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七个耳钉
池野消散后的第四天,她找到了房东的联系方式。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住在城市的另一端。
“剪影理发店?那个银白头发的年轻人?”老太太在电话里说,“他租了十年了,从不拖欠租金。这次她突然联系我,说可能要提前退租,愿意支付违约金。我说没事,你想什么时候走都行。她就把钥匙快递给我了,昨天刚收到。”
“她没说要去哪里吗?”
“没有。只说什么时间到了,该走了。奇怪的年轻人,但一直是个好租客。”老太太顿了顿,“你是他朋友?她留了封信给你,和钥匙一起寄来的。我还没拆开,你过来拿吧。”
姜予薇几乎是一路跑着去了房东家。老太太递给她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用熟悉的字迹写着:“姜予薇亲启”。
她的手在颤抖。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内容很短:
“薇,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
不必寻找我,因为我并非去了某个地方,而是正在去往的过程中。消散需要时间,像冰融化成水,需要安静和不被打扰的环境。我选择了一个能看到海的地方,完成最后的转化。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时间里。你的成长是我最近这些年最珍贵的见证。继续画画,继续生活,继续成为你自己。这是对我最好的告别。
柜台的抽屉里,有留给你的东西。钥匙在房东那里。
保重。
池野”
没有日期,没有落款地址。姜予薇把信纸紧紧攥在手里,纸张几乎被捏破。
“我能去店里看看吗?”她问房东,“用钥匙。”
“去吧去吧。”老太太叹气,“多好的年轻人,怎么就说走就走了呢。”
姜予薇和苏晓一起打开了理发店的卷帘门。轰隆声响起时,灰尘在阳光中飞舞。店里一切如常,却又完全不同。
工具整齐排列,椅子干净,镜子明亮,但那种属于池野的、薄荷与金属混合的气息已经淡到几乎闻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尘封的空寂。
姜予薇走向柜台,打开抽屉。里面有一个木盒子,打开后,她倒抽一口气。
盒子里是七个耳钉。不是池野耳朵上戴的那些,而是更早的版本,有些已经氧化发黑,但依然能看出曾经的精致。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比给她的那封长一些:
“薇薇,
如果你在阅读这封信,说明你已经准备好了解我的过去。
这七个耳钉,代表七个承诺,七个我承诺要记住的人。但承诺的本质,其实是交换。用我的一部分,交换他们的一部分继续存在。
第一个耳洞,为青而打。2005年秋天,他摩托车事故濒死时,我用自己的时间锚点交换了他的生命。代价是他失去关于我的记忆,而我开始以不同的速度经历时间。这是所有交换的开始。
之后的每个耳洞,都是一次类似的交换:用我的正常时间流速,交换他们的不被遗忘。每交换一次,我与这个时代的连接就弱一分,直到第七个耳洞后,连接细若游丝。
我不是英雄,只是一个无法接受失去的懦夫。我以为承载记忆就能对抗时间,但最终发现,时间永远赢。因为它不需要对抗任何人,它只是流过一切。
现在,我的交换结束了。我累了。
这些耳钉留给你,不是要你继承我的承诺,而是提醒你:所有的交换都有代价。在你的人生中,如果要交换什么,一定要想清楚,你愿意付出什么,又真正想要得到什么。
替我继续看着这个世界吧。
池野”
池野消失后的第四个月,沈青再次联系了她。
自从预展那晚相遇后,他们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邮件往来。沈青会分享他看到的有趣建筑,姜予薇则偶尔发送创作进展。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池野”这个名字,也没有安排第二次见面,仿佛是知道,那会打开一扇无法关闭的门。
但这一次,沈青的邮件标题是:“记忆的碎片”。
邮件内容很简单:“姜小姐,最近我开始频繁地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银白色头发的人,站在沙漠里,背对着我。我想转身离开,但脚下是流沙,无法移动。这个梦重复了整整一周。如果你有时间,我想和你见面谈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
姜予薇盯着屏幕,心跳加速。池野消散后,她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沈青真相。一方面,沈青有权知道自己的过去,知道有一个人曾用难以想象的代价交换了他的生命。另一方面,揭示真相可能打乱沈青现在的生活,让他背负沉重的愧疚,或者更糟,让他陷入对不存在的记忆的执着追寻。
但现在,记忆自己找上门来了。
她回复:“好。时间地点你定。”
他们约在周末下午,上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
姜予薇提前到了,选了最里面的位置。
沈青准时出现,穿着浅灰色的毛衣,看起来比上次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阴影。
“谢谢你来。”他坐下,点了茶,“我最近睡眠很差。那个梦……非常真实。我能感觉到沙漠的风,闻到干燥的空气,甚至能听到那个银白色头发的人哼着一段旋律。但我看不清他的脸,每次要转身时,梦就醒了。”
“什么样的旋律?”姜予薇问。
沈青哼了几个音符。
姜予薇的心揪紧了,那是池野有时会哼的一段调子,她说是一个老朋友教他的,来自西北的民歌。
“你听过吗?”沈青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表情变化。
姜予薇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池野,我的那位朋友有时就会哼这个旋律。她说是西北的民歌。”
沈青的手微微颤抖。“西北……我出事前,最后记得的地方就是西北。我在医院醒来时,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沙子,医生和家人都觉得奇怪。但我完全不记得沙子从哪里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勇气。“姜小姐,我查过一些资料。关于记忆,关于创伤,关于……超自然现象。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我有一种感觉:我的失忆不是事故造成的脑损伤那么简单。有些东西被故意抹去了,或者……交换了。”
“交换”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让姜予薇脊背发凉。
“你为什么用这个词?”她轻声问。
“因为在我研究记忆障碍时,读到一些民间传说和边缘心理学理论。其中有一种说法是: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一个人可以用自己的记忆或存在感,交换另一个人的生命或重要事物。”沈青看着她,“这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对吗?但我越研究,越觉得……我的情况有某种说不清的不自然感。”
姜予薇的手伸进口袋,握住那个装着七个耳钉的丝绒袋。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
“沈先生,”她深吸一口气,“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交换、承诺和漫长告别的故事,你会相信吗?”
“我会试着相信。”沈青认真地说,“因为我相信,真相无论多么离奇,都比活在疑问中要好。”
于是姜予薇开始讲述。
从她第一次走进剪影理发店的雨夜开始,讲到池野的七个耳洞,讲到她关于时间和消散的理论,讲到青的死亡和交换,讲到周老师的平静告别,最后讲到池野的离开和留下的信。
她讲得很慢,很仔细,努力还原池野的原话,描述她的眼神、她的疲惫、她耳朵上那些闪烁或不闪烁的耳钉。她拿出手机,展示池野和青在西北公路的那张照片,再展示沈青自己保存的那张单人照。
“这是同一次旅行,对吗?”她问,“只是池野的那张有两个人,你的这张只有你自己。但背景、光线、摩托车的角度,几乎一模一样。”
沈青盯着两张照片,脸色苍白。他拿起池野那张照片,手指轻轻抚过那个银白色头发年轻人的脸。
“我……我好像记得这个笑容。”他喃喃道,“不是视觉记忆,而是一种感觉。温暖,自由,无拘无束。像夏天的风。”
“池野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姜予薇轻声说,“她说你们一起骑摩托车穿越西北,在沙漠里看星星,在公路上唱歌。他说你教会她什么是活着的激情。”
沈青的眼里泛起泪光。“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忘记了一个用自己的一切交换我生命的人。我过着完整的生活,事业成功,家庭和睦,而她在时间的长夜里孤独漂泊,最后……消散。”
“她不是为了让你愧疚才这样做的。”姜予薇说,“她是为了让你活着。而且,失去记忆可能也是交换的一部分——如果记得她,你可能会寻找她,可能会发现时间的异常,可能会试图逆转交换。遗忘是一种保护。”
“但我现在知道了。”沈青说,“而她已经不在了。我连说声谢谢,或者说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
“你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感谢他。”姜予薇说,“好好活着,活出她希望你活出的样子。这是他交换的目的。”
沈青沉默了很久,看着窗外的人流。下午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会的。”他终于说,“但我还需要做一件事。我需要去一趟西北,去照片里的地方。也许到了那里,我能想起什么,或者……至少能完成某种仪式性的告别。”
“需要我一起去吗?”话一出口,姜予薇自己都惊讶。但她觉得,如果池野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哪怕只是以“正在消散”的形式存在,她可能希望有人陪青完成这场迟来的告别。
沈青看着她,眼神复杂。“你有时间吗?你的工作那么忙……”
“我可以安排。”姜予薇说,“池野的离开教会我一件事:有些事,如果现在不做,可能永远没有机会了。”
他们约好两周后出发。姜予薇重新调整了工作安排,将一些事务委托给苏晓,推迟了几个不紧急的会议。程先生不太满意,但听说原因后,叹了口气:“去吧。有些旅程是必要的。”
出发前一晚,姜予薇在工作室收拾行李。苏晓过来帮忙,顺便带来了新项目的初步方案。
“你真的要去?”苏晓问,“和那个沈青一起?你们才见过几次面。”
“这和沈青无关。”姜予薇将画具装进行李箱,“这是为了池野。也为了……我自己。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结点,否则我会一直卡在这种[如果当时]的循环里。”
“我理解。”苏晓拥抱她,“但要小心。无论是地理上的沙漠,还是记忆的沙漠,都可能让人迷失。”
“我会的。”
那天晚上,姜予薇梦见了池野。这是自她离开后,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梦见池野。
梦里,池野站在一片无垠的沙漠中,背对着她,银白色头发在风中飘动。天空是奇异的紫红色,像她照片里西北的黄昏。池野转过身来,浅灰色的眼睛看着她,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
“你要去那里了。”她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会在那里吗?”薇薇问。
“我已经不在任何具体的地方了。”池野微笑,“但记忆有地点性。在发生过重要事情的地方,时间的痕迹会更清晰。也许在那里,你能感觉到我的……余温。”
“我想你,池野。”
“我知道。”她伸出手,但手在空气中变得半透明,“但不要停留太久。怀念是给逝者的礼物,但生活是给生者的责任。去吧,陪青走完这段路,然后回来,继续你的路。”
梦醒了。
窗外天还没亮。
姜予薇坐在床上,摸出枕边的丝绒袋,将七个耳钉倒在手心。它们在晨光中泛着微弱的光泽,像七个小小的墓碑,纪念着七段交换来的生命。
她小心地将耳钉收好,放入行李箱的内袋。
两小时后,她和沈青在机场会合。沈青穿着适合旅行的户外服装,背着一个硕大的登山包,看起来像个经验丰富的探险者,而非建筑事务所的创始人。
“我请了一个月假。”他说,“员工们以为我中年危机,要去寻找自我。”
“也许你确实是。”姜予薇说。
沈青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也许是吧。但至少,我知道我要寻找的是什么——不是自我,而是一段被交换掉的过去。”
飞机起飞时,姜予薇看着窗外逐渐变小的城市,想起池野信中的话:“替我继续看着这个世界吧。”
她会的。
但首先,她要去看一看,那个让池野做出第一次交换的世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