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时再来

　　傍晚烤炉里传来阵阵飘香，月饼虽颜色偏黑，皮不够香酥之外已有六七成相类。良时不由开心，阿辰尝了一个，“嗯，比上京城里的都好吃。五仁叉烧的叉烧油逼到果仁里去了，配上浓茶更妙。”
　　此浓茶倒是与前世相似，传说中的宋代茶比较像汤，有油有盐有果仁。异世中先由皇室改喝清茶，民间跟风，以清茶为雅。良时腹诽，这估计又是何芳菲的杰作。
　　其实茶汤也不错，能做吃食。前世的广西壮族有油茶，其中有油有炸果子苞米，湖南的擂茶是花生米白芝麻同碾，加入炸果子玉米，用开水冲开。良时尝过，偶尔一吃真的不错，餐餐吃就……良时乐得手捧香茶。
　　待月饼微凉，良时寻牛皮纸和红纸包成礼包，红纸上书“月”字，加上健脾八珍糕送往村中诸家。
　　张家婶婶见阿辰立于良时身后，拉过良时轻笑，言道多亏阿辰及时赶到，“那时你的模样可真吓煞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还高烧不止！阿辰寻了药酒让我帮你擦身，自己避出门……你没看见那几日他是怎么守着你的，我看阿辰是个可心的，懂疼人。虽不比青城知根知底，可好歹……”张家婶婶见良时红脸，心中自知有戏，“回吧回吧，有啥事管找婶婶我。”
　　月上树梢，良时与阿辰缓缓返家。
　　村中的孩子在空地上烧瓦子灯，良时倒是年年见的。孩子们在黄昏野外拾来砖瓦片，堆成一个有多孔的圆塔型，从塔底下放置木柴生火，现在瓦片已然通红。阿辰见良时等，自己也垂手立在良时身旁。
　　“诶诶，油烧来！”一大孩子手持一瓶煤油泼在塔上，霎时四野火红，照耀如昼，孩子们欢腾不止。
　　“颇有野趣。”阿辰笑道。
　　良时掩嘴，“野趣在后面。”
　　哪家冒出杀猪声腾空而起，一小孩道：“阿大快跑！你家虎娘定是发现你上墙揭瓦了！”
　　顿时作鸟兽散。
　　阿辰大笑，“都说阿大在村中孩子里乃一横，不想确有遗传。”
　　“阿大家家训，有架便打，打赢再说理。在家里闯祸只能跑不能顶，逮到就得服打。”那时良时跟着师傅医治好几家孩子的跌打清淤，师傅私下笑谈，男孩就应如此硬气。
　　阿辰见良时言笑晏晏，小大夫的神气与女儿家的娇柔交融，近嗅，暗香潜盈。轻轻的，挽住她的手。
　　在月下，他们轻轻的亲吻。
　　青涩、不缠绵，甚至不流连，却足够美好。

　　良时只是呆愣。
　　是谁说的？总觉得，十八岁已足够遥远，远得那天烟火升空，有相爱的人执手相看，而爱情也必到达坦途。

　　阿辰不放心良时独守家中，良时亦担心山中有险。念及良时所存药材甚多，阿辰便在院子里听从良时指挥，炮制药物，制成散、丸。
　　良时发觉阿辰除去失忆时的装痴撒娇外，多了若有所思的神情。黑瞳里深邃幽暗，教人猜不透摸不着。做事稍显温吞，可力道分寸把握分毫不差。身上除了时而毒舌与流气，富家子弟的挑剔、纨绔几近绝无。良时隐觉不妥，此般人才，站在哪里不是万众瞩目？偏偏与她相守在山野林间。难道真的只为了她？她自嘲，她何德何能。难道他誓学诸葛卧龙？那么他的刘皇叔在哪？现下并非乱世，要流史世间，必须积极入仕。
　　她不便开口，她不说过去，也不道未来。
　　一日见阿辰洗衣，良时瞥见她送与他上船的符，红纸边缘略有破损，中间微鼓，稍露，竟是师傅草药笔记中他毁的两页。
　　阿辰微赧，摊开那两页，一页记载红豆，一页上书幽兰。
　　良时瞋目，幼时承欢师傅膝下，偶有作怪，在红豆那页注释偷写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治相思。”而兰那页，是“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不敢言。”
　　“那是我以为，你思师傅兮不敢言。”阿辰无奈。
　　良时大窘！“只是年小卖弄而已！”真是看多诗句受荼毒，文艺小青年不是随意当得。“我当师傅作亲父。”
　　“可是你明明说过你欢喜他。”阿辰的表情亦真亦假。
　　“其时是在逗你。”良时气的没脾气，好意思说。
　　“那你说欢喜我有几分真假？”阿辰接着问。
　　良时霎间卡住，心里升腾着甚么，低回婉转，袅娜不知所终。
　　“我问过你，可有愿望。”
　　良时欲言，大致是不忿他当日的生疏冷淡，阿辰摇头，轻按住她的唇，“当日我想，只要你留，我便不走。”
　　“唐慎微早死在哪个山野，世间只有你的阿辰。”
　　“从前你只把我当成小孩，说的话那里做的准？那日我故意冷漠，是实在不知你会不会接受一个成年的、他的过去你一无所知的人……因为我记得即使是刚刚醒来的那时，都能看出你眼里的防备。”
　　“况且你还有一个温厚的师傅，旁的青城虎视眈眈，我怎敢轻言造次？”
　　良时讷讷，阿辰轻轻揽住她，“就连小孩心性的阿辰也是极欢喜你的……自那日被村痞围堵，我慢慢忆起些许片段，然后此前不可琢的朽木、醉生梦死的唐慎微发现，他也欢喜上那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冷面姑娘……执意要走，是因我生母忌日将近，唐慎微仍有后事需解。”
　　阿辰的情话将良时打蒙，又心疼他的往事，“你那日好好说与我听，便……”便不必伤心多日。
　　“其时我也惶恐，你会不会欢喜一个望族弃子，一个一无所有的多余……”
　　“都过去了……”良时偎在他怀中，只要你是阿辰，旁的我又如何介意？
　　“真是两个傻瓜，甚么都不说……”要是错过了，她定会抱憾终生。
　　“好，今后傻瓜什么都说与另一个傻瓜听……”阿辰紧紧的抱着她。
　　良时还是有种仿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却是如此熨贴，和暖，静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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