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贪狼

　　我默默走到窗台边向下望去，小侯爷的马车果然已等在楼下，我望下去的时候他正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我便同他打了个对眼。他见我正瞧她，还颇有兴致地眨了一下眼，我便觉得自己仿佛偷窥被人抓着了一般，赶紧缩回头去。
　　我一转头，这厢唐无笑也同我打了个对眼。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寻思着按凡间的规矩来，自己一个丫鬟身份，原本便是全由主子做主，他想要将我怎样打发便怎样打发，这番唐无笑同我说了这许多话，还看似讨好地求我，应算是替我着想，给我面子了罢？
　　只不过结果没甚么不同罢了……
　　我对上他有些殷切有些忐忑的眼神，最终满脑子的情绪都只化作一声叹息，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我若是不同意便又能怎样呢？我能做的大抵也只有逃离……
　　他脸上却无如释重负的神色，似乎看起来还有些失望。
　　我不再看他，转身下了楼。
　　楼上没有半点动静，他似乎没有挪动半分。
　　我从大堂里走过，周围有些眼尖的伙计看着我疑惑连连，想是方才没看到我上楼去。我心里打突，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出了酒楼。
　　小侯爷收了扇子，从车窗里半拉开帘子，笃定地瞧了我一眼，脸上似有笑意。他招一下手，旁边的小厮便恭谨的将我请上了那辆马车。
　　我心里乱糟糟的，当下也没留意，顺着那小厮的指引上了马车，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车厢里只得我同小侯爷二人，教我受宠若惊了一番。原本我一个丫鬟上了马车实是不合规矩。唐无笑平日里无法无天惯了，对我又有些不同寻常，我便习惯了与他同车。这小侯爷却应算是陌生人。这里离京城极近，他们王侯将相的规矩也应是极多，哪有带着婢女同车的？
　　唔，婢女？
　　我想得心里一个咯噔。方才唐无笑一波三折的态度搅得我有些云里雾里，他说要将我送人，我直觉只道他要将我送去做丫鬟。现下想来，他说要我想法纠缠小侯爷，而小侯爷的态度也很是不一般，这厢还让我上了马车，我此番跟去该是个什么身份？
　　我想得头大，便想转个身下车。
　　那小侯爷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动作，蓦地撑开扇来，问道：“去哪里？”
　　我支支吾吾道：“奴婢走错了地方……侯爷见谅……”
　　他双目一蹙，似是怪罪道：“是我吩咐人将你带上来的，怎得，还想自己走路不成？”
　　我支吾不出声来，只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实是太不给面子了。
　　他却忽的一笑：“我在这边给你瞧着不好么？”
　　我愣了一下，接着打了个冷颤，直愣愣立在那里。
　　他见我窘态，自顾自摆正软垫，翻开书卷，倒了半杯茶，颇是好笑地看着我：“还要我帮你端茶请你落座么？”
　　我只得讪讪找了个靠角落的地儿坐下，离那小侯爷远远的。
　　他对着窗外再一挥手，马车便动了起来。接着我便觉得有两道目光灼灼锁着我，一直没再离开。我教他看得头皮发麻，只得双手抱膝，闷声不吭，埋着头不去理会他。我向来不知道如何同人打交道，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没话找话的事情，只得沉默着，觉得颇是煎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灼人的目光才散了。我偷偷一打量，小侯爷已捧起一卷书看起来，也没再说话或是有其他动作。
　　之前没来得及细细思考，这下在路上有了闲暇时间，我才发现有些事情似乎哪里有些不对。方才唐无笑的决定同解释似乎都有些牵强。他不可能事先想到会在那里见到我，将我送给小侯爷也不过是临时起意。可我不过一个丫鬟，能当什么重任呢？而那个字条，明显是早就准备好的样子……那小侯爷也是古怪得很，对我约莫是太客气了，给我坐车，自个儿还在楼下等我。他打量我的眼神也有些奇怪，似乎对我颇有兴趣的样子，但一细究又觉得似乎有些看好戏的样子，仿佛……他认得我一般。
　　我这么想着，便不自觉的去看他，却见小侯爷放下手中书卷，冲我眨了下眼，看起来有些古灵精怪的，同他的人颇不称。
　　我心里一突，莫不是他们一起下了个套让我跳进去罢？
　　可是为什么呢？
　　我不过一个丫鬟，真真不过一个丫鬟……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直到马车停下，我才发现外头天已将黑，竟是已经走了半日。
　　马车似是停在郊野，除了面前一座不算大的院门，另外三面都是空地，只有浅草覆盖，草势不茂，便有稀稀拉拉的黄土石子裸露在外，一眼望去，竟有些苍茫，不像是挨着京城极近的繁茂地儿。院墙不甚高，我一抬头便能看到院里层层叠叠的鎏金屋顶，样式却是有些奇特。
　　门外有小厮来替我引路，却被小侯爷制止了。他自个儿走在前头，将我带进了府里。
　　我心里更加忐忑。
　　院里人不多，一路走去也没碰上个人。
　　小侯爷不急不缓地在前头走着，我胡乱看着四周景致，原本的忐忑却被惊讶替代了。
　　这座府邸……
　　我实是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它。
　　不是说它修得不妥当，只是不是现如今的风格，整座院子看起来颇为复古。这里的每间屋子上都叠了几层屋顶，有八层，六层，也有十二层的，屋子便如塔庙一般高拱起来。方才我在院子外头看到的便是这些屋子的顶。屋檐飞翘，每个斜角都坠了一挂穿着几颗琉璃珠的细绳，因着屋顶极多，风一吹过，叮咚作响，合着屋瓦上的金光闪闪，看得我眼花缭乱。
　　屋子中间用走廊连接了，那廊柱上雕着重复的镂空花纹，花样倒是简单，只是远远望去密密麻麻一片，上边又有贴片金饰同宝石镶嵌，看起来也是闪闪发亮，颇是华丽。
　　我见惯了如今盛行的或庄稳大气的建筑格局，又或是小巧雅致的庭院布置，再看看这里，只觉得恍如身在异域。
　　小侯爷亲自陪着我兜兜转转走了好长一段廊道，直走到湖前一座水榭。我抬眼望去，这湖虽说不大，却满池莲叶漂浮，现下不是开花时节，一片绿意盎然充盈着整个水面，看起来颇为壮观。
　　他指了指水榭后头的一座屋子，道：“那是给你的。”
　　我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一座不算大的鎏金尖顶小楼，八层屋顶却不是路上来时看到的层层叠放，而是微微错开，从下面望去几层屋顶错落有致，仿佛叠了八座小屋。而第七层顶面湖一端开出一个小巧的窗口，也是其他几间屋子上都不曾有的。
　　我心里一凛，这个设计手法……
　　小侯爷忽地拍掌两下，方才还不见人影的地方竟霎时有条不紊地上来几列队伍，有丫鬟小厮，也有几个年纪颇大的嬷嬷，各司其职，有摆放椅凳，点灯焚香的，也有端着果盘糕点的，还有人抬来一座雕刻巧妙的檀木根茶座，摆上一应瓷白茶具。
　　小侯爷再轻一拍掌，乐师入场，漫漫白雾自水榭四方涌来，在脚下流转弥漫，直让人觉得如同踩在云端。我神思飘忽，想起了九天里成日的漫漫云雾。我偶尔去拜访南华星君时便能看到有些个小童子隐在云雾里，玩些捉迷藏的游戏。
　　正想着，周围的灯竟一下全暗了。方才已近天黑，这晌光线比我下车时更加昏暗，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模糊糊。
　　角落里几簇火光映来，渐渐近了，却是一列穿着黑底红边宫装的女子走来，每人手中捧一座莲纹方鼎座灯，橘光闪烁。映着火光，可以看到那些女子的衣饰看起来也是颇为复古，暗纹繁复，绣的尽是些仿古青铜饕餮纹或是凤纹的样子，全然不同当下流行的样子，却又同这府邸的建筑不是一个风格。
　　此情此景，依稀有些熟悉的感觉。
　　我看了下自己身上那件袖口绣梅的婢女服，恍惚间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凡间。
　　这厢却有水声响起，却是一道水帘自水榭顶端沿着檐角落下，落入莲池发出响声，水花四溅，又打到一边摆置的四个小铜鼎，发出如流泉一般的声音。
　　水声中隐隐一丝箫音飘来，飘渺得不知来处，不得归处。
　　直到水尽萧止。
　　水榭中心忽地火光大盛，却似乎是从地底出来的，火光带着五彩的色泽，不甚浓烈，也没甚热气，看起来只觉得如同云雾一般可以四下涌动。
　　忽的琴动。
　　曲调古朴，大气悠远，却竟是如今早已失传的一曲秦歌。
　　我再回神，那火光中竟已有个盛装女子随琴曼舞。她身着白色华服，周身火光流转，如天神下凡一般，举手投足间顾盼生姿，舞姿典雅庄重，正是合着秦歌的未央步。
　　我看得如遭电击，只觉得往事历历回目，讶异之下急急瞪着小侯爷，脱口而出：“阿九？”
　　他的那双狐狸眼更加明显，笑意在眼底酝开来，道：“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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