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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新
热闹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辛酉年,改元乾兴,为的是给官家冲一冲病势。刚交二月,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官家薨了。
季高起初借口测字,给丁谓预言的“庚申辛酉,万象更新”,倒似真应了些什么。历庚申,至辛酉,就变了天。
奉遗诏,小太子于柩前即皇帝位,刘皇后尊为了皇太后,权处分军国事。
丁谓封了晋国公,更加煊赫,一时风头无两。丁党之人,鸡飞狗跳,鸡犬升天。
大行皇帝的死因推给去年已贬为道州司马的寇老西,顺理成章把他贬得更远,到雷州做个司户参军。这雷州,先前也叫合州,远在岭南。那里偏僻到怎样地步呢?司户参军虽小,好歹也是个官,可寇准折腾着一把老骨头辛苦到任一瞧,任所连个像样的官邸都没有。想是太偏太远,历久经年不曾正经派这个官了。还亏得寇相爷脾气虽爆,名声却好,当地军民协力齐心,从天亮到天黑,给他起了三间遮风避雨的屋架子,渐加修葺,没几日竟也有模有样起来。寇准感念乡人纯朴,便安心用意带领他们织造垦田读书习礼,这且按下不表。
那么季高呢?季高把算卦的摊子撤了,远离人事纷扰,或是这里充几天账房,或是那里代写个书信,大致做了个没人留意的闲酸文人。
季高比刚来京城时想法又不同了,彼时他还望着暴得富贵,一步登天。可是阴晴圆缺看得多了,就记起老子那句话了——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他冷眼觑着,丁谓这势头,透着一股子盛极转衰的味道。
刚刚登基的小皇帝,往大里算,虚岁也方才一十有二,再懂事也是个无知稚子。刘太后倚重丁谓,丁谓封了国公就有些飘飘然,凡有奏章,都是丁谓先看了才进呈内廷,好些政务他都绕过同僚独自专权。
这也就还则罢了,丁谓自打去年对付周怀政时就亲近一个太监叫雷允恭的,这雷太监权势旺,胆量大,可惜季高看他说话办事不是个踏实可靠的角儿,怕是早晚要出乱子。
季高这人心气也高,可是讲求个谨慎二字。反正丁党也不拿他当什么要紧人物,他也就自己退步抽身,打点起这一二年敛来的细软,悄悄隐藏,暗看时局风云如何吹动。
八月桂子黄,刘太后临朝称制。
寇党才刚洗干净没一年,一时也没人硬驳这太后临朝的事。
又过些日子,秋叶落尽入了冬,白日变短,天气转冷。
刘太后说有事商议,喊来朝中重臣。偏巧丁谓不在,冯拯、王曾、吕夷简等几个先行入宫。
太后就商量他们几个:“日短天寒,哀家看皇上每日晨起甚是艰难,意欲独与诸卿议事,省了他这点辛劳,待他年岁稍长,再来听朝,不知卿等意下如何?”
小皇帝虽然年幼,毕竟是国体所在,太后纵然实掌朝政,名义上必以赵氏大宋朝为宗。而今太后竟想要撇下皇帝,独自临朝?那是万万不可。吕后、武后,前车之辙尚在,这些顾命大臣如何答应得她?
冯拯看王曾,王曾看吕夷简,吕夷简恰好坐在最边上,不便看太后,只好专心去看廊柱上的漆。
最后还是冯拯资历最深位子最高,被太后点了名,只得开口凑些没咸淡的话来敷衍,吕夷简也随他意思附和。好在大家都是饱读诗书之士,九转回肠满满装的雕龙辞章,一时不至冷场。
典故比方说多了,眼看太后皱眉,王曾赶紧填补一句:“依臣之见,太后娘娘慈德可昭日月,只是此事,怕是还需待晋国公来一同商议。”
对于太后独听早朝的提议,他们几个心里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却不好直面驳斥。硬着头皮答应呢,又要做了大宋朝的罪人。而丁谓跟太后本是一党,冯拯把事情推给丁谓去拍板,就算让太后如了愿,也是丁谓担这个千古骂名,权当丁党近来掣肘国事的报应。
刘太后一想,也对,丁谓还没开口,他们几个怕是也做不了这个主,于是点头放开这个议题,听他们说其余钱谷礼乐等事。大宋朝千里江山亿万黎庶,想要议事还怕没得可聊么?
拖了快两个时辰,终于有内侍通报,晋国公来了。
旧话重提。丁谓一口把太后驳了。
丁谓说:“这大宋天下,流泽百年,四野丰饶,万邦景仪。今有太后谆谆垂范,群工忱忱体国,虽是官家极富春秋,却也无妨。自古多有少年天子,臣等随太后娘娘用心辅佐,上下同心,理政济民,亦非难事。惟是不学则不知,纵然贵为九五,也须亲临观摩,方能谙熟治国之事。于陛下,万事皆可减省,惟这听政一门不能。若臣等贪一时简易,应了陛下免朝之请,竟或万一因此拖误陛下来日亲政,满朝文武固然有罪不敢辞,太后为天子之母,彼时若以懊怨伤及玉体,则臣等更加罪加一筹。”
他说得情理兼备,几个大臣赶紧应和称是,此议只得罢了。
出了宫门,冯拯拱手向丁谓肃然一拜:“国公大人公忠体国,某等钦佩。”
“冯老言重。”丁谓还礼一笑,上牛车回府。
丁谓车驾去远,余下几人相伴走了几步,王曾忽然对吕夷简笑:“都说晋国公是佞臣,今日倒亏得这位佞臣保我大宋体统。”
吕夷简面色不动:“佞臣,也是大宋的臣,天子的臣,不是她刘家的臣。”
“有意思。”王曾寻思一下,又看冯拯:“冯相,您老看——”
冯拯捋捋胡须:“我看?我看太后,八成是真要恼。”
太后恼了,恼丁谓没跟她站队。
打劫要趁火,这个道理,会做官的人,还有不懂的吗?次日王曾上疏,请凡军国要事,须同列大臣群议而后定,不许丁谓独裁。
刘太后便应了他请:丁谓啊丁谓,你不许我独自临朝,我还许你独自辅政不成?
可是太后允了王曾又何妨呢?丁谓自有他的心腹太监内侍省押班雷允恭,沟通宫廷内外,该私自决断的机要,自能悄悄送入内廷取盖玺印。且这雷允恭又好养。他是个宦官阉人,胃口虽大,志向却矮,只爱些俗物金银,眼前富贵,只需拿些利禄勾引着,就能卖力为丁谓做个鼎助,比交联那些热衷君国王道的家伙好办得多。
乾兴年入了冬,丁党兴盛如夏。
然而乾兴只此一年。换了皇帝,到次年改元天圣。
这是第一个属于小皇帝赵祯的年号。此时他还仅有十三岁,虽然早熟持重,开始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他也仍在太后羽翼护佑之下,距离后来被称为仁宗、几百年君臣追慕不绝的自己,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经历。
比如说,这年六月,天气正热得燥人,曝出一件天大的事。
负责营造先帝山陵的内侍雷允恭,竟然私自更改陵寝位置。这种事情做出来,凭谁也救不得他了。问题是杀一个雷允恭不能算完,雷允恭上头有丁谓——不光为了雷太监是丁党骨干红人,这监造帝陵的最高长官叫做山陵使,而这山陵使一职,打天禧末年就是丁谓兼着。
这事是谁查出来的呢?开封府尹吕夷简吕大人。
说起来这位吕大人,和此时悄悄帮茶楼做账房的季高,同年所生。他吕家学风,好读史书,遇事缜密,讲求真凭实据。听闻了雷允恭这事,吕夷简仔仔细细查访实情,连同丁谓如何曾经替他掩饰遮盖,都落得踏实,积起厚厚一沓文书。
进宫密禀此事之前,吕夷简和王曾私下商议。王曾看看那沓文书:“亏赖你有心,短短月余蒐得许多,搬得动么?”
“搬不动这个,没关系,”吕夷简笑了,“搬得动丁相公,就成。”
吕夷简寻个借口见太后,事情禀进去,丁谓算是倒了。这藐视皇家的罪名,丁谓一贬再贬,贬得比寇准只远不近,漂洋过海,到崖州做司户参军。
吕夷简有功进为副宰,先前被丁谓排压的王钦若回朝拜相。冯拯接了丁谓的位子升为首辅,听王曾劝诫,不敢复蹈专权的路子,从此要政还于两宫。
丁谓当年如何贬寇党,王曾而今也依样描葫芦贬丁谓,丁谓三个弟弟四个儿子个个受贬,参知政事以下卷进案中何止数十人。好一阵雷霆霹雳,牵连广泛,样样恍如两年之前寇党故事,惟是四方赂遗无算,此番抄没的财宝金银远非寇相府中能比。
九月传言寇准寇相爷,在雷州任上病逝,京里百姓多有穿了素服替他点灯烧香致祭的。
十月议定先帝尊谥庙号,告于天地社稷,神主祔了宗庙。
说是万象更新,至此才真像有了那么一点涤荡清新的意思。
季高听着风声,再次庆幸自己慧眼卓识,退身甚早。他既没借丁谓这股东风,如今风向纵然变化,也吹不到他头上。他如今要紧的,收拾心绪读读书,明年,礼部又要开进士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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