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之轻敲学神心门

　　次日午后，天空像被人失手打翻了墨，厚厚的云层一层层压下来，空气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教室窗外，银杏叶无精打采地垂着，蝉鸣也变得黏腻而沉闷，像是被这股滞重的暑气扼住了喉咙。

　　夏衍来得很早。他把那本诗集放在桌角，指尖下意识地摸了摸书页间——薄荷绿的糖纸被他仔细抚平，和那张淡蓝色的便签安静地挨在一起。后排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起一圈圈温热的气流，却带不来半分凉意。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夏衍抬眼。

　　教室门口出现了林屿的身影。白衬衫领口微敞，袖口挽到小臂，怀里抱着几本书。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了些，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整个人像刚从一场闷热的梦里走出来。他的视线在教室里掠过，停在夏衍身上时，嘴角很自然地扬了一下。

　　“这么早？”林屿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把书放下。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

　　“嗯。”夏衍应了一声，喉咙里像堵了什么，想说“你也一样”，又觉得刻意，只好把话咽回去。他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往林屿的书包那边偏了偏——那个装着糖的小透明盒子，还在吗？

　　数学课代表开始发试卷，教室里响起一阵窸窣的翻纸声和压低的惊呼。夏衍接过自己的卷子，分数还算好看，他却没细看，目光悄悄滑向旁边。

　　林屿正低头看试卷，眉头微微皱着，笔尖在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三小问上轻轻点着，像是在耐心地和某个顽固的答案较劲。

　　“这道题，”他忽然侧过身，把试卷往中间推了推，指尖落在那行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上，“你的解法是什么？”

　　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在泛黄的试卷纸上一衬，显得格外清晰。夏衍下意识凑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混着纸张和墨水的味道，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出奇干净。

　　“这里，辅助线可以这样加。”夏衍抽出草稿纸，笔尖在纸面划过，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林屿也跟着俯下身，几乎是贴着他的肩。温热的呼吸擦过耳廓，带着一点潮湿的热度。“原来是这样……”他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想复杂了。”

　　他说着，又指着夏衍的步骤：“不过你这一步跳得太快了，中间过程省略太多，考试可能会扣分。”

　　“结果是对的。”夏衍抬眼，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过分——近到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看清他眼底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林屿笑了，笑意从眼角一点点漫出来，像投入水面的石子，在那片清澈里漾开。“结果当然重要，”他轻声说，“但过程也值得好好写清楚。”

　　夏衍的心跳漏了一拍。

　　前排女生忽然回头借橡皮，打断了这一瞬的靠近。两人像被同一阵风拂过的含羞草，几乎是同时坐直，拉开了一点安全的距离。夏衍低头，假装认真地在草稿纸上乱画，余光却还是忍不住往旁边瞟——林屿正一笔一画地在试卷旁补写步骤，字迹清隽，一笔都不肯马虎。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远处滚过一阵闷雷，像谁在云层深处敲了一下鼓。第一滴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紧接着，雨幕便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

　　雨声瞬间填满了整个世界。哗啦啦的，把夏日的闷热和烦躁一层层冲刷开，空气里弥漫起泥土和青草被雨水浸过的清冽味道。

　　“下雨了。”林屿放下笔，看向窗外。雨丝斜斜地划过玻璃，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银杏树在雨幕中轻轻摇晃，叶片被洗得油亮。

　　夏衍也看向窗外。“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雨。”

　　“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林屿转过头，眼里映着窗外的雨，“说来就来，毫无征兆。”

　　就像某些心意。

　　夏衍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没说出口。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下课铃响时，走廊里挤满了没带伞的人，抱怨声、笑闹声、奔跑的脚步声混成一片。夏衍走到窗边看了看，雨幕密得几乎看不清对面的教学楼，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看来要等一会儿了。”林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也走到窗边，站在夏衍身侧，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

　　夏衍点点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林屿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手自然地握着，指节分明，手腕处露出一截细细的银色表链。他忽然想起昨天在图书馆，那张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函数有最值，但有些东西，好像没有。

　　“关于那个抛物线，”夏衍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点发闷，“我昨晚想了想。”

　　林屿转头看他，眼里带着一点询问。

　　“如果定义域是全体实数，确实没有最大值。”夏衍顿了顿，“但如果我们讨论的是离散的点，在有限的区间内……”

　　“就会有一个最值点。”林屿接话，眼睛亮了一瞬，“就像你画的那个点。”

　　窗外的雨声在这一刻仿佛退成了背景。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等雨停。偌大的空间里，只剩风扇的嗡嗡声和雨点敲打玻璃的节奏。

　　“我其实……”林屿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吞没，“一直觉得数学很美。不是因为它绝对正确，而是因为它能用最简单的符号，描述最复杂的东西。”

　　“就像诗一样。”夏衍说。

　　林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被理解的轻松。“对，就像诗一样。”

　　他从书包里抽出那本星空图谱，翻到中间一页。泛黄的纸面上，是手绘的夏季星空图，线条细腻，星点密布。“你看，猎户座。”他的指尖落在那三颗排成一线的星星上，“无论在地球上哪个角落，只要在冬天的晚上抬头，都能看到它们。”

　　夏衍凑过去，指尖顺着那些星点慢慢滑过。“它们是固定的。”

　　“相对固定。”林屿纠正，指尖也落在同一片星空上，和夏衍的只差几毫米，“在人类的时间尺度上是永恒的，但在宇宙的时间尺度上，一切都在运动，都在变化。”

　　他们的指尖在猎户座的腰带上轻轻相触。

　　那一瞬间，时间像被谁按了暂停。

　　下一秒，林屿的手悄悄翻过来，掌心向上，像一个不言自明的邀请。夏衍犹豫了一瞬，还是把手覆了上去。

　　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比这个闷热的午后更烫。林屿的手指慢慢收紧，将他的手轻轻拢住，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牵过无数次。

　　“有些东西会变，”林屿低声说，声音轻得像贴在耳边，“但有些东西，在某个时间尺度上，也许可以当作永恒。”

　　窗外的雨势渐小，从倾盆变成淅沥。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挤出几缕，斜斜地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在水汽氤氲的空气里架起一道淡淡的彩虹，横跨在两栋教学楼之间。

　　“彩虹。”夏衍轻声道。

　　林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却没有松手。他们的手依然握在一起，藏在书桌的阴影里，被书本和黄昏的光掩护着，无人可见。

　　“听说看到彩虹的人会幸运。”林屿说。

　　“你相信吗？”

　　“我相信我想相信的。”林屿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夏衍脸上，那双眼睛里映着窗外彩虹的微光，也映着夏衍的倒影，“比如，相信此刻是真实的。”

　　雨停了。

　　阳光彻底从云层后挣脱出来，洒在湿漉漉的校园里。银杏叶上的水珠被照得发亮，像一串串细碎的水晶。远处的篮球场上传来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伴着少年们的笑闹，生活又恢复了它惯常的喧闹。

　　“雨停了。”夏衍说，却没有先松手。

　　“嗯。”林屿应了一声，手指却收得更紧了些。

　　直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两人才像被同一道声音惊醒，几乎是同时松开，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教导主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目光在他们身上停了两秒。

　　“还不回家？教室要锁门了。”

　　“马上就走。”林屿低头收拾书包，动作有些慌乱。夏衍也转过身，把桌上的书一本本摞好，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仿佛刚才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在走廊里并肩而行。雨后的空气清得发甜，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夕阳从西边的云层后探出头，把整个世界染成柔软的金红色。

　　走到分岔路口，林屿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透明的糖果盒。这一次，他没有让夏衍选择，而是直接拿出一颗柠檬黄的糖，熟练地剥开糖纸，将糖递到他唇边。

　　夏衍低头含住，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像把整个夏天都含在了嘴里。

　　“明天见。”林屿笑着说，转身离开。白衬衫被夕阳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身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夏衍站在原地，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拐角。他伸手进口袋，指尖触到那张淡蓝色的便签，还有那片被抚平的薄荷绿糖纸。舌尖的柠檬味还没散去，和记忆里的薄荷清凉缠在一起，在喉咙口留下一点说不清的甜。

　　他想起林屿说的那句——

　　“相信此刻是真实的。”

　　也许有些诗不需要落笔，有些函数不需要求解，有些秘密不需要言明。它们就那样存在着：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在相触的指尖温度里，在彩虹短暂出现的那几秒里，悄悄生长，静静绽放。

　　夏衍转身走向自己的路，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而“明天见”，是他听过最美的约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