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传 之 月明

　　正午。
　　从容城近郊归来，刘长老和莫长老倒是识相地各自告退回家了，反而是皇甫子敬，一路上不停地问着百里话，一口一个“百里”地叫着，把雨桐都挤到了一旁。
　　百里耐心地听着，不时淡淡地回以一笑或者简洁地答这个好奇的小叔子的问题，但显然，有些不自然。
　　为了捍卫自己的位置不像那丫头一样被挤了开来，皇甫穆凡一手虚搂着百里的纤腰，一手牢牢地握住伞柄。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着自家堂弟这样聒噪。尤其是“百里”“百里”地叫唤她，真是烦人到了极点！
　　他的手这样搭在她的腰上让她有些微微的僵硬，她趁着皇甫子敬没注意的空当偷偷瞧了皇甫穆凡一眼，他脸色明显不悦，眉头微微拧着，眼睛却瞧向别处。
　　既然不耐烦，又何必为她做这样的事情呢？百里心里暗自腹诽。其实，她更不情愿接受这样的同情对待。那个名义上是她的丈夫的难搞家伙，自从知道了她的状况之后，从他表现出来的一些无微不至让她觉得他是出于同情。他竟然也会同情？！是因为自己还有利用价值吧？
　　“百里？百里？”皇甫子敬轻呼。
　　“嗯？”
　　百里忽然发现自己走神了。看向皇甫子敬询问的眼神，突然发现他也很可爱。原本以为他也是像那家伙一样冷冰冰的，在多次接触后，彼此都发现了对方很有趣。更甚的是，在日族一些事务上，他还是她的老师。百里觉得，他和岳文丹极像，特别是在对“月下”的狂热上。
　　“啊，我也忘了刚才问的是什么了。嘻嘻。”
　　皇甫子敬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家主，正好是用午膳时间，先去用膳吧。”
　　一直戳着指头委委屈屈走在百里后头的雨桐突然说道。原来已经到族府门口了。
　　雨桐不愿意唤皇甫穆凡“族长”，因为她始终觉得她的族长就只有百里一人，叫姑爷吧，她下意识地觉得皇甫穆凡不会喜欢这个称呼，一边想到他那可怕的眼神冰刀她就浑身凉飕飕的。后来她试探性地在给他送茶的时候唤了他一声“家主”，他只是眉头一挑，不知是因为这声称呼还是因为茶水的关系，也不作声，算是默许。之后她就放心地用这个称呼了。这个称呼也算是给予了他足够分量的尊敬。
　　皇甫穆凡闻道点了点头。只把伞转手交给雨桐，另一手还是搭在百里腰上。他明白雨桐也是想借故遣走那聒噪家伙，但是——
　　“哎呀，吃饭时间了呀，我也想尝尝百里你的手艺唉！”
　　皇甫子敬跃跃欲试的模样。但突然接收到自家兄长凌厉的眼神飞刀，他却转眼瞧向自家嫂子。
　　百里正欲开口应承。却闻皇甫穆凡突然开口截道——
　　“没瞧见人才刚回来么，还下什么厨。”
　　这姑爷话里的凉气可真真足了，雨桐感觉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听皇甫穆凡下语带双关的逐客令了，皇甫子敬不敢再借着百里造次。
　　“那，百里我还是回去吃饭好了，家书说了什么得空再告诉我啊。”
　　“哦，好……”
　　皇甫子敬灰溜溜地摸了下鼻子，怯怯地瞧了自家兄长两眼便恨恨地转身回去了。
　　皇甫穆凡在心里“哼”了一声。
　　“去吃饭。吃完饭我陪你一起看。”
　　没等百里消化完他这句话，皇甫穆凡便霸道地拖着百里的纤腰往族府里边走。

　　族府。偏厅。
　　一顿饭吃下来很是安静。皇甫穆凡只是专心地吃饭，似乎从头到尾都完全忽视坐在桌子对面的她。
　　方才一落座，百里便吃了一惊。桌面上布的菜多数都是清新淡雅的，并不是她在厨房里看惯了的李掌勺做的大咸大辣的菜式。而且，雨桐是一同随他们一起进来的，所以菜并不是雨桐布的，也就是说，应该是平常伺候惯他的仆从布的。
　　不过就两个人吃饭，菜也未免过多了些。百里在吃饭的同时也有认真观察他，他似乎并不挑食，七八道菜每道菜都有下筷，而且这样清淡的口味他也并没有皱眉或者嫌弃的神色。
　　回想起来，这仿佛是第一次两人同桌吃饭。
　　她缓慢地咀嚼着，脑袋一边也缓慢地转动着。不知不觉他已经吃饱放下了碗筷。
　　她还在默默地思考着。他已经慵懒地靠在里椅背上，眯着眼睛瞅着饭桌，视线跟着她的筷头移动。
　　那道胡萝卜丝拌银丝，被精细刀工切成的细幼胡萝卜丝被木质筷头推开，顺滑晶亮的银丝被夹起，送进粉嫩的唇间。那道芹菜爆炒腰花，明显芹菜粒间已经很难见到有腰花的身影了。
　　皇甫穆凡暗自记下这些小细节。
　　梅丫头机灵地给皇甫穆凡送上一盏茶。他粗粝的指腹下是杯盏暗蓝色的凤尾花。同样密布着花纹的茶盏盖子被他揭开，新鲜的“玉龙”茶香随即飘出。
　　刚好吃饱放下筷子的百里闻见熟悉的茶香，不由得抬眸一瞧。皇甫穆凡正用茶盏盖仔细地拨开杯盏中浮在面上绿油油的茶叶，轻轻吹动，接着缓缓地抿了一口。
　　他此时仔细的模样让百里的心有一股莫名的悸动。饱满光洁的额头，几缕乌发闲散地垂下，剑眉舒展，微垂的眼帘遮去了平日里锐利的目光，他此时的轮廓线条，是柔和的。这个男人，虽然恶劣，也曾经被她牵挂着。百里乖巧地坐着，嘴角不禁有浅浅的一抹笑意。
　　恰好，皇甫穆凡抿完一口茶，抬眸，视线与她的直直撞上。她嘴角那一点点的笑意让他心里莫名地一暖，仿佛那口“玉龙”才刚喝下，暖流就已经流到心窝里。
　　今天，一桌的饭菜包括饭后的茶都是按照月族的习惯来，不知是皇甫穆凡用了心，还是他的仆从心细如发。
　　“看看家书吧。”
　　皇甫穆凡放下茶盏道。仆从们陆陆续续把饭桌上的碗碟撤走，梅丫头也给她端了一盏“玉龙”来。
　　百里也抿了口茶之后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那片薄薄的纸信，动作利索地拆开细细读了起来。
　　皇甫穆凡也不着急，继续抿着“玉龙”，不时抬眸瞧瞧她，不放过她脸上每个细微的变化。
　　百里知道，百里思航送信来，信里边肯定不会提及些太机密的事情，大概也是写些家常。
　　信里提及，岳文清经已完全清醒，只是已经灵力全失，并且不良于行；悦悦有很认真地在修灵力，而且进步极大；对于百里临嫁前说的希望百里思航能够肃清月族长老会内部，百里思航为了告知但又不过于明显便仅一句话带过——“长老会一切安好。”既然是安好，那就证明改革进行得还算顺利；百里思航既得知此信绝有可能经由他人阅览，因此也在信中提到，自从日月二族打破贸易壁垒，月族商业发展日益繁盛云云。最后他也不忘提醒她注重身体，嘱咐她好好与夫婿相处。
　　尽管这只是一封表面上的“家书”，但最后来自父亲的嘱咐还是让百里感觉十分地温暖，像一位父亲谆谆叮嘱自家出嫁了的女儿如何如何。
　　饶是镇定的百里在依依不舍地读完最后一句时也有些鼻酸了。突然间好想任性一回，什么也不带，就这样回去看一看月族的他们。
　　皇甫穆凡看她认真地叠好那张薄薄的信纸，虽然她眼中有些淡淡的愁绪，但嘴角还是显露出满足。
　　百里把整整齐齐叠好的信纸推到皇甫穆凡跟前，皇甫穆凡放下茶盏，定定瞅着她，道
　　“不必了，你说，我听。”
　　百里惊异于他对她的信任，而后向他娓娓道来。
　　她清丽的嗓音传入耳中，清澈的眸子毫不闪躲地看着他。他的心里，一股满足感油然而生。
　　然而，他不知道她心里的冲动让她十分地挣扎。终于，在说完之后，她忍不住了。如果他真的对她有那么一点的同情，那么他应该会答应。
　　“还有，我想……”
　　百里有些犹豫地停了下来。
　　“嗯？”
　　充满着磁性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鼻音的疑问。让她的心倏地变得酥酥软软的，也更坚定了她的想法。
　　“我想，回去看看。”
　　百里此时有些紧张，微凉的掌心此时也冒出了汗。
　　皇甫穆凡狭长的眼眸眯了起来，像是野兽审视着它的猎物。
　　“可以。但我有条件。”
　　百里深吸了一口气。
　　“你想要什么。”
　　“你。”
　　百里强制压抑着突变急促的呼吸，她怎么能够忘记？怎么能够忘记他原本就是个猎人？！他利用，他操纵，他怎么会轻易的允许自己同情自己的棋子？！
　　彼此带着相同的目的，都是希望通过对方掌握对族的掌控权。但在她实实在在了解了日族的强盛之后，她发现她原本要实现的目的，几乎是不可能了，相反地，她也暂时没有发现日族有要吞并月族的意图，她在等，她在等月族的强大，等月族成为真正能与日族比肩的大族。她现在的任务却转变了，她要在她仅剩的时间里，使日族再也没有吞并月族的打算。
　　她却不知，他的真正意图是什么。若说是一开始，他的态度让她明显地知道他轻视月族，轻视她。但后来他的一些细心举动使她也模糊了，想不明白了。她向来正视自己的情感，她不否认她对他的好感，从初见他之日始。但在这场关乎她的月族的命运的任务上，谁先爱上了，谁就输了。
　　皇甫穆凡还是保持着审视的姿态，他是慵懒、伺机而动的野兽。眼见她又戴上了平日里淡漠的面具，仅仅从眼神的游离瞧出了她的不安。
　　“最快什么时候可以走？”她强作镇定。
　　他倏地站了起来，绕着圆桌，野兽般踱步至它的猎物前，一手撑在她跟前，强势地把她笼罩在自己的气息之内。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她粉嫩的唇。他，很怀念那两片粉嫩的味道。
　　“那就要看你最快什么时候给我。”
　　百里被他如此的气场压得透不过气来，他的气息就喷在她的头顶上，发丝微微颤动。他的话语更像是锤子，敲得她的脑袋嗡嗡直响。
　　蓦地，她站了起来，力道大得把身下的椅子都弄倒了。一瞬间，他的薄唇离她的唇角极近。
　　下一瞬间，她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偏厅。
　　皇甫穆凡轻笑了声，执起她抿过的茶盏，在方才她抿过的地方，轻轻地把唇贴了上去。

　　是夜。族府书房。
　　刘长老和莫长老已经记不清今日是第几次见到这丫头了，皇甫子敬也记不清这几日来已经是第几次见到这丫头了。
　　“家主，这是小姐吩咐送来的……”
　　这丫头也已经面无表情麻木了，她的固定台词也已经让二老和皇甫子敬听得耳朵都长茧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会议轮番被打扰的时候二老本来想着这妮子是活腻了，但二老瞧他们族长竟也没有不耐的神色，反而不厌其烦，多次被打断亦只是多说了几次“继续”。
　　二老也不免怀疑，这族长夫人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
　　所有的所有，终于，在第五天，彻底爆发了。
　　族长爆发的导火线是——第五天夫人终于亲自来啦！
　　正是晚膳时间，今日的会议持续得比较久。而二老的报告又是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皇甫穆凡没有停下翻阅账本，头也没有抬，只淡淡说了声——“进来。”
　　二老识趣地闭嘴了，做好了心理准备。皇甫子敬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
　　谁知，预料中的话语并没有说出。而是——
　　“呃，打扰了，先去用膳吧。”
　　虽然这句话是他们族长夫人对大家伙说的，但夫人那双清澈的杏目可是直接瞧着他们族长的。
　　只见他们族长翻页的动作一顿，抬头定睛。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多天来一直在耽搁我们的会议？”
　　二老和皇甫子敬心里都不约而同“咯噔”一声，怎么这族长没冲丫头发火，反倒对夫人严厉起来了？
　　“对不起。”
　　“老刘老莫子敬，抱歉了，我看需要先处理一下我的家事。我们明天继续。”
　　只见族长把账本合上，负手起身，向着他们微微带着歉意地颔首示意。二老和皇甫子敬忙不迭应声告退。出门前皇甫子敬还不忘轻轻拍了一下他家大嫂的肩膀，给予一个鼓励的眼神，最后还不忘把门给关上。
　　百里不忙回以带着歉意的淡笑。这一来一回让某人不禁又无名火起。
　　“你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虽然也不抗拒这样被叫着“家主”地打扰，也不抗拒这样真正像她的夫君一样享受着她细心的照料，但他清楚记得，他告诉过他的，他想要的，但并不是这些。
　　百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更平静。
　　“皇甫穆凡，我能给的，我都可以给你。但是……”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但是你唯独不能把自己给我，是吗？”
　　在他说话的当儿，他动作快得使她看不清他是何时绕出书桌，走到她跟前，长臂已经紧紧缠上她的纤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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