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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病重
叶还君独身一人回到正一教的大门口,马车里的方小寂撩开绣帘,看到他浑身湿透的模样很吃惊:“怎么了,你的伞呢?”她说着就要下车来,叶还君一手制止了,皱着眉走到其后的另一辆马车上,吩咐先去最近的客栈,等明日一早再回止剑宫。
马车里的锦垫和裘褥很快被他身上的雨水浸湿,冰凉彻骨的寒意让人难以忍受,所幸出了正一教的地盘,客栈马上就到了。
半夜的时候方小寂醒来,叶还君的身体微烫,好似发起了低烧。他的身体本来不好,稍不小心就能牵扯出一连串毛病,近几年来更是如此,方小寂有些担心,下床要去给叶还君熬药。叶还君觉得烦闷:“回止剑宫再说吧,下人都睡下了。再说这么晚了去哪里抓药。”
方小寂被他拉回来,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我随便给你熬碗姜汤吧……”她轻轻说着,见叶还君没回应,便披衣下楼去了。
不久之后果然熬了一碗姜汤回来,叶还君就着碗沿慢慢喝着,昏暗的浊光里方小寂的脸庞水月似的圆满,温暖,让人不舍。叶还君静静看着,突想起什么似的道:“明天不下雨的话,路过烟溪崖,我陪你去看槿花吧。”
方小寂接过瓷碗,轻轻笑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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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执着于风景,只是想和方小寂慢慢走一段很长的路。
马车停在山脚下,叶还君跟着方小寂在山道上走。两边树草盎然,花簇的影子投在身上,在阳光下斑驳如画。方小寂指着远处,让他看远处高耸的岩壁:“这是座父女山,大的叫醉沧,旁边小的才是烟溪。”
脚下的落叶非常厚,因为下过雨的缘故,用力踩上去有很清的水从脚边沁出来。
方小寂道:“你听,是不是有水声。”她上前拨开树枝走了几步,拐弯处突然扑来一阵烟雨,叶还君伸手拉了她一下,方小寂的下身还是被扑湿了。
叶还君抬头,看到对面山体上天然的百丈缺口,山顶的溪泉雨水汇聚下来,在断口处形成一道很浅的瀑布,又被山风吹成海似的烟雨,掩映着那株千年朱槿,如女子白纱下眉间的一点花子。
遥远的沙沙落水声,隔山可闻。方小寂站在崖边,伸手接着烟雨,突来一阵风扑在脸上,急忙提袖遮头,惊怕又十分欢喜样子。
这株槿花是有来由的。方小寂说,传说山神之女爱上了一凡间的男子,欲与他结永世之好。但男子是凡体,注定命不过百岁。烟溪昆仑求仙,恳求授男子长生。仙长终于答应了她以后男子不死,山女高兴之极,匆匆回去与男子重聚。但她却忘了,仙长只是答应男子不死,而不是不老。男子一日之间衰朽,失去了力量与记忆,最终成为山中一株槿树,扎根山腰,千年万年默默陪伴着烟溪。
不知烟溪是怎样的心情,只因为贪图长久的缘故,错过了可以欢好的百年岁月。
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算倾尽了心血,也见不到如意的结局。叶还君想,人生已苦短,还要伤离别。这世间莫非真有这么多劫难,竟容不下一桩圆满无磨的恋情?
叶还君正想着,方小寂展袖一跃,眨眼飞入烟雾之中不见了踪影。叶还君走前几步临崖而立,此时山风吹过,一阵磅礴烟雨掩盖了视线。“方小寂?”叶还君轻轻唤了一声,没有回应。静待了片刻,倏然一阵翻袖之响,方小寂破雾归来,手里正捧着一束鲜艳的槿花。旋身之间,烟雨绕身,衣袂飘举,颇有仙人的风采。
叶还君想:这人真是的,故意这样,好叫人迷着她。他这般想着接过一枝朱槿,痴迷地看着方小寂,侧脸又忍不住抿起笑意。
方小寂道:“把这几枝花苞插在冻冰白瓶里,可以活一个月。等韧枝干了,络成腕饰,引为回忆。你说好不好?”
叶还君应了一声,心中突得一动,凭白无故说到“回忆”。回忆,就是意味失去,又想到那不圆满的传说,心中略有悲情。
叶还君道:“我们回去吧,我有点冷了。你提着半分气浮站在这里,我看着不安心。”
方小寂拨拨了花瓣,笑道:“怕什么,我们两个在一起。”
方小寂捧花跟着叶还君往山下走,山道陡峭,路面落差不一。叶还君走在前面,回身看提裙找落脚点的方小寂,觉得非常可爱,上前两步,突然伸手将她从上面抱下来。因为靠得很近,叶还君忍不住亲了上去。
山高天远,反正也不惮被人看见。方小寂想因为跟着这人的缘故,自己比从前放肆多了,被他在料想不到的时候吻住,也只是尽情享受,丝毫不觉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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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还君回到止剑宫才两天,上清观就有人过来告知他,说苏小姐的病情加重了,原本以为只是平常的内伤,贴几碗汤药就不会有问题,但不知道是为什么赌气的原因,不肯好好休息,现在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上清观不可能再很好地照顾,那人的意思,是希望止剑宫先将人接回去。
叶还君余气未消,根本不想见苏余人的面,并觉以折磨自己来逼迫对方的退步行为非常幼稚,这一步要退下来,指不定这招就成了她以后的杀手锏。但想到苏余人极端的性情,弃之不顾又觉得不放心,再三考虑,便叫人把苏余人接出来,暂时安置在就近的红叶山庄。
妙绶将原来服侍苏余人的几个侍婢调送到红叶山庄,又安排送去许多果药,依着叶还君的意思,吩咐那边的人“等苏小姐病好了,让她回上清观。”
苏余人在红叶山庄待了两日,完全没有心情养病。第一次意识到如果叶还君不想见她,自己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加上病情引起的虚脱,身上心里全是绝望无力。能有什么办法呢,苏余人不得已给叶还君写信,说自己“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这样”,希望叶还君“看在父女的情谊上,过来看我一眼吧。”
这封信送出去,不知道叶还君有没有收到,反正是如泥入海,没有一点回应。苏余人气闷非常,忍不住又写了一封,语气与之前全然不同,满篇充斥对叶还君的怨恨,说他“冷血无情”,自己上辈子造了孽才遇到了他,说王隐瞎了眼,“看上一个娼妓生下了我。既然说我是‘余人’,多余的,又何必生我下来。我这种人生下来就死掉,才算是走了大运。那些早死的父母,根本不配有儿女”,又说“我知道你的心,从来没向着我过。开晴是你的女儿,你对她百般宠爱,对我,却是因为愧疚的缘故才忍到今天。如果不是王隐,一定会将我一脚踢走看也不屑看一眼。”写到最后,连方小寂也顺带骂了一通,“我要是死了,夫人会高兴吧,‘这该死的贱人,这回终于可以下地狱了。’我猜她一定这样想。”信中最后说“不想活了。原本以为你是个可以依赖的人,但想通了,我与你迟早是不欢而散的结局,就像眼前这样,还不如死了干净。”
信送出去,苏余人觉得非常解气。但不过半天,又开始后悔,至次日,已经非常痛恨自己的冲动。她茫茫然想着:叶还君也许会和她断绝关系,再也不理她了。
黄昏的时候叶还君收到苏余人的信,信中的内容他看了一遍,恼火非常,当着常德的面把信撕掉了。片刻之后,动手回信,寥寥几句,语气令人心寒的冷谈,信中最后说“我亦不觉你在现世有何用处,自去寻死,不必报我。”
这封信送出去,红叶山庄安静了几日,连报病的人也不来了。转日平静下来。叶还君遣人去看,回来的人禀告说:“苏小姐脸色非常差,整日闭目不动,饭汤不进,再这样下去要不得了了……”叶还君静静听着,忧烦之间不免担心起来。于是连接不断地派人去探望,却都无用,最后几拨人竟还吃了闭门羹,之前派去服侍的婢女也被陆续送回来。
连续几天都没有消息,叶还君心里不踏实,都疑心她是不是真的死掉了。于是次日黄昏,亲身前往红叶山庄。
他一这行只带了妙绶一人,到得红叶山庄时已近深夜。庄门紧闭,四周不见一个守位。妙绶叩了叩狮子铜环,很久才有一人过来开门。那人面色倦怠衣衫不整,见到叶还君一个惊醒,手忙脚乱做了一礼。
庄内冷清昏暗,四周不见掌灯,沿廊的金边黄杨无人修理,被初夏疯长的杂草盖住了大半。盖荫的十丈长道,落叶已积了很厚的一层。叶还君问庄里还有多少人,那婢子说只剩自己和红儿,其它人都被小姐赶回止剑宫去了。
叶还君吩咐,先不要惊动。一路到了苏余人的卧房,房中没有点灯,只对门的一扇窗格半开着,洒着一室冷冷月光。叶还君走了几步,漫长的衣摆擦过地席,稀疏的响声被屏风里守值的红儿听到了,红儿抬起头轻声问道:“谁啊?”
外间的小婢在叶还君的示意下走上几步,轻声道:“是宫里来的,问小姐的病到底怎么样了。”红儿以为是一般被派遣来看病的,不以为意,懒懒道:“就那样……还想怎么样。”说话间,苏余人似乎醒了,轻说了句什么,突然顿住剧烈咳嗽起来。叶还君在外间听到,迈步便走了进去。
红儿一眼见到叶还君,才知道是宫首亲至,连忙站起来,惶恐之间翻掉了长凳。苏余人转过身来,一张脸已消廋得不成样子,看到叶还君,竟有些不敢相信。
她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眼泪就簌簌往下掉,伤心的哭声不免让人怜惜。
叶还君坐在她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好些了吗?”他道,“我实在放心不下,过来看你了。”
叶还君道:“别哭了,算是我的不对。但你也已经长大了,不要再这样赌气,好好养病吧。你若真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我的罪过。”
“我以为你不肯管我了……”苏余人小声说着话,边哭边解释说奉神殿的事只是和他开个玩笑,那封信里写的也都是气话,希望叶还君“忘了”,并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叶还君说好了,我知道。“但以后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就真不管你了。人生在世,当以已为灯,以已为靠,不可将什么都寄托在别人身上。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苏余人抓着叶还君的袖子往脸上抹了一阵,那袖口花纹精致,如熏香散着水苋草的味道,苏余人将脸埋了一会,抬头道,“对了,那你今晚不回去了吧,陪我一晚吧。我病好了,就回上清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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