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问归期未有期

　　冬月廿三，小寒。
　　第一场雪在深夜悄然而至。起初是细碎的雪粒，敲在屋檐上沙沙作响；后来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一夜之间将整个宫城染成素白。
　　董明荧清晨推窗时，被扑面而来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寒噤。庭院里那丛芭蕉已被雪压弯了腰，翠绿的叶子从厚厚的积雪中探出一点尖儿，颤巍巍的，像在发抖。
　　月琴端着热水进来，见她只穿着单衣站在窗前，连忙取了斗篷给她披上：“小姐快关上窗，仔细冻着。今早内务府传话，说是各宫各院都要节省炭火，咱们这儿的炭例……减了三成。”
　　“减了三成？”董明荧皱眉。撷芳殿本就阴冷，冬日全靠炭火撑着，这一减……
　　“说是今年北境雪灾，炭运不过来。”月琴低声道，“其实奴婢打听过了，慈宁宫、坤宁宫的炭例一点没减，减的都是咱们这些偏殿别院。三公主那儿也减了，上官小姐那儿……因着丞相府自己供着，倒没受影响。”
　　董明荧沉默片刻，轻轻关上了窗。
　　她知道，这是宫里惯常的踩低捧高。父亲远在滇南，母亲不在身边，她这个“安宁郡主”在宫人眼中，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那些炭火，怕是被人克扣了去，孝敬更有权势的主子了。
　　“无妨。”她转身坐下，“把炭盆挪到书案边，够写字读书就好。夜里……多盖床被子便是。”
　　月琴欲言又止，终究只是点点头：“是。”
　　日子在严寒中一天天过去。
　　雪一场接一场，宫里越发冷清。贵女们大多躲在烧着地龙的殿阁里，不愿出门。宫学也因太傅感染风寒停了课，董明荧每日除了去慈宁宫请安，便只能待在撷芳殿看书、练字、做女红。
　　上官静怡倒是常来。小丫头裹着厚厚的狐裘，怀里总揣着热乎乎的烤红薯或糖炒栗子，一进门就嚷嚷：“明荧姐姐！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有时赵琬也会来，带着新得的算学书，与董明荧一同研读。三人围着小炭盆，读书、说话、吃零嘴，倒也不那么难熬。
　　只是炭火实在不够。白日尚可，到了夜里，寒气从砖缝里、窗棂间丝丝渗入，锦被冰凉如铁。董明荧常半夜冻醒，蜷缩着身子，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想起滇南冬日的暖阳。
　　腊月十八，又一场大雪。
　　这天是宫中年前最后一次大集，各宫妃嫔、公主、贵女可去御花园的暖阁挑选年节用品。虽然只是些绸缎、首饰、玩物，但对闷了许久的宫眷们来说，已是难得的消遣。
　　董明荧本不想去，但上官静怡一大早就来拉她：“去吧去吧！听说这次有江南新贡的云锦，花样可好看了！还有番邦进贡的琉璃灯，晚上点了，能映出七彩光呢！”
　　赵琬也劝，“去散散心也好。整日闷在屋里，没病也闷出病来。”
　　董明荧拗不过，便换了身衣裳，披上那件孔雀翎斗篷——这是母亲给她做的，滇南的孔雀翎织成，轻暖华美，在宫中算是顶好的。
　　三人来到御花园暖阁时，里面已经聚了不少人。
　　暖阁烧着地龙，温暖如春。长案上铺着各色绸缎，珠光宝气；多宝格里摆着精巧玩物，琳琅满目。几位妃嫔坐在上首喝茶闲聊，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挑拣着喜欢的东西。
　　上官静怡一进来就拉着董明荧往摆绸缎的案前凑：“明荧姐姐你看！这匹雨过天青的云锦多好看！衬你！”
　　那是一匹月白色的云锦，上面用银线绣着暗纹，光照下流转着淡淡的光泽，确实雅致。董明荧伸手摸了摸，触手柔软光滑。
　　“哟，这不是董小姐吗？”
　　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响起。
　　董明荧抬头，看见礼部尚书之女孙秀宁正站在不远处，身边围着几位贵女。孙秀宁今日穿着一身绯红绣金牡丹的袄裙，披着白狐裘，发髻上珠翠环绕，打扮得十分贵气。
　　她目光在董明荧身上扫过，尤其在孔雀翎斗篷上停了停，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董小姐这斗篷倒是别致。滇南的孔雀翎？我听说滇南蛮荒之地，也就这些羽毛还能入眼了。”
　　这话说得刻薄，周遭几位贵女掩嘴轻笑。
　　上官静怡立刻炸了：“孙秀宁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孙秀宁挑眉，“实话实说罢了。滇南那种瘴疠之地，除了些山货野物，还能有什么好东西？董小姐可别介意，我这是……关心你呀。”
　　她说着，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摸董明荧的斗篷：“让我瞧瞧，这羽毛是真的还是染的？我听说滇南人常拿染色的鸟毛冒充……”
　　话音未落，董明荧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手。
　　“孙小姐，”她声音平静，眼神却清冷如冰，“斗篷是家母亲手所制，不便给外人碰触。至于滇南是好是坏……孙小姐未曾去过，还是莫要妄言为好。”
　　孙秀宁手僵在半空，脸色沉了下来：“董明荧，你别不识好歹。我好心关心你，你倒端起架子来了？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边将之女，在宫里住几天，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孙秀宁你闭嘴！”上官静怡气得小脸通红，“明荧姐姐是陛下亲封的安宁郡主！你怎敢如此无礼！
　　“郡主？”孙秀宁嗤笑，“一个虚名罢了。谁不知道，武安侯在滇南……”她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功高震主，陛下心里怎么想，还说不定呢。”
　　这话一出，暖阁里霎时安静下来。
　　几位妃嫔停止了闲聊，目光投了过来。贵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董明荧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她知道孙秀宁在故意激怒她，也知道这话背后的恶意。父亲在滇南的处境，皇帝的心思……这些她不是没想过，但被人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还是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刺进心里最软的地方。
　　“孙小姐慎言。”赵琬上前一步，挡在董明荧身前，声音不高，却带着公主的威仪，“朝政之事，岂是你我可以妄议的？董侯爷镇守南疆，功在社稷，父皇时常褒奖。你今日这番话，若传出去，怕是不妥。”
　　孙秀宁见三公主出面，气势稍敛，但嘴上仍不服软：“公主殿下教训的是。只是臣女也是好心提醒董小姐，在这宫里……还是低调些好。比如这斗篷，如此招摇，难免惹人眼红。”
　　她说着，目光又落在孔雀翎斗篷上，眼中闪过一丝嫉恨。这斗篷确实华美，在满室锦绣中依然耀眼，衬得董明荧那张未施粉黛的脸越发清丽出尘。
　　董明荧看着孙秀宁，忽然明白了——今日种种，不过是因为这件斗篷，因为自己这个“边将之女”得了不该得的风头，碍了某些人的眼。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解下斗篷，递给身后的月琴：“收起来吧。”
　　“小姐……”月琴眼眶微红。
　　“无妨。”董明荧语气平静，“既然孙小姐觉得招摇，那不穿便是。”
　　她只穿着樱草色的襦裙，立在暖阁中央。没了斗篷的华美衬托，身形显得单薄，脸色在温暖如春的室内竟有些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清澈坚定，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
　　孙秀宁没料到她会如此，一时语塞。
　　上官静怡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拉着董明荧的手：“明荧姐姐，咱们走！不跟这些人一般见识！”
　　赵琬也冷着脸，对孙秀宁道：“孙小姐好自为之。”便陪着董明荧一同离开。
　　出了暖阁，寒风扑面而来。董明荧只穿着单薄的襦裙，顿时打了个寒颤。
　　“快披上！”上官静怡连忙要把自己的狐裘给她。
　　董明荧摇头：“不用。走快些，回去便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