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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言说
六点五十分,米哈伊尔站在保安总局大楼正门内侧的阴影里。他按照西格蒙德的要求穿了便装——深灰色西装,白色衬衫,没有领带,外面套着那件穿了多年的羊毛大衣。手里拿着公文包,里面装着今天的工作笔记。
大楼里大部分人都已经下班,走廊空荡安静。偶尔有值班人员经过,向他投来好奇的一瞥,但没有人询问。
七点整,西格蒙德从电梯里走出来。他也穿了便装:深蓝色西装,浅灰色马甲,外面是一件剪裁精良的黑色大衣。没有戴帽子,金发在门厅的灯光下显得比平时柔和。
“准时。”他说,走向米哈伊尔,“我们走吧。”
他们并肩走出大楼。夜晚的空气寒冷刺骨,呼出的气息立刻凝成白雾。街道上行人不多,路灯已经亮起,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餐厅就在街角,距离保安总局不到两百米,但感觉像是另一个世界。门面很朴素,深色木门,橱窗里挂着蕾丝窗帘,透出温暖的灯光。门口没有招牌,只有门楣上方一个小小的青铜铃铛。
西格蒙德推开门,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空间,大约只有十张桌子,大部分已经有人。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红酒和旧木头混合的温暖气息。
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人从柜台后抬起头,看到西格蒙德时,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冯·施特恩先生!好久不见。”他走过来,用围裙擦着手,“您父亲以前常坐的角落位置还空着,我给您留着。”
“谢谢,约瑟夫。”西格蒙德说,声音里有一丝米哈伊尔从未听过的柔和,“这位是罗泽先生,我的同事。”
约瑟夫向米哈伊尔点点头,领着他们走向餐厅最里面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小圆桌,靠墙摆放,墙上挂着一幅旧油画——勃兰登堡门的风景,战前的柏林。
他们坐下。约瑟夫递上菜单。“今天的汤是南瓜汤,主菜有炖牛肉和煎鳟鱼。面包是新鲜的,我刚烤好。”
“南瓜汤和炖牛肉,两份。”西格蒙德说,没有看菜单,“红酒要法国波尔多,如果还有的话。”
“为您总是有的。”约瑟夫眨眨眼,收起菜单离开了。
米哈伊尔环顾餐厅。客人大多是中年人,穿着体面但朴素,交谈声低而克制。这里不像战时柏林的许多餐厅那样喧闹浮华,而有一种家庭式的、安静的氛围。
“您经常来这里?”他问。
“以前是。和我父亲。”西格蒙德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他喜欢这里的安静。他说在柏林,能安静吃饭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约瑟夫送来了红酒和两个杯子。西格蒙德倒酒,深红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旋转,反射着桌上蜡烛的光芒。
“敬……”他举起杯子,停顿了一下,“敬安静的时刻。”
米哈伊尔与他碰杯。红酒口感醇厚,带着橡木和黑莓的香气,是战前的好酒。
“您父亲是什么样的人?”问题自然地问出口,甚至没有经过思考。
西格蒙德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酒杯上。“他是一个……矛盾的人。普鲁士军官,相信纪律、责任、荣誉。但也热爱艺术、音乐、诗歌。他常说,一个真正文明的人应该既能指挥军队,也能欣赏巴赫。”
他喝了一口酒,继续道:“1934年,他被迫提前退役。不是因为他不够优秀,而是因为他不够……狂热。他对纳粹的那套理论持保留态度。他认为政治应该服务于国家,而不是反过来。”
米哈伊尔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西格蒙德如此直接地谈论家庭,谈论过去。
“那他后来……”米哈伊尔谨慎地问。
“他在乡下有一处小庄园,大部分时间在那里读书、打理花园、写回忆录。”西格蒙德的声音变得低沉,“直到去年。他的一些老朋友卷入了反抗运动,他也被牵连。盖世太保上门时,他选择了……体面的方式离开。”
他说得很平静,但米哈伊尔听出了平静之下的痛苦。体面的方式。这意味着自杀,在逮捕之前。
“我很抱歉。”米哈伊尔说,这是真心话。
西格蒙德抬起头,灰色眼睛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明亮。“不必。这是他的选择。他宁愿那样,也不愿在审讯室里出卖朋友,或者在集中营里慢慢死去。”
约瑟夫送来了汤。热气腾腾的南瓜汤,上面撒着一点奶油和碎面包丁。香味温暖而舒适。
他们开始喝汤。在接下来的沉默中,米哈伊尔思考着西格蒙德的话,思考着这个男人的家庭,他的过去,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在保安总局工作,为一个他父亲可能厌恶的政权服务。
“您为什么留在柏林?”米哈伊尔最终问,“在您父亲去世后?”
西格蒙德放下汤勺,看着烛光。“因为我有母亲和妹妹。她们还在,生活在监视下。如果我离开,如果我反抗,她们会付出代价。”他顿了顿,“有时候,活着比死需要更多勇气。尤其是当你必须为你不相信的东西服务时。”
这话太直接,太危险。米哈伊尔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这是一个测试吗?还是西格蒙德真的在如此坦诚?
“我们的约定,”米哈伊尔谨慎地说,“有限度的坦诚。”
“我知道。”西格蒙德说,“但有时候,限度需要被重新定义。尤其是在某些日子。”
主菜上来了。炖牛肉装在深盘中,配着土豆泥和胡萝卜。牛肉炖得酥烂,酱汁浓郁,是久违的家常味道。
他们开始吃饭,话题转向更安全的领域:工作,文学,音乐。西格蒙德问起米哈伊尔在莫斯科的大学生活,问起他研究的突厥语族文字。米哈伊尔谨慎地回答,省略了危险的部分,但保留了真实的细节。
“您为什么选择那么冷门的领域?”西格蒙德问。
“因为语言是理解一个民族的钥匙。”米哈伊尔说,切着盘中的牛肉,“如果你能读懂他们的文字,听懂他们的诗歌,你就能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他们的世界观。这比任何政治分析都更真实。”
西格蒙德点点头。“我父亲也这么认为。他说,要真正了解敌人,就要读他们的诗。”
“敌人。”米哈伊尔重复这个词,“您认为谁是敌人?”
西格蒙德沉默了很久,慢慢咀嚼,咽下食物,然后喝了一口酒。
“在这个餐厅里,在这个晚上,”他最终说,声音很轻,“我没有敌人。只有一起吃饭的人。”
这话像一句咒语,暂时驱散了外面世界的战争、阵营、职责。在这个角落,在这个温暖的餐厅里,只有两个人,分享食物和对话。
甜点是苹果馅饼,配着奶油。约瑟夫又给他们倒了酒,然后礼貌地退开,给他们隐私。
“您今天解开的那些电文,”西格蒙德在吃甜点时突然说,“可能会救一些人的命。如果我们及时传递情报,那些抵抗分子可能会取消行动,避免被捕。”
米哈伊尔抬起头。“您会传递吗?”
“会的。通过安全的渠道,让情报看起来来自其他地方。”西格蒙德说,“我不能直接干预,但可以让消息传到该到的地方。”
“即使那些人是您的敌人?”
西格蒙德笑了,那笑容苦涩而疲惫。“在这场战争里,谁是真正的敌人?那些在巴黎试图炸毁铁路的法国人?还是在东线执行屠杀命令的德国人?还是那些在办公室里制定政策、却从未见过鲜血的人?”
他摇摇头,仿佛要甩开这些思绪。
“抱歉。我又在说蠢话。”
“不是蠢话。”米哈伊尔说,“只是……真实的话。像昨晚一样。”
他们的目光在烛光中相遇。这一刻,米哈伊尔看到了西格蒙德眼中毫不掩饰的疲惫、矛盾和孤独。这个男人在体制内工作,但内心在反抗;他履行职责,但质疑一切;他保护米哈伊尔,但不知道米哈伊尔的真实身份。
或者说,他可能知道,但选择了不知道。
“谢谢您今晚来。”西格蒙德说,声音很轻,“在这样的日子,一个人吃饭……太难了。”
“我很荣幸。”米哈伊尔说,这是真心话。
约瑟夫送来账单。西格蒙德付了钱——现金,没有用配给券。约瑟夫送他们到门口,拍拍西格蒙德的肩膀。
“常来,冯·施特恩先生。您父亲会希望您常来。”
“我会的。”西格蒙德说,然后和米哈伊尔一起走入寒冷的夜晚。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黑暗中投下孤独的光圈。他们并肩走回保安总局大楼,脚步在寂静中回响。
在大楼门口,西格蒙德停下脚步。
“我让埃伯哈特安排了车送您回公寓。”他说,“您今天应该好好休息。”
“您呢?”米哈伊尔问。
“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西格蒙德说,“但不会太晚。明天是周六,您可以休息。周一上午九点,老时间。”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来,停在路边。司机下车,为米哈伊尔打开后门。
“晚安,罗佐夫斯基博士。”西格蒙德说,“再次感谢。”
“晚安,少校先生。”米哈伊尔说,坐进车里。
车门关上。透过车窗,米哈伊尔看到西格蒙德站在原地,目送车子离开。他的身影在路灯下显得孤独而挺直,像一座对抗黑暗的纪念碑。
车子驶入夜色。米哈伊尔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回放着今晚的一切:餐厅的温暖,食物的味道,烛光,对话,西格蒙德说“今天是我父亲的生日”时的表情。
这是一个错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让情感干扰了判断,让同情模糊了界限。
但当他想起西格蒙德眼中的疲惫和孤独,米哈伊尔知道,即使重来一次,他可能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因为在这个充满谎言和暴力的世界里,真实的时刻太少。而今晚,在那个街角的餐厅里,在烛光下,在关于父亲和诗歌的对话中,有一些真实的东西发生了。
危险的真实,禁忌的真实。
但真实。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米哈伊尔下车,走进楼门,上楼,开门。熟悉的房间迎接他,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俄德词典,打开藏东西的夹层。莫斯科的指令还在那里:“确认‘琥珀’身份。若可策反,评估价值。若不可,准备清除。”
米哈伊尔盯着那些字,然后看向自己的手——那只今晚与西格蒙德碰杯的手,那只在西格蒙德说“谢谢您今晚来”时微微颤抖的手。
评估,或者清除。
选择似乎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不可能。
他缓缓将指令放回原处,把词典塞回书架。然后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窗外柏林的夜色。
城市在黑暗中沉睡,或者假装沉睡。在某个地方,西格蒙德·冯·施特恩也许还在工作,阅读文件,思考战争,怀念父亲。
在某个地方,抵抗组织可能在准备行动,或者因为收到的警告而取消行动。
在某个地方,历史在继续,战争在继续,谎言在继续。
但在这个房间里,在这个夜晚,一个苏联间谍在思考一个简单而复杂的问题:
当你开始理解你的目标,当你开始同情他,当你开始在乎他——
你还如何完成你的任务?
窗外,开始下雪了。细小的雪花在黑暗中旋转飘落,无声地覆盖城市,像记忆覆盖过去,像时间覆盖一切。
米哈伊尔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直到雪花在窗玻璃上融化,像泪水,像秘密,像所有无法言说、无法抓住、但真实存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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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爱上的预感啊啊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