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的爱情

　　初冬，紫禁城的红墙黄瓦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富察·傅恒站在府邸书房的窗前，手中握着一卷未读完的兵书，目光却穿透窗纸，落在庭院中那株孤零零的梅树上。成婚已三月有余，他却觉得这日子漫长得像是过了半生。

　　他的妻子瓜尔佳氏是满洲贵女，端庄娴雅，持家有方，人人都道这是一桩天作之合。可只有傅恒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他躺在婚床外侧，听着身侧均匀的呼吸声，心中却是一片荒芜的空洞。那些被礼教与责任压抑的情感，在婚姻的对照下，反而如野草般疯狂滋长——他不可抑制地想起林淼。

　　那个来自三百年后的女子，她说话时眼中跳动的光芒，她谈论历史时那种既亲近又疏离的奇特视角，她偶尔脱口而出的陌生词汇，还有她看着他时，那种穿透时空的、清澈又复杂的眼神。傅恒曾以为那只是一段离奇的际遇，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可如今他才惊觉，那些短暂的相处，早已在他心底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大人，夫人请您去用早膳。”侍女在门外轻声禀报。

　　傅恒回过神，应了一声，却未移动脚步。他想起昨日在宫中当值，经过御花园时，恍惚间似乎看见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身影在假山后一闪而过——那身影像极了林淼。他当时几乎要追上去，却被同僚拉住商议西北军务。待他匆匆返回，园中早已空无一人。

　　“我一定是疯了。”傅恒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玉。那是林淼离开前某日，他们在京郊散步时，她从地上拾起的一块天然青玉，半开玩笑地说：“留个纪念吧，傅恒大人。说不定三百年后，这块玉还在某个博物馆里，旁边写着‘傅恒疑似把玩之物’。”他当时不懂“博物馆”是何意，却将这块玉仔细打磨，随身佩戴至今。

　　早膳时，瓜尔佳氏温柔地为他布菜，说起府中开支、亲戚往来，声音柔和得体。傅恒机械地应和着，目光却落在妻子发间那支赤金点翠步摇上——那是大婚时皇家所赐。他突然想起林淼曾指着戏台上旦角的头饰，笑着说：“你们这时代的首饰美是美，就是戴起来恐怕脖子受不了。”那时她笑得眉眼弯弯，阳光洒在她简单的衣衫上，却比任何珠翠都耀眼。

　　“夫君？”瓜尔佳氏轻声唤他，“可是菜肴不合口味？”

　　傅恒猛然回神，歉然道：“不，很好。只是……想起一些军务。”

　　这个谎言让他心中一阵刺痛。他看着妻子低垂的眉眼，忽然感到一种深重的愧疚。瓜尔佳氏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只是按照这个时代赋予她的轨迹生活，成为他的妻子。可正因如此，傅恒更加无法原谅自己——他给了她名分，却给不了她一颗完整的心。

　　午后，傅恒以查阅典籍为由，独自骑马出了府。他没有带随从，径直往城西而去。林淼最后消失的地方，就在西直门外那片白桦林附近。那是三个月前的事，她说着“我必须回去了”，然后走向林间一片奇异的光晕，消失得无影无踪。傅恒当时追上去，却只找到她遗落的一枚银色发卡——那是她那个时代的物件，造型简洁，泛着冷光。

　　这三个月，傅恒以巡视城防、勘察地形等各种理由，几乎踏遍了西郊每一寸土地。他询问过附近的农户、樵夫、僧人，甚至动用了部分亲信暗中查访，却一无所获。林淼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再无痕迹。

　　今日，傅恒再次来到那片白桦林。冬日的树林萧瑟寂静，枝丫光秃秃地指向灰白的天空。他下马步行，手指拂过粗糙的树皮，试图寻找任何可能的线索——一道刻痕，一片衣角，或是她曾说过的“时空波动”的迹象。

　　“林淼……”他低声唤道，声音在林间消散，“你若能听见……若你真的来自未来……可否告诉我，该如何找到你？”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

　　傅恒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林淼最后一次认真看着他的神情。那时她说：“傅恒，你是历史中真实存在的人，有你的使命和命运。而我……我只是一个意外的过客。”她的眼神里有他当时未能完全理解的悲伤和决绝。

　　“过客？”傅恒握紧拳头，“若你只是过客，为何要留下这些……这些让我无法安宁的念想？”

　　他开始回忆与林淼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她曾无意中提起“故宫博物院”、“历史记载”、“乾隆盛世”，也说过“我的时代离你很遥远，但你的故事会被很多人记住”。傅恒当时只当是奇谈，如今却疯狂地从这些碎片中寻找线索。

　　也许她并未完全离开？也许她以某种方式仍在这个时代？傅恒想起林淼对京城布局的熟悉程度，她甚至知道一些尚未发生的事——她曾含糊地提过未来几年的天灾，以及西北战事的走向。这些预言有些已经应验。

　　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击中傅恒：如果林淼没有回去，或者她又回来了呢？那个在御花园瞥见的身影……

　　傅恒翻身上马，调转方向朝城内疾驰。他需要更系统地寻找，需要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但又不能惊动太多人，尤其是宫中。林淼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可能引发不可预知后果的秘密。

　　夜幕降临时，傅恒回到府中。他没有去正房，而是径直走进书房，铺开纸笔。烛火摇曳中，他画下了记忆中的林淼——那独特的短发，那件淡紫色的奇怪上衣，她微笑时嘴角的弧度。画完后，他凝视良久，然后将画纸小心折起，锁进暗格。

　　“我会找到你。”傅恒对着虚空低语，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痛楚，“无论你在时间的哪一端，无论这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因为直到失去可能性的此刻，我才明白……你早已不是过客。”

　　窗外，初雪开始飘落，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庭院。傅恒推开窗，让冷风吹散室内的暖意。雪花落在他掌心，迅速融化，就像林淼曾经的存在，真实却难以捕捉。

　　这一夜，富察·傅恒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将以更隐秘、更系统的方式，寻找那个来自未来的女子。即使这注定是一场徒劳，即使这会让他陷入更深的痛苦与矛盾，他也要寻遍这个时代的每一个角落。

　　因为有些醒悟，来得太迟，却也因此更加炽烈。婚后的安定生活没有给他平静，反而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深处那片只属于林淼的、不可替代的空白。而这片空白，从此将成为他余生中，最甜蜜也最痛苦的追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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