝下育有三人，其余皆是妾室所出。从嘉还有一个妹妹，在云中书院读书，改日见到再同你细说。庶子女三人都养在各自的生母那儿，平日里都在自己的院子待着，从嘉说三弟是个有出息的，再过几年应是能考得一个功名。”
　　梅萼在心底将承恩侯府的人员关系理了一遍，琢磨些不对劲的地方：“从嘉公子只有一个妹妹？”
　　“嗯。”
　　梅萼有些疑惑，侯府这样的宗亲大族绝对不会允许妾室的孩子生在主母之前，侯府的长子会是嫡出，可是盛从嘉又是府上的二公子。
　　那……大公子呢？
　　梅萼脑海中灵光乍现，这大公子难道就是澹台月避之不谈的那个他？
　　见梅萼久久不语，想她应当也是猜到了大概，澹台月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头的情绪，这才说道：“从嘉的兄长与我同岁，两岁时……病逝了。从嘉一直以为他的兄长出生不久后便夭折，侯夫人也从未向他说清过。”
　　可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大公子病逝时，盛从嘉还在娘胎里，小时候不告知真相便罢，如今盛从嘉已长成，对于长兄的死想必追根究底过。如果真的只是因急病过世，为什么不说呢？
　　除非这病大有玄机。
　　梅萼对病这个字眼极其敏感，加之与侯夫人的一席谈话后，难免联想到“毒”。若是被人暗害，涉及上一代的恩怨，不告知盛从嘉的确合情合理。梅萼正这般想着，冷不丁瞥到了澹台月眼里的一片死灰。那样漠然的神色，梅萼只在刚刚认识澹台月的时候见过。
　　她确定是因为提到了大公子，澹台月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大公子两岁离世，那时两人都是幼子，不可能有太深的交情，而侯府与澹台家照理说也没有直接联系。难道死去的大公子，跟澹台月有关？
　　可若是真的有关，侯府不该是与澹台家有嫌隙才对吗？澹台月与盛家的关系实在亲近，侯夫人更是如同长辈般关心着澹台月，根本不像是虚情假意。
　　梅萼开始感到糊涂。
　　澹台月伸手摸了摸梅萼的发髻：“别乱想了，等到了时候，你会知道的。”
　　“夫君欠了我那么多个答案，真的会告诉我吗？”梅萼瓮着声音，谁都听得出她带着情绪。
　　澹台月垂眸看着她，手缓缓落下，搭在她的肩上。停顿几息后，绕过她身后将她轻轻环住，把她带进自己怀中。
　　“嗯……只是有些事，三言两语难以解释。”他贴着她的脑袋，抚了抚她因不安僵直的手臂，“我并无实证。”
　　“与夫君有关吗？”
　　澹台月又默了默，半晌后才答：“我想……是的。”
　　“夫君会死吗？”
　　澹台月没有回答。
　　梅萼呼出一口气：“好，我明白了。”她在他的怀里转了下身，伸臂过去搂住了他的腰，“只要夫君好好活着，我便不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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