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非像

　　通过月慧的叙述，一段如梦似幻的经历缓缓展开。

　　三年前，有个书生模样的男人在金珠坊落脚，他不知来路，也从不说自己将要去哪里。他有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关就是好几天。若不是老妈妈怕他死在房间里影响生意，叫月慧给他送点茶饭，他可以一直不吃不喝。

　　等他从房间里出来时，就将写出来的话本卖给城中各家书肆，一旦出版，立刻风靡全城。不写故事的时候，他会下楼听乐伎们奏乐，偶尔为她们填词。借他的名气，金珠坊吸引了不少附庸风雅的客人。

　　月慧照例给他送饭，隔着门缝窥见他的房间里摆满木像。还没等她看清木像的样子，书生就关上了门。

　　一日，书生对酒酣耳热的众人说起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读书人，与同村的邻家女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青梅家里穷，父亲有些痴傻，只会埋头做木工。母亲冷傲孤僻，从小跟着外祖父的商队走南闯北，后来外祖父去世，商队解散，青梅的母亲就待在了这个小村子里。

　　他与青梅约定，待他科举高中，就回来娶她。他也顺利完成了约定，他娶了青梅为妻，二人离乡在国都定居。之后他的仕途非常顺利，一路晋升，官至宰相。

　　谁知眼睛一睁，一切竟是黄粱一梦。他在坟地里醒来，面前竟是一片荒山野坟地。他满嘴干草泥土，形容枯槁，世界仿佛改天换日，而他无处可去。村里的好心人收留他，给他一碗饭吃。又告诉他，他疯了三年，错过了科举，父母为了给他治病，花光积蓄，重病缠身，已经故去了。

　　席间的人听了这个故事，都嫌弃说这个故事太作悲了，既不新鲜，也不有趣。月慧一直等到宴席散去，叫住那个书生，问他：

　　“你的青梅去哪里了呢？”

　　书生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笑了：“我这个故事讲了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问我。”

　　月慧还在等他的回答。

　　书生告诉她，青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月慧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有点特别的经历。后来书生离开了镜方，金珠坊来了一个呆木匠乔方。乔方来给金珠坊送木屏风，月慧去给他开小门，带着他避开大堂里嘈杂的人群，送到一个等待已久的空房间里。

　　木屏风很重，乔方却连个帮忙的人都没带。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屏风送到。月慧想给乔方倒一杯茶，她拿起茶壶时明明看到屏风后面空无一人，倒上茶将杯子递给乔方时，却见他愣愣地盯着某个角落，眼神痴傻。

　　月慧循着方向看去，竟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屏风后。房间窗户大开，房门半掩半开，她是从门外进来的，还是从窗外进来的？

　　那个女孩正是清弥。

　　如果那个故事里的青梅有模样，就应该长着清弥的脸。

　　将清弥藏在自己房间的那天夜里，月慧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是一个读书人，她才华横溢，举业出众，有一个温柔美丽的青梅。她答应青梅，待她高中，就会回来娶她。

　　说出承诺的时候，她哭了，因为她心里清楚后面的情节，知道青梅最后会消失，离开她身边。不知是不是不甘的愿望太过强烈，原本既定的情节出现了另一条岔路。青梅说，她要陪她一起去朔京。

　　去到朔京后，她却落榜了。青梅说没关系，带着她走进皇宫里。皇帝将青梅奉为神仙，供奉祭拜。青梅有自己的宫殿，有无数的信徒，他们为她行走世间，传播恩泽。她离青梅越来越远，从心灵上的距离，到真正的千里之遥。

　　当她来到镜方时，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从未走进过青梅的心里。

　　眼泪泡湿了她的头发，有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划过她的眼角。月慧睁开眼，看见清弥的手指上沾着她的泪。清弥见她醒了，先是将指腹上的小小水珠展示给她看，然后把手指伸进嘴里舔了一下。

　　接着她突然笑了，像是在笑眼泪的味道，然而一眨眼，一行相同的泪水从清弥的眼角滑落下来。

　　月慧翻身而起，紧紧地抱住了她。

　　说到这里，月慧停住了。她知道李雾心和广瑶想听的是乔方的部分，但她前面铺垫那么多，就是希望这两位姑娘能理解，并答应她的请求。

　　“清弥她虽然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些年，但心智上还是像小孩子一样。饿了要吃，渴了要喝，琵琶弹得还算好，可性格古怪，又不会讨好人。她若是跟着那位公主去了草原，一定会死的。”

　　她跪在地上，乞求：“请你们想办法将她留在镜方。”

　　李雾心连忙扶她起来：“你不必这样，我看路隗姜并不是个独断专行的人，若是清弥好好地向她表达自己想要留在镜方的意愿，她应该会同意的。当然，我和师妹也会帮忙劝说的。”

　　“这样就足够了。”月慧低下头，只能看到她濡湿的睫毛微微翕动。

　　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月慧并没能将清弥藏起来多久，就被老妈妈发现了。于是清弥被安排和月慧一起学舞，才学了七天，就将教舞的老师气得赌咒发誓再看到清弥跳舞，她就戳瞎自己的眼睛。

　　清弥肢体修长，身段柔软，本应十分适合学舞。可她天性中就藏有一种见缝插针的自由，一切有规制的舞步都会被她扭曲成乱叉的枝桠，每一次角度标准的跃动都会变成摇摆的火焰，被老师评价为“仿佛将原始部族的跳大神与野兽嬉闹的粗鄙动作相结合，将优雅美感狠狠践踏的可怕舞步”。

　　月慧倒是很喜欢看清弥跳舞，她觉得清弥挥挥手的样子就很可爱，她也不需要什么标准的舞姿来塑造什么东西，清弥只要做清弥就好。

　　学舞失败，清弥转而尝试去学乐器。她一眼挑中了琵琶，而且学得有模有样，总算让老妈妈松了口气。此后她们雅兴所至之时，清弥弹琵琶，月慧跳舞，就是一段好时光。

　　而这样的时光，偶尔会有第三人在场。

　　乔方与月慧是一起遇见的清弥，可他与月慧不同，他似乎将清弥当成了某种神迹。

　　月慧一开始对他十分警惕，可后来发现他每次来金珠坊，都只为了捧来一尊木像。有时木像是女人，有时是小孩，有时是男人，一开始木像并不精细，五官都模糊不清，只看得出来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普通款式。

　　乔方将木像交给清弥，请她为木像浇水——字面意义上的浇水。乔方拿出水囊，将里面的水倒在杯子里，再虔诚地交给清弥，让她将水从木像头顶浇下。

　　月慧问这是什么水，乔方眼里含着一种诡异的期盼，答：

　　“渌水之水。”

　　月慧不安地想到了那个书生满室的木像，疑心这是什么冷僻的邪术，不太愿意让清弥去做。乔方被她挡去几次见面后，学会避开月慧单独找清弥进行仪式。月慧担心他们单独在一起反而出事，于是答应乔方可以定期见面，但必须要有她在旁边看着。

　　乔方同意了。后来，他带来的木像五官越来越清晰，月慧直觉猜到一个可能，偷偷跟着乔方回家，见到了他的妻子和女儿的模样。这才确定乔方带来的女子像和孩童像的原型，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她越来越不安，尝试直接问乔方，他到底在做什么。

　　乔方捧着木像，狂热地说：

　　“我为神女绵延恩泽，神女赐我不死不灭身。月慧，若我这次能够成功，就能和大家一样，再也不受生死病苦的束缚。夫人不必日夜操劳，女儿也不会再噩梦缠身，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月慧觉得他有点疯了，挣开他激动时抓住她双臂的手，急切地问他：“那清弥呢？清弥会怎么样？”

　　乔方眼神空空，游魂似的答：“她是清水……自然是要回到……”

　　那天，乔方并没有说清楚一切。

　　月慧越想越觉得害怕，她再次拒绝了乔方见清弥的请求，乔方竟然跪下来，用像要给地板砸颗钉子那样的气势朝她磕头，说这次是最后一次。

　　月慧被他的阵势吓了一跳，犹豫了很久，还是答应了。

　　“这一次之后，你不许再出现在清弥面前。”她要乔方保证。

　　令人没想到的是，仪式过程中，乔方在她们的注视下变成了现在这尊木像。

　　月慧很难形容她当时所看到的一切。

　　最后的仪式上，乔方一次性带来了三尊木像。水浇在女人像与孩童像身上时，无事发生。乔方脸上浮现出失望，他嘴里喃喃着月慧听不懂的话，将两尊木像收进了盒子里，然后摆出了以他自己为原型的木像，请清弥浇水。

　　月慧看着这尊木像，容貌清秀，衣着朴素，虽然可以看得出这雕的就是乔方本人，但似乎又与她面前这人有所差别。月慧满了半拍才意识到这是因为这尊木像所刻的是以前的乔方，而现在的乔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形容枯槁，几乎就要死去了。

　　木像被缓缓流下的清水浸了满身，那一瞬间，仿佛天旋地转。月慧看见了无数个乔方重重叠叠地跪坐在旁边，捧起木像，欣喜若狂。又看见无数个清弥轻闭双眼，面容慈悲而虔诚。

　　她甚至看见了无数个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填满了镜子的空间，每一步向前都是在返回原地，每一次回头都是在自转。

　　当她从漫长的呆滞中清醒过来时，乔方的木像立在她的面前，她以为乔方已经逃跑了。可下一瞬，她看见这尊木像手里的小木像，一种她不愿意相信的猜想充斥她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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