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亚当

　　第十五章

　　在时谷看来，这间旅馆恐怕是他曾经投宿过的所有宾馆或者旅舍里最破旧的一个了，这倒不是一个有关狭小的面积或者陈旧的装潢的问题。轻手轻脚地按照那个男人的指引，他把沉沉睡过去的秦宁放在旅舍二楼的一间客房的床铺上。这间旅舍是一幢三层式建筑，样式和现代建筑相差很多，带着淡淡的苏联风格的味道，有着红色砖砌的三角房顶和浅褐色的墙壁，每一扇窗子都是标准的正方形，无论大小还是排列都有一种无懈可击地严肃感。地面上铺着已经落满了灰、已经看不出花色的地毯，只能大致看出这是一条以深红色为底色的羊毛材质地毯，时谷向四周环视了一圈，这间房子风格极其简单，墙壁上没有做任何的装饰，比如贴壁纸或者瓷砖什么的，只是挂着几个看起来有点诡异的动物标本。

　　被棉花填充着的动物皮毛圆鼓鼓的，每一只都瞪圆了眼睛和时谷对视着，眼珠总有一种要从眼眶中掉落下来的感觉。时谷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些标本看起来有点“恶心”，其次就想标本制作者似乎不是个动物保护者，因为每一只被做成标本的动物的骨骼结构都被极其残忍地扭曲成了一个在正常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出现的角度，他们的翅膀，或是四肢，都被扭向了与正常情况下完全相反的方向，时谷觉得他甚至能在那些动物脸上看出挣扎，而这种挣扎和不和谐让它们整个透出一种诡异而惊悚的效果。

　　除此之外房间里摆放的家具实在没什么特点，有一张刷着明黄色油漆的桌子，桌子上面摆着一个绿色的台灯，此时正幽幽地发出淡淡的白光。另一侧则是一个看起来笨笨重重的木制衣柜，时谷走过去打开了衣柜门，伴随着木头的咯吱声，两扇门打开后里面不出所料地空空如也，除了角落里放置着的一个小袋子，里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的气味，看起来也确实像是融化了之后的樟脑丸。

　　“还习惯吗？”正在打量着这个衣柜的时谷刚刚关上衣柜的门，就被站在门后突然出声的男人吓了一跳。他关好那两扇发出吱吱呀呀声音的柜门，冲着微笑的男人说道：“还行。”

　　“我想你们应该饿了，所以特意让我妻子做了点吃的送过来，希望能对你们的胃口。”男人这么一说时谷才发现，男人手里还提着一个小饭盒，和他平时见过的饭盒不一样，这个饭盒看起来更像是古代的那种送饭的篮子造型，盒壁上还印有看起来像是牡丹一样的花纹。男人提起饭盒放在桌面上，动手打开饭盒从里面掏出一碟面包片，一碟切好的火腿和两杯冰凉的牛奶。时谷默默地看着他在这里忙来忙去，静静地等待着能够开口问出那些从一开始就急迫地想要问出的问题的时刻的到来。

　　这些问题大致内容可以是：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一副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这样类似的都可以，任何一个被回答了都可以。

　　“请尝尝看，最近我妻子身体不太好，没有办法出去买些新鲜的东西，她就随便做了些，请您和您的同伴先将就一下吧。”男人将餐盘和餐具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所有的碗筷刀叉一应俱全，而且全都干净得都能倒映出人影，可以看出旅舍对客人的态度。然而虽然他这么说，眼下的时谷又怎么会有心情吃东西？他面对着桌上的食物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问道：“请问，你知不知道这外面发生了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我想您都应该先吃点东西。”男人依然一脸客气地坚持要时谷先吃点食物填饱肚子。

　　“我会吃，但是在那之前你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吗？”时谷敷衍着吃东西的话题，他急于弄清楚这男人是不是知情者，以及这男人在这个变故中的身份，完全没有在意到自己从一开始的语气就完全谈不上友好。

　　“你会吃？那你为什么现在不吃？你是嫌弃我妻子的手艺吗？”男人突然就变了脸色，一改刚才客气礼貌的样子，声音也拔高了不少。时谷愣住了，他看着男人，对方也正愤怒地瞪着他。时谷再度开口：“我只是想听你回答一个问题，我没有嫌弃食物的意思……”

　　“你没有？！”男人的五官突然就纠结成一团，脸庞也很快就涨得通红，他语速极快地吼着，“你还敢说你没有嫌弃？你们这种人我看得太多了，自以为自己生活在阶级的顶端就洋洋得意，恨不得把其他人都踩在脚下踏上一万次！我们还没嫌弃你们这些让人作呕的同性恋踏进我的旅馆呢，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们为你提供的饭菜？”说到愤怒之处，他伸出手抓起放在桌上的牛奶杯狠狠地砸向地面，又把桌面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了地面上，一时间碗盘碎裂声响成一片，玻璃碴也洒落一地。

　　“我妻子刚刚还对我说，不要给你们这种人提供饭菜，我还为你们说话来着！现在我终于发现我妻子说的是对的，你们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吃我妻子亲手做的饭菜！”男人在散落一地的食材和餐具上一脚一脚地踏着，时谷惊愕地看着那男人一边吼叫一边用脚将一块块面包碾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们不会再为你们提供任何食物了！”男人在最后狠狠跺了一脚之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出了房间，临走时还极大力的将房门摔上。时谷面对着一地的狼藉只觉得难以理解，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冒犯了那个男人，但很明显他已经毫无疑问地让那个男人感到反感和厌恶了。那又怎样呢，就算那人觉得反感和厌恶了，他也必须得去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能放弃任何一条有助于他了解当下情况的线索。

　　他在沙发上落座，沙发好像还是很久以前的那种弹簧式，让他很是不习惯。他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从中抽出一根叼进嘴里，手在身上上下摸索着寻找着他的打火机。“Shit！”找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他的打火机不在了。脑海里闪过好几个画面之后，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把打火机丢在了湖边的某个地方了。沮丧地倒在沙发背上，他刚要把香烟放回盒里就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此时距离那个男人怒气冲冲地发泄完甩门而去也就不到五分钟。

　　是谁？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刚刚好像才得罪了旅舍的老板，那现在敲门的又是谁？他飞快地猜测了一下也没有获得答案，也就在他思索的这段时间里，站在门外的人似乎以为屋里的人没有听见，于是又耐心地敲了一遍。时谷这才放弃了自己思考，提高了声音说道：“请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只穿着皮鞋的脚伸了进来，紧跟着这只脚出现的是一个西装革领的男人，带着一脸和煦的微笑轻快地走了进来：“这么晚我猜你们应该饿了，我让我的妻子给你们做了点吃的东西，你们先吃一点填饱肚子吧。”

　　在看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时谷就已经被惊讶得半张着嘴愣住了，在听到接下来男人说的话之后，还没来得及放进烟盒里的香烟从指间掉落在地上，眼前的男人让他讶异到连眨眼都忘记。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正是刚刚才砸了碗筷，摔了门掉头离去的旅舍老板吗？！

　　他依旧一脸笑盈盈地提着那个饭盒，就好像刚才发生过的事情不过是时谷太过疲劳出现的幻觉，就好像刚才那个歇斯底里的男人压根不曾存在过一般。为了不把正在睡觉的秦宁吵醒他还特意轻手轻脚地把饭盒放在桌面上的时候，先用手在饭盒下面轻轻垫了一下之后才放下。时谷站起身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不再为我们提供食物了吗？”

　　“什么？”男人疑惑地挑起眉头，“我们的目标就是让客人能够获得好好休息的机会，怎么可能不为客人提供食物？”

　　时谷面对着眼前和刚才一模一样的食材和一模一样的男人，瞠目结舌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穿着得体而正式，说话和做事都极富礼节，看得出来也是相当得敬业，可是他怎么可能在不到五分钟之内就把他之前做过的事情、见过的人全都忘记得如此彻底？看起来这个男人似乎在精神上也有点麻烦……时谷皱起眉头，从这样一个人嘴里，他能问出些什么？

　　“吃呀，难道你不饿吗？”男人冲他指点着食物。

　　回过神来，为了避免刚才的场景再次发生，时谷没等他再说第二句就迅速地抓起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在塞进嘴里的一瞬间他就痛苦地发现这块面包早已经变质了，嘴里咀嚼的东西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只嚼了一口那种霉味就在嘴里肆虐地弥散开来，那一瞬间他几乎就要扑到洗手间的池子边大吐特吐一次了。然而满脸堆笑的男人一脸期待地望着他，轻声问道：“好吃吗？我妻子亲手烤制的面包向来都是一等一的好吃！”

　　难道他还要当着这个男人的面再一次用更加直接的方法拒绝掉他的食物吗？难道他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时谷皱着眉头强忍住自己胃部强烈上泛的作呕感，他勉强咽下那块面包，然后摆出一个看起来很灿烂的微笑说道：“嗯，好吃。”

　　“你看！我就说很好吃吧！”男人的一脸期待得到了充分的回应，他开心地叫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简直像个孩子。大概是太过兴奋让他没有控制好音量，他一声欢呼吵醒了躺在床上的秦宁，秦宁轻轻地哼唧了几声在床上翻腾了几下后睁开了眼睛，第一个跃入眼帘的就是完全陌生的天花板，这完全不曾见过的样式一时间让他出现了片刻的时空错乱感。他如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念叨着：“这是哪里……”

　　“实在是太过抱歉，我打扰您休息了！”男人见他是被自己吵醒过来就急忙走过去弯腰道歉，秦宁迷惘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刚刚从昏睡中醒来，他的大脑还没能顺利重启，依然处于一个迷蒙的状态，他默默看着那男人回忆了片刻，记忆随着大脑一点一点的启动成功而一点一点回复进自己的大脑里，他想起了那座空无一人的城市，想起了广播电台里传出的自己那悲惨而苍白声音，想起了让他彻底崩溃的黑暗的树林，想起了那个他后知后觉发现和自己的夏吉神情酷似却好像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时谷……

　　“你！”他一把抓住男人的手，惊讶地说，“你也是幸存者？！”

　　“幸存者？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男人也怀有着同等程度的惊讶，疑惑地回答了他的疑问，然后礼貌地挣开他的手，走到桌子旁边，在秦宁诧异的目光中拿起一块面包，仔细地挑了几块火腿放在上面，接着将这块面包送到了秦宁手边说道：“您一定也饿了，这是我妻子特意为您们做的，请吃一点吧。”

　　时谷生怕秦宁会说出面包变质这种事情刺激到眼前这个明显不正常的男人，他急忙几步赶上去挡在秦宁面前接过了面包，也顺道挡住了秦宁一脸震惊地望着男人的视线：“我弟弟他身体不好，晚上不能吃东西，这些留着他明天早上吃掉行吗？”

　　话音刚落时谷就能感受到秦宁的视线一下子从那个男人的脸上挪向了自己，然后又迅速地躲到了一边再也没看过自己一眼。他意识到秦宁应该是对自己产生了什么误会，他想他待会儿大概必须要和秦宁好好谈一下了。时谷再次集中注意力向正若有所思的男人微笑了一下，再问了一遍：“可以吗？”眼睛紧紧的盯着男人的嘴，生怕从里面冒出些什么出乎他意料的话。不过这回他似乎没有惹到他，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那您弟弟真是太遗憾了，虽然我妻子做的东西很好吃，但我也不会勉强的！不过，其实您有一句话我不同意……”

　　时谷的心咯噔一声，难道又有哪里说错了话吗？

　　那男人微笑着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块本来应该是由秦宁吃掉的面包，然后说完了后半句：“我怎么能让您明天早上吃今天的剩饭呢？明天早上我会重新为您和您弟弟准备早饭的。那么，请好好休息吧……”他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留下了大概在他看来符合时谷饭量的食材，然后将剩余的都重新装回了饭盒里。整个过程中时谷和和秦宁都一直注视着他，一个怀揣着紧张，一个充满着震惊。

　　“对了！”就在男人提着饭盒刚打开房门朝外面跨了一步之后，他突然又停下了脚步，回头对时谷神秘地笑了起来。时谷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半眯起来，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又想到了什么，他只能寄希望于这男人这会儿不会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不会又莫名其妙毫无根据地乱吼乱叫起来，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情绪变化会让他这么在意，除了眼前这个精神病患者！

　　男人神神秘秘地冲他挤了挤眼睛，说出来的内容彻底出乎了时谷的意料：“其实你不用编他是你弟弟之类的借口，我明白的，你们是一对，对不对？”

　　什么？！时谷一瞬间哑口无言，他明显感觉到身后的秦宁狠狠地打了个寒颤。一对？简直是让人哭笑不得的结论！时谷无奈地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真的是我的弟弟……”

　　秦宁撇了撇嘴角，在时谷身后狠狠地冲他自己啧了一声。睡了一觉清醒过来的秦宁终于脱离了黑暗，这让他一瞬间倍感轻松，与这放松同一时间回归到他的神智中的还有刚刚在黑暗中被恐惧驱散得一干二净的理智。自己怎么会怀疑时谷就是夏吉呢？他自己都觉得那样想的自己实在是太过好笑！夏吉已经死了，他的手是在自己的手里渐渐变凉的，他的葬礼自己也从开始的一分钟一直待到了最后的一分钟的，他已经死了这件事情自己不是已经早就接受了吗？

　　简直可笑之极！

　　然而时谷当然没有办法弄明白秦宁这会儿在想些什么，他当然理所应当地认为秦宁最后那一声时用来表示了不满的，对自己的不满。

　　你把我当做了谁，让你恨我恨得这么咬牙切齿？！时谷的牙关也渐渐咬紧，他只觉得自己胸口里一阵阵传来烦闷，他厌恶眼前这样的秦宁，他厌恶那个自己被当做的人，他甚至开始厌恶这么容易就被影响的自己！勉强忍住内心渐渐开始乱窜的怒气，时谷对那个用一脸探究意味打量着他们的男人说道：“我们想休息了，您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祝您和夫人晚安。”

　　“那我不打搅了……”男人这才又一次开始往门外走，“他好像在生气呢，你可以好好哄哄他，我妻子和我闹脾气的时候我都是这么搞定的。”

　　“多谢你了。”时谷只觉得如果他还不走，下一秒自己脸上僵硬的笑容一定就彻底稀里哗啦摔掉满地。

　　房门再一次关上之后，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时谷走到门旁将房门仔细地反锁好，他听见背后秦宁低低的呼吸声，一声一声低沉而急促。

　　“我们来谈谈吧。”拴好门链，时谷果断地转过身，面对着坐在床上手指紧攥着被单的秦宁，淡淡地说道，“谈谈你的那个夏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