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祗

　　江畔，细细眯眼望去，只见来人仅是一面目尚可算作清秀的少年，一袭蓝色长衫，甚至与浪涛合在了一起，墨发随风，看上去倒别有一番飘逸洒脱的气质。

　　只不过现下霜叶可不那么想，她只想着这人就是那个负了红莲一片痴心，不单杀人，还害得她在屏阴苦等了几十年，自己在外头逍遥自在的负心汉，本来清秀的容颜到了霜叶眼睛里就全成了丑陋不堪，假若不是临沫死拉着自己，她非得第一时间扑上去好好找那人狠掐一顿再说。

　　所以霜华狠狠回头瞪了临沫一眼，却也晓得不能胡闹，临沫被霜叶瞪地没法，只得传音提醒她“我们只是看客。”

　　霜叶忿忿甩开他的手，知道自己插不进去，逐立在一旁尽心当了‘看客’，却很是密切的注视着两人，准备江陵一对红莲有什么不对头的动作，就马上上前救美。害得临沫一面小心着场面的变化一面还得看着她，很是苦不堪言。

　　这场戏的两个主角，倒是将周围四个完全忽视，只管在江面上对望，红莲脸上交替呈现着企盼抑或痛苦，而江陵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就停在了距岸边近百步的地方，也不再前进一步。

　　最终还是红莲先收起了心绪，默默颔首：“……你来了。”

　　“既然我已经按你的要求到了这里……楚姑娘，一切都与旁人无关，还请直接冲着我来，放了他们四个。”江陵声音像是凝了一层冰，能活生生将人冻死，尤其是说出‘楚姑娘’这三个字的时候，咬的格为清晰。

　　“我没有施用禁锢之术，他们若是想走随时可以离开。”红莲听到江陵的称呼，面色一僵，“时至今日我也不想报仇，只想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你说。”江陵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就被他自己掩藏，又扫了一眼红莲身后的人，似乎是在确认他们并没有受到禁锢。

　　霜叶心下一凉，想着都到了这个时候，他怎么还可以一点悔意都没有的站在这里，好像是红莲做错了什么一样，真是太过分了。

　　但见红莲的面色亦冷了下来，垂于身畔的双手轻握成拳：“你当初来到屏阴城，可是为了追击些什么非正道之物？”

　　“这些年来你果然查到了不少……”

　　“回答问题。”

　　“不错，当日妖界进攻巫山灵女派，在我管辖地沿岸，就帮了她们一个忙，后来妖界打败，为首的魔君灵魂出体想要逃走，我沿江追击，直到屏阴城发现魔君之魂已经附于你体上。后来借故接近你，才觉出他竟用了玉石俱焚的方法，直接与你的灵魂合体，若要强行取魂你定然魂飞魄散。”

　　“第二个，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当日就杀了我，还要非费那许多功夫？”

　　“……我是河神，不到万不得以，不想随意杀生。”

　　“……可你最终没有找到办法，就还是动手了？”

　　江陵没再说话，似乎是给红莲堵了回去。红莲悬浮于空中冷冷的看着他，那目光让人心惊。

　　“那么现在……他们四个也就没用了。”话未说完，覆于四人之上的血红结界已经逐渐显露出来，红莲一扬手，霜叶便随着她的动作飞到半空。

　　“若不是用了梦魇秘传的结界术，又怎么能骗得过你？”语罢，竟是笑了起来，只目光仍然冷得透骨，甚至比江陵方才的还要冷上三分。

　　江陵欲出手阻止，奈何还是晚了一步，抛出的浪柱在抵达霜叶的刹那就被红色气流冲开，都纷纷然然落于河畔的沙滩上，没能溅出一点声音。

　　“红莲，住手！”江陵叫道，面上终于出现了焦急的神色。“不要一错再错！”

　　红莲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含了三分冷意七分嘲讽，她手中微微颤动，霜叶身旁的红色结界便随之紧了紧，好像是想将她揉烂在里面。

　　身后，也不知道是对楚红莲过于信任了还是怎么的，除了临景尝试了几回，想要破开红莲的结界之外，临雪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巴不得她早死，临沫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其他动作，基本都没什么死到临头的觉悟，看上去倒还很是镇定。

　　霜叶悬于空中，只向临景使了几个眼色，大意就是姐姐我还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叫他安分点，其他时候，也只管扮演围观者。

　　红莲斜睨了霜叶一眼，伸出的手缓缓握拳，结界便紧紧将她包裹住，害得霜叶直喊痛，就是基本没人理她。

　　“你到底想要怎样？”江陵见浪柱无法靠近，只得收了手，向前几步，“他们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非要为难。”

　　“说得好，我也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红莲！”江陵此言一出，已然带上了十分的愤怒。

　　“这江畔千万条性命还与你无怨无仇呢，你又为何非要护他们周全？”

　　红莲手上更紧，霜叶只觉得周遭气流皆向她袭来，一时间无法抵挡，痛得大叫，脑海中却突然晕晕乎乎，眼前的景象也似是有些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你……不要逼我出手。”

　　江陵面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动用梦魇法术，便与自身直接相接，若非梦魇散去，这法术哪怕是上仙亦无法破解，更何况是他一介司掌水路的仙人，道行不过几千年。

　　她这是在逼自己，对她动手。三十年前那一次是情非得已，三十年后，她居然还要再来一次吗？

　　江陵抬眼，见到红莲脸色张扬的笑意，周身是从未有过的寒冷，近乎透骨。

　　然后他听见她说“既然有第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红莲周身散发的艳红光芒逐渐染上黑雾，眉心亦开始渐渐显出一道黑色的痕迹，那是即将成魔的征兆，临沫一惊，再望向空中的霜叶，见她近乎要晕过去，转身抽剑就想划破眼前这道壁障，奈何几剑下手震得生疼，红光却不见半分减弱，不由得暗自抱怨霜叶答应的是什么危险差事，若到最后真能脱险，定不饶她。

　　黑雾随着红莲指尖绕上霜叶四周，紧紧缠住，似乎就要将她吞噬，在场人心里都是一紧，红莲将笑意渐收，只管看着江陵的表情变化，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江陵开口想要阻止，却终于说不出一句话来。

　　时至今日，她终于，将自己逼入绝境。

　　手中白绫绕指而生，那是水族常见的武器，立于江陵掌心，却是再难有一个动作。

　　三十年前，那个小山洞中，自己可以如此果断，手起刀落就结束一条性命，到了三十年后，怎么竟然这般迟疑了。

　　白绫伸展，似是要将红莲设下的屏障刺透，却在距离她一丈的地方停了下来，江陵手握拳，终于还是难以抑制住白绫不由自主的颤抖。

　　“我最后问你一次，可愿放过他们？只要你不出屏阴城，我可以不再赶尽杀绝。”

　　屏阴城对天火烧死的魂魄封印力量强大异常，除非拥有上古神魔之力，否则就算红莲真的堕身为魔也无力逃脱，即便是现在离开了屏阴，红莲身上的封印之力仍可察觉，这已经是他能妥协的最后余地，纵然三十年前，那个天真的小女孩曾对自己真有什么幻想，他一介活过上千年的仙人，又岂能真的动了心。

　　即便如此，那几年来，红莲身为他唯一的弟子，总归有些情谊可言，他现在念在旧情不愿动手，这一点，想必红莲对此比自己更清楚。

　　半空中，红衣女子没有答话，却将手中的力度加得更大，黑雾不断衍生着，肆意的在她周身散漫，亦缠绕着霜叶和其他三人，已经预示了她的答案。

　　江陵不再多说，也知事已至此没有退路，索性携白绫一心攻向红莲，一时间红黑相杂中穿透一丝白色，煞是好看。

　　红莲看着那道白光欺进，也不闪躲，只轻合双目，指尖一道不易察觉的金光闪过，恰逢霜叶因江陵攻入，红莲的法术稍有松动恢复了半刻意识，瞥见了这一幕景象，不由得大惊，就要开口叫出声来，奈何全身无力竟是一点声响都发不出。

　　眼见那道白绫就要穿过红莲的身体，她才施施然的躲开，红莲本体态轻盈，现如今又没有实体，更是身轻如燕，三下两下，一直跳到距离江边几百步远的地方，江陵只管追随红影，一来二去，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水面那么远，又见红莲并未再将那四人捆绑过来，这才停下，眼神中已经多出一分疑惑。

　　而身处百步之外的霜叶，虽然行动仍旧受了限制，却像疯了般的用手砸向结界壁，想要突破禁制。

　　那道金光，虽然只一眼，但她已经隐约猜出，红莲在使用魂魄之力，所谓魂魄之力，六界众生哪怕是蝼蚁都会拥有的力量，可魂魄中蕴含的力量就算再大也不会有人使用，那是用来转生的啊！除非撕裂魂魄，霜叶想不出可以使用它的办法。

　　霜叶更想不透的红莲究竟想要干什么？昨天晚上她到自己房间，说若是江陵真的出现，还要请霜叶再帮一个忙，霜叶当时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以为她用这样极端的办法只是为了让江陵回心转意，倒也算得一桩美事。

　　红莲一直以来都说不恨江陵，像是什么都能看开，自己这才相信了她愿意帮忙，而现在……利用她们四人引出江陵，借口要杀死自己激怒他，再拼上最后的魂魄力量……

　　……这般玉石俱焚的打法，她分明就是想要同归于尽！

　　霜叶只觉得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一般，周身都是彻骨的冰寒，甚至管不得红莲有没有骗过她，此时结界未破，霜叶还无法说出话来，就只管疯了般撞击那道壁障，想要靠近还在撕斗的两人。她是个好人，怎么可以就这么灰飞烟灭。

　　直到身体被一双手臂环住，暖暖的，好像在安慰她，霜叶才慢慢平静下来，眼前一阵朦胧，如同在梦中一般，她不由自主的缓缓开口：“哥……”

　　临沫眼底划过一丝凄然，也不管霜叶究竟把自己当做了谁，只管按在怀中，无论如何，不会再让她伤害自己了。

　　百步之外，两人还在撕斗，已经过了几百个回合，局势还是不分上下，二人看起来都已经有些疲惫了，却怎样都不肯停手。

　　一招一式都用到了极致，真让人难以想象，正在以死相搏的两个人原来竟会曾经私订过终身。

　　又不知打了多久，红莲渐渐显出不支，一招施错，被江陵一掌打在胸前，喷出一口鲜血，退后了好几步，连忙施展了一层挡在自己面前，江陵也不在继续攻击，只立在结界面前，面上的表情不知悲喜。

　　“我的第三个问题问完了，时至今日，你还是想要杀了我。”红莲唇角渗血，滴落在空中那层看不见的气流之上，逐渐渗出金黄色的光芒，看上去异常妖娆。“江陵，为何你还是不信呢，我真的不恨你……”

　　江陵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却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看向她的双眼几乎一眨不眨，她肯定还瞒了自己什么，一定。

　　悬于半空的红衣女子，将手伸到面前，指尖那丝金色火焰跳跃其上，缭绕着在她身旁依次点燃，一团团黑色的雾气在火焰中燃烧至虚无，火焰逐渐镀上了江陵面前的结界壁，肆意燃烧，他伸手想要触碰，却被一股巨大灼热气流向后推开来，根本没办法再接近一步。

　　“……魂魄之力……？”临沫喃喃自语，在一片安静的燃烧中声音却被放大了数十倍。

　　江陵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几近透明。

　　他还以为……原来红莲引自己到这里，竟然是为了这个目的？！

　　一早就想好了三个问题给自己设下圈套，一旦没答对，就直接引发魂火，用她最后一点力量救整个屏阴的人。

　　又或者，无论自己怎么回答，结果都是一样？

　　还口口声声说着不恨他，这分明就是最好的报复！

　　江陵紧咬下唇，集中全部真气于白绫之上，冲击着红莲身旁的火焰，第一次那么想要阻止一件事情，直到现在江陵也说不明白，但他绝不会让她就这么死去！

　　盈盈火焰中，红莲俯视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眸恍如一滩死水，黑的彻底，却不起一丝波澜。

　　“你无力阻止，亦无法后悔。”她的声音清清冷冷，透过火焰传来，不带一丝感情，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手中的白绫攻势更猛，夹杂着波涛的巨大怒意向焰火袭去，奈何灵魂之火本就不可浇灭，一波又一波的水浪滔天而去，还没能接近就被魂火散发的炙热灼烧地无影无踪。

　　江陵站在浪中，全身都被打湿，千年以来，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

　　他宁可她报仇，玉石俱焚也好，同归于尽也好，这样无怨无悔的死去，算什么！

　　长江之水一夜倾尽，波浪滔天，却难以减缓红莲身旁火焰半刻。

　　红莲低头，盯着自己渐渐淡去的身形，不想再去看江陵，害他如此，本就不是自己的意思，他不是需要一个成全么？我又未曾要你亲自下手，何苦……

　　波涛汹涌，霎时，便淹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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