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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地间一片灰暗,空蒙阴郁,四面八方都是无穷的迷惘,看不到路的尽头。
楚寒衣就站在这一片混沌之中,他的浑身上下仿佛被拆散了一样,每一处骨骼都碎裂般的痛着,体内的经脉一会有如烈火焚烧,一会如坠冰窟,寒热交加,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连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他还能够站立着。
抬起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双腿,他向着一个莫名的方向继续行进,跨出每一步,他都好像要力竭而倒下,疼痛从各个方向袭来,连呼吸也成了性命攸关的挣扎,然而他仍然能够迈出下一步,经历着同样的煎熬,永无止境的重复着……
灰色的浓雾之中,不知何时浮起一条纤细窈窕的白色身影,衣袂如水般流动,漾起千种风情。那是一个女子,长发飘散,鬓边插着一支美丽的雪色花朵,唯有面容,一片模糊,看不清楚。
他微微摒住了呼吸,盯着女子发上的花,霎那间,一切的痛苦仿佛都离他而去,他记得这朵花,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个雾气氤氲的深谷,鼻端似乎又闻到了那种馥郁沁人的馨香。
“想不到这么美的花,一簪在你的鬓边,竟然也会失色。”发自心底的赞美,让他当时脱口这样说。无忧颊边那抹淡淡的羞红,让天际最美丽的晨曦也黯然失色。
“无忧……”他挣扎着奔向她,伸出手去,想将她揽入怀中,平复自己的伤痛。
然而那白衣女子,却悠悠荡荡的飘开了,长发无风自动,千丝万缕扬撒开来,一阵轻曼的歌声,袅袅传来:
“…… ……
西城杨柳弄春柔
动离忧
泪难收
犹记多情
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
人不见
水空流
…… ……”
他举步维艰的追着,那歌声忽远忽近,一会仿佛是在他耳边,他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吐气如兰的魅惑;一会又似乎散入天际,时闻时没。
“…… ……
韶华不为少年留
恨悠悠
几时休
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
便作春江都是泪
流不尽
许多愁
…… ……”
白衣女子自顾自的唱着,身影越飘越远,他再也追赶不上,终于绝望的唤起她的名字:“无忧……”
白色的身影微微顿住,停下来看着他,面容也清晰起来。那的确是无忧,脸色出奇的苍白,木兰花瓣似的唇也失去了娇艳,唯有那双黑晶石般的眸子,依然明亮如昔。只是,她的神情不再漠然,眼色也不再寒萧,看起来倒不像是无忧,反似是另外一个女子。
那凝视着他的眼神,让他的心拧了起来,那是怎样痛苦的一双眼呵!水气盈然的眸子里,有愁肠百结的柔情,有割舍不下的眷恋,有无可奈何的凄凉,有无能为力的悲伤。他锁紧了眉,她的不快乐让他心痛不已。
一声悠悠的叹息,轻轻在他耳边荡过,带着无尽的愁绪,将他的胸口翻搅得酸楚异常。他走过去,却惊见无忧转身离去,发梢拂过他的面颊,留下幽幽的香。他伸出的手,错过了她的衣袖,只带回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白衣窈窕的身影,慢慢隐入那片空蒙,天地之间,只留下那声叹息,悠悠幽幽的飘荡着……
楚寒衣在冷汗淋漓中蓦然醒来,发觉自己躺在榻上,身体奇异的沉重,四肢百骸连一丝力气也不能聚集。
午后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纱窗洒在房中,竹喧正用布巾轻轻拭着他的额头,看见他睁开眼睛,喜出望外,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子,您醒过来了?有没有口渴?”
他茫然的看着竹喧的杏眸,心神还留在梦里无忧的泪眼之中,好半晌,他缓缓忆起一切,那血染的青衫和月色般的刀光。“太子殿下,伤得怎样?”他开口问道,嗓音黯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连移动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竹喧微微笑着,一边扶他倚着软垫半坐起来,一边道:“殿下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太医说,只要好好调养,不要操劳,不出半月就会恢复如常了。”
楚寒衣闭上双眼,好一会才忍过移动时的痛楚和晕眩,再睁开眼来,竹喧端着一碗汤药坐在榻边,忧心忡忡的看着他。他苍白的脸色憔悴无比,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好象他身体里的血全都被呕光了似的。
竹喧叹着气,慢慢喂他服下汤药后,皱眉道:“二公子,您还是躺好休息吧,您的伤实在很重。”
楚寒衣轩眉一动,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缓缓问道:“你为什么叫我‘二公子’?”
竹喧笑了笑,“殿下说暂时这样称呼您。”她拿过锦囊,将白凤珮取出,“殿下他认出了这块玉,还在您肩头发现胎记,他说公子是他的亲弟弟。”
楚寒衣怔住,喃喃道:“他认出我是他弟弟……”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脆弱,他的眼神则是复杂的半悲半喜。
竹喧轻声道:“殿下每天都来探望公子的,一来都会坐上好一会才肯走呢。”
楚寒衣皱了皱眉头,低声道:“他不是还有伤在身么?怎么不好好修养呢?”
竹喧点了点头,深有同感的道:“公子说得极是。还不止这样,殿下现在每日里不仅要批阅奏折,还要硬撑着招呼那些来道贺的朝臣们,忙得不可开交。”
楚寒衣不解道:“什么道贺的朝臣?”
竹喧恍然道:“对了,公子您昏迷了半个多月了,不知道这件大喜事!”她笑开了颜,大大的杏眼笑得弯弯的,粉腮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连珠价的说起来:“前日皇上御驾亲临,到府中探望殿下的伤势。这些日子皇家接连出事,皇后娘娘病倒了,安贞公主的驸马堕马而死,殿下也遇袭受伤。陛下就对殿下说,要办件喜事冲冲秽运,所以当场下旨,将在殿下的生辰重阳佳节时,为殿下行大婚之礼。”
楚寒衣感染了她的快乐,也绽开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低声道:“殿下身为一国的储君,他的大婚之礼应该是都城的一件盛事吧。”他轻轻的咳了两声,疲惫的闭上了双眼,这几句话已经让他精疲力尽。
竹喧有点担心的看着他,轻叹道:“还是我扶公子躺下吧,您可要在九月前养好身体,不然就没法出席大婚之礼了。”
楚寒衣费力的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还想再坐一会。”他顿了顿,抬眼看着竹喧,有些局促的问道:“可不可以麻烦你走一趟‘藏樱小筑’,请无忧姑娘过来一下?”
竹喧愣了一下,蹙着眉头道:“虽然无忧姑娘救了公子,但公子您身子这么虚弱,何必这么急着向她道谢啊?”她笑了笑,又道:“更何况,无忧姑娘明日就要离府,现在正忙着收拾行装呢,恐怕也没有空闲过来。”
听了竹喧的话,楚寒衣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来,捉住她的手腕,讶然道:“她要离开?!为什么?她要去哪里?”这一使力,他的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猛咳起来。
竹喧大惊失色,慌忙用手抚着他的胸口,让他好过一些。他咳了好一会,终于平静下来,却依然没放开竹喧的手,执著的问着:“她为什么离开?”
竹喧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嗔声道:“无忧姑娘要暂住到快意侯府去,直到大婚之日,这是规矩啊。”
楚寒衣心头涌起一阵寒意,颤声问道:“到底是什么规矩?为什么她不能留下?”
竹喧诧异道:“什么规矩?不就是,未婚夫妻在婚礼前不可见面么!大婚当日,殿下会前往快意侯府迎娶无忧姑娘,到时候,她就是我们衡国的太子妃了!”
太子妃,这三个字像晴天霹雳一般,炸响在他的耳边,捣散了他的心神。他脑中一片混乱,纷杂的回忆接踵而来:
怀箫暖阁里第一次的惊艳,那漠如寒灯的双眸;乌氏药堂中的再见而倾心,那欺霜赛雪的容颜;雪夜山中的疗伤,那抚过他额头的纤纤柔夷;山涧岸边的相拥,那凄楚脆弱的无助;深谷温泉的花畔,那腮边灿若朝霞的红晕;藏樱小筑里的击竹清歌,那泻如飞瀑的乌丝……
点点滴滴,都是往日的甜蜜,如今却让他心痛如绞,几乎无法呼吸。他茫然放开了竹喧,按住心口,却止不住那翻搅的痛,体内冲撞的血气,让他的嘴里尝到阵阵的腥甜。
竹喧见他忽然呕血,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的扶他躺下,颤声道:“公子,您、您这是怎么啦?您快歇一下,婢子、婢子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他怔怔的看着竹喧跑出了去,绝望的合上眼睛,他多希望这是又一个噩梦,只要他可以醒来,一切就又能回到从前。可是这痛,这血,却明明告诉他,这残忍的一切,全部都是真的----他倾心爱上的女子,即将成为他兄长的新妇。
竹喧是在青轩找到傅太医的,当时他正在为凤青帆诊脉,驰骋兄弟和无忧也都在那里。听到了楚寒衣呕血的消息,几人立即随傅太医赶了过来。
傅太医一手搭在楚寒衣的腕脉上,一手抚着自己的长髯,两道雪白的寿眉拧做一团。凤青帆面色凝重,紧张万分的观察着傅太医的神情。无忧就站在他的身边,眼神幽幽,目光落在榻上,从未离开。凤驰默然倚在窗边,凤骋却焦躁的来回踱着步,两人都不时抬眼看向榻边。
良久,傅太医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凤青帆心中一紧,张口欲问却突然迟疑起来,恐惧即将听到的答案。
凤骋按耐不住,大声问道:“太医,小楚他怎么样了?”
傅太医沉吟了片刻,慎重道:“楚公子应该是心神激荡之下,气血倒冲经脉,以致呕血。若是常人,倒不算什么大碍,卧床调养几天就没事了。可是楚公子原本经脉已受重创,这一次再受冲撞,只怕要因伤成痨,留下病根。”
凤青帆剑眉紧锁,惨然动容,看着榻上双目紧闭的楚寒衣,低声道:“因伤成痨,留下病根?难道他日后都要受这种伤病之苦?!” 他的目光凌厉起来,转到竹喧的身上,语声也变得凛然:“心神激荡?为什么他一醒来会心神激荡?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竹喧惶然的跪了下来,眼泪一串串的滴落,哽咽道:“婢子该死,是婢子胡乱说话,告诉了二公子,殿下认出了那块玉珮;还告诉了他殿下即将大婚的事。公子他起初精神还好,后来,突然就,就吐了血。”
无忧在听到“大婚”二字时,脸上遽然褪尽血色,心上仿佛被大锤重重一击,猝不及防的剧痛起来。
凤驰一见凤青帆罕有的怒容,又扫了一眼竹喧那写满愧疚的俏颜,突然开口道:“傅太医,前日皇上御驾过府,探望殿下时,御赐了一支雪参。听说雪参乃是疗伤圣品,不知是否会对二公子的伤势有所助益?”
傅太医挑起眉来,惊喜道:“若有雪参,再好好卧床静养,楚公子应该能够完全康复的。”
凤青帆面露喜色,催促道:“既然如此,马上让莫总管把雪参拿来,给寒衣服下吧。”
傅太医笑道:“怎能就这么服下!雪参只是一味主药,老夫还需辅以其他药物,煎制数个时辰才可。”
凤驰轻轻扶起竹喧,淡淡道:“你快和傅大人去抓药煎药,我会留在这里照应着。”
竹喧樱唇翕动,低低的道了声谢,向凤青帆匆匆一礼,便随傅太医离开了。凤驰目视着竹喧的背影,神色虽然淡漠,但平日里锐利的眼神却露出一丝温柔。
凤青帆将他的样子看在眼里,这才有些恍然,原来阿驰对竹喧倾心,因此处处小心回护。前一段日子,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寒衣的身世上,这两天,又因为皇上赐婚,事务繁杂,他在处理朝政之余,还忙着接见前来道贺的百官,以致现在方才后知后觉的明白阿驰的心意。他微微笑了一笑,也许除了大婚之外,他也该考虑考虑办另外一桩喜事了。做为凤侍死卫,阿驰已经在他的身边待了十二年了,也是时候该让他卸下这一副重担了。
凤骋也注意到了凤驰的不同寻常,看来他这位木头似的大哥终于动了凡心,再看主子的神情,应该也察觉到了,大哥的好事恐怕已不远了。他正在肚中偷笑不止,一转眼,不由得愣住了。
榻上的楚寒衣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醒来,脸色虽然惨白,一双瞳眸却熠熠有神,散发着几乎是尖锐的寒芒,冷冷的盯着凤青帆。
他的眼神让凤骋很不舒服,那目光太阴沉,太平静,但又仿佛贽伏着什么,暗潮汹涌。他自嘲的甩甩头,自己向来不是敏感之人,怎么忽然在意起一个普普通通的眼神来了呢,小楚本来就是那种冷冰冰的怪人嘛。他清了清喉咙,扬声道:“小楚,你醒过来了!”
凤青帆闻言来到榻边,喜道:“你醒了,感觉怎样?”
楚寒衣敛眉低目,轻声道:“多劳殿下挂心,属下没什么大碍。”
凤青帆微微一窒,温言道:“你怎么还是这般称呼?事到如今,难道你不该叫我一生‘大哥’?”
楚寒衣的眉心让人几无所觉的蹙了一下,随即剑眉微扬,抬眼道:“殿下错爱,属下不敢高攀。”他的声音平淡至极,没有半分感情起伏,仿佛他们说的不过是些不相干的琐事。
凤青帆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取出了白凤玉珮,皱眉道:“这块玉本是皇家之物,天赐七年赐予易王次子凤白羽,也就是我的亲弟弟。你若不是白羽,怎会有这块玉?”
莹莹白玉闪着美丽的润泽,似乎在楚寒衣深潭似的瞳眸中,漾起一片微澜。只是他依然面容不改,变得默然无语。
凤青帆正色道:“白羽的左肩上,有一块火焰状的胎记。你若不是白羽,又如何解释自己左肩上那块一模一样的胎记呢?”
楚寒衣缓缓伸手,抚上自己的左肩,眼神幽远深邃,若有所思。
凤青帆眉心一点一点舒展开来,悠然道:“十一年前,白羽是被一位武功医术皆臻化境的楚姓男子带走的,那应该就是武林中盛名远播、医剑双绝的‘伤兰公子’楚秋恒楚前辈吧。”
楚寒衣的眼神从不知名的遥远之处拉回,落在凤青帆手中的玉珮上,紧紧攥住左肩的右手上,隐隐现出了青筋。
凤青帆恳切的望着他,眼里流露着深浓的情谊,微笑道:“十一年了,父王母妃从未在京师府邸中住满三个月,他们遍访山野,期冀着能找到白羽的下落。如果他们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会有多么开心!”话说到最后,他的嗓音已有些颤抖。
楚寒衣闻言动容,眸中隐隐现出水气,双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却看到无忧倚在榻边,翦水双瞳殷殷关切,正目不转睛的望着他。蓦然间,好似一道冰水淋在心头,好不容易平息的血气又再度翻腾起来,他猛地闭上双眼,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的说:“我,不是凤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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