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月中天

　　吴人沿溪流探查之初果然发现多有灵鱼出没，更坐实了那越人俘虏的话，哪里想的到越人只是不敢在近吴人营地处捞鱼，若是再向深山搜索，必能发现那儿的灵鱼几近绝迹，便是枯草都少了很多。
　　而这一来，吴军更加恐慌，以往对外作战，都由沿途小国资助军粮，再加上异地作战，少不得烧杀抢掠别国的百姓，现在日日吃穿用度的都是自家的粮食，再加上马上便到了立春，再不回家，田地都要荒废了，这些兵可都是家里的壮劳力啊，一时间士气低迷，甚至有人开始偷偷哼唱“之子于归”的诗经小调了。
　　夫差面上平静，心里亦是焦急，不停的派出亲兵回报各队搜索的进度及相关消息，恨不得立即得知越王的所在，一举成擒。
　　子胥虽时不时进言，要统兵进入越国本土，可夫差已深信伯嚭之言，认为此时深入越境，只会引起越人的强烈反弹，不利于以后的统治，故并不听从子胥之言。
　　加之伯嚭又借机感叹，昔年曾与子胥臣事楚平王，虽受奸臣陷害而逃亡，但见子胥掘其墓，鞭其尸，心实不忍；又言子胥好杀，心坚如石，事事专断云云，引得夫差对子胥大生戒惧，而子胥尚不自知，只是忧心于国事，担心此一战将大损国力，言语间便少了分婉转，夫差更是心生恶感，渐渐疏远。
　　恰于此时，忽闻回报有越人使者要求见吴国大王。
　　夫差闻言眼前一亮，看来越国人也挺不住了，闻讯赶来的伯嚭更是心头急跳，脑中盘旋的具是越王那个诱人的提议。按下心头的激动，伯嚭小心的打量着吴王的神情，又瞥了眼一脸肃穆的子胥，琢磨着自己的说辞。
　　少时，亲兵引着文仲等越国使者来到帐内，行了参摆上国的大礼，并奉上了出使的节杖与越王求和的国书。
　　夫差没接那国书，只看了看手中的节杖，好笑道，“越王竟还留着这样东西，寡人还以为都丢在越军的营地里了呢。”
　　众将呵呵一乐，却无一人发言。
　　伯嚭心中一喜，看来将士们也都希望能通过谈判解决此事呢。
　　夫差甩手将节杖扔给身后的侍从，“当柴火烧了吧，本王眼中早没有越国了，要此物何用？”
　　文仲只是叩头在地，一言不发，副使逄同虽面露不忿，但想起临行前大王的谆谆嘱咐，便也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夫差见此情形心中更是喜悦，看来越人是真的要低头了，只不知道底线为何？“文仲，你受越王之命而来，却丢了节杖，你不怕么？”
　　“文仲不怕。”文仲这才抬起头来，面露哀色道，“臣临行前，吾王已有吩咐，吴国乃越之上国，臣应以侍君王之礼侍奉上国的大王。现在上王既说越国的节杖无用了，那便是无用了，臣不敢多言。”
　　帐内诸人一时间喜动颜色，越王这是要做吴之属国了。毕竟当时各国间的兼并还算温和，各大国兼并小国也不过是令其君主称臣，其国仍是该国君的封地，很少有彻底断其宗庙后嗣的。因此，众将士听了文仲之言，均觉得此事可议，只是越国与大王有杀父之仇，不知大王允否。
　　夫差也是一愣，越王鸠浅一向傲气，其父允常在位五十年间，虽有楚人资助，也不过趁吴在外兴兵之际偷袭一下边境城池，绝不敢与吴国大军正面冲突。而鸠浅幼龄即位，十四岁的少年竟敢与先王对阵，且大败吴军，先王更是在此战中受了箭疮不治而亡。这还不算，三年后，此人又率先发难，率军攻入吴国本土。如此盛气凌人之君，竟能够低声下气至于此，夫差心中不由得暗自警惕，此子能屈能伸，绝非池中之物，必除之以安后方，只是一时间实不知如何擒住此人。
　　子胥见夫差暗自沉吟，生怕夫差急于收兵，答应了越国，不由得大急，喝道，“大王，你不记得先王之仇了么？”
　　夫差一愣，这句话乃是先王辞世之际，病榻前的嘱托，要子胥时时提醒新王，莫要忘了为自己报仇，以往子胥都是在私下里以此激励夫差，夫差也都是恭恭敬敬回答“不敢忘”。
　　可此时身边众将云集，且有外使在侧，子胥如此高声质问，让夫差颜面何存，好一会才沉声道，“夫差不敢忘！”
　　子胥话一出口便晓得不妥，可哪里还收得回来，只得缓和道，“吴越乃是天然敌战之国，三江环之，方言俱同，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且越国地势多山，利于对吴用兵，终难与之为邻。现下乃天赐越国予吴，大王怎可不取？”
　　伯嚭虽见夫差恚怒，但上一次劝和时其心志之坚非同一般，此时不过是因子胥有失进退，未必便动了言和的心思，故左右思量未敢开口，只静观各人表情。
　　文仲也在暗暗打量吴国众将，心中却焦急，子胥句句说在紧要处，自己又不敢轻易辩驳，生怕引起吴王的戒心，只是一味的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夫差深知子胥之言有理，且根本不信越王会是真心归降，故怒气少去后，便冷冷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送文仲诸人离去吧，告诉越王，为越国苍生计便引颈就戮，否则吴国将士的血，寡人必向越国百姓去讨。”
　　“上王不可啊，”文仲哪想到这夫差竟是毫不迟疑，连住宿都不管，竟要立马赶他们走人，再也装不下去了，高声哭喊道，“我等具愿做上王的臣子，您怎么可以将臣子赶走，把他们当成仇敌来杀戮啊。”
　　伯嚭也连忙露出不忍之色，低声劝道，“大王，天色已晚，越国使臣又具是文士，今夜便留宿于营中，明日再让他们离去便是。”
　　夫差本意是让众将看到自己的决心，其实私下里也极想通过越使了解越人的现状，闻听此言，正和心意，便欣然道，“也好，伯嚭尚未卸去行人之职，越使的安排就由你全权负责吧。”
　　文仲已听范蠡简单提及伯嚭之事，闻听此言不由暗自心喜。
　　子胥见夫差灭越之心不变，也是老怀安慰，便也不再多言，只向韶婴等自己提拔起来的亲信将士示意严密监视越人行止。
　　伯嚭心中却是七上八下，不知稍后在私室之中，这位越使会说出什么话来。
　　待众人表情各异的离开中军大帐，夫差这才打开越王的国书，言辞倒是简练，不过是些罪己自责的忏悔之词，并要举国报效吴王，只求保留越国宗庙。夫差冷笑一声，深知子胥之言无误，吴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两国绝无可能共处，越国东面临海，南面与国境旷达的楚国接壤，想要发展必须向北部的吴国下手，何况越王乃是自己的杀父仇人，怎可轻易放过。
　　将国书扔过一边，夫差不由得暗自盘算，若是假作同意和谈，然后诱越王现身，再扑杀之？微微摇头，一旦传出去则何人还敢降吴；若是尾随越使追踪越王踪迹？恐怕越王早有准备，否则怎敢派人前来，且此地林木广袤，转移安置又有何难？
　　蹙眉轻叩几案，夫差暗自钦佩，越王果然好手段，自己占尽先机竟还是杀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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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使营帐之内，吴国行人伯嚭正与越国使者文仲对坐饮酒。
　　文仲不由感概道，“冬日酒暖，大人好享受哇。”
　　伯嚭摇头道，“军营之内怎可随意饮酒，我这还是借了贵使的光啊。”
　　“岂敢，文仲乃亡国之人，还有劳大夫为我等多多美言啊。”
　　“唉，贵使何必如此自谦，听闻林中多产大鱼，味道鲜美，大夫甚有口福啊。”伯嚭仍是不断向文仲劝酒。
　　“这话从何说起，”文仲面露难色道，“山里的将士虽不愁吃喝，然国将不国，又身离故土，如何不牵挂家中老幼。”说到此处，文仲已是戚声向伯嚭跪拜道，“还请大夫转告上王，越国君臣乃是真心归顺，我王允诺越国的一切均归上国享有，如果上国仍有疑心，我国将解散军队，只望上王体恤百姓，派兵保护我国各城邑的安全。”
　　伯嚭闻知越王竟同意吴国在越国驻军，更是振奋，这与灭越有何区别，不过是留越王一命罢了？如若此事能由自己促成，无疑是大功一件，何愁不能进身，而越王还将助自己更上高位。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康庄大道，伯嚭面色更加和蔼，急忙扶起文仲，又是倒酒又是布菜，温言以慰其心。
　　待酒至半酣，文仲又佯装酣醉，道，“我王常常深毁当日妄动刀兵，自恨不已，几次欲自杀以报家国。唉，我等也只能劝其务必以祖宗祭祀为重。”
　　伯嚭在旁唏嘘不已。
　　文仲又道，“想先王允常在位六十余年，却直到晚年才得此嫡子，早先也是天纵英才，可登位后却愈加跋扈，不听众人之言，否则哪会有今日之难，累得众将士在此苦捱。多亏上王仁慈，不曾征伐我越国百姓，越军将士们多感念上王啊。”
　　伯嚭闻听此言，不免心下嘀咕道，这事儿可得告知我王，多亏未听子胥之言，否则伤了越国百姓，恐怕这五千越人便要化作那伤人的猛虎，不知我军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了结此战了。而且听文仲之言，越国大夫也对越王擅自兴兵有所不满，一旦越国归顺吴国，即使越王再想兴兵，一来无兵可用，二来无人应和，则吴国北上再无掣肘，且不必在此图耗粮饷。
　　思及此处，伯嚭又出言试探道，“越王之意虽美，只怕越国的百姓未必愿意呢，听闻贵国公子夏禾已经自立旗号招兵买马了。”
　　文仲一愣，差点忘了装醉，半响才含糊的问道，“竟有此事？”
　　伯嚭心想，好叫你们越王知道，再抵抗下去，王位恐怕也保不住了，面上却仍做关切之状，诚恳道，“我王亦是忧心越国百姓，受人蒙蔽之下，免不了要与我国刀兵相见呀。”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啊……”文仲连忙做出捶胸顿足的惊怒模样，一边心念电转，急急思索着这条消息的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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