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

作者: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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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锋


      苏念春乘坐的航班于周五下午飞抵省城。一放学,苏宇桐就在校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前往他们事先约好的餐厅会面。
      餐厅位于苏念春下榻酒店的一楼,主营西餐与蒸汽海鲜自助。饭点时分,餐厅里人来人往,坐在对面的苏念春看起来比三年前更胖了些,一身灰蓝色的POLO衫,领口纽扣紧勒脖子,衣服下摆和皮带也被微凸的肚腩撑出来一块。一见面,苏念春脸上就展露了笑容,却不像是一个父亲面对自己孩子的笑,更像是在官场中浸淫许久、牢牢焊在脸上的虚与委蛇。
      一见到这张虚伪的、被官气与酒色浸透、脑满肠肥的脸,苏宇桐就恶心得直倒胃口,只往偌大的餐盘里象征性夹了两块烟熏鸭胸肉。自从十二岁生日那年见识过苏念春在省外的那个新家庭,“父亲”一词在他心中从此与眼前这个男人裂解了。曾经备受他敬爱的那个父亲或许早已经死了,现在这副名为苏念春的躯壳里,住进来一个被权与利蒙蔽异化的怪物。他所记得的,永远是那个年轻英俊、会在新年时带着他和廖琴去逛公园的苏念春,是那个会举着他坐在肩上、让他越过人群看烟花的苏念春。那样温馨美满的一幕会永远鲜活地存活在苏宇桐的记忆里,在某个一家三口不曾分离的平行时空中,他们会替他延续这份幸福。
      他此行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与这个当了三年甩手掌柜的亲生父亲一叙往日的父子情谊,他目标明确,旗帜鲜明,一路上都在盘算着开场白,盘算着索要补课费的话术,以及要多少比较合理,就连上了饭桌大脑都还在一刻不停地飞速思考,神情淡漠,不苟言笑。苏念春却会错了意,以为是他们父子许久未见,苏宇桐变得拘谨生疏了,便自以为好心地夹回来满满一大盘食物,推到他面前体恤地说:“吃吧,在爸爸面前还客气什么。”
      苏宇桐斜眼扫了扫那餐盘里的食物,几乎没有他爱吃的,看来苏念春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将他亲儿子与假儿子的喜恶都记混了。
      “你来省城做什么?”他也确实没跟苏念春客气,没有称呼苏念春“爸爸”,省去了那些假模假样的繁文缛节,跟审犯人似的,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诘问,语气又凶又冷,像掺了股火药味。苏念春被他打得猝不及防,笑容一时僵在脸上,不悦地挑起眉头说:“来开个会,顺道办点事。”
      说完,他切下一块牛排,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嚼,而后话锋一转,将主动权紧紧拿捏在自己手里,“你来省城之前,该带的东西都带走了吧?县城那套房,我准备处理掉了。”
      听闻苏念春要将承载了一家人美好回忆的房子给处理掉,苏宇桐果然没沉住气,面色一滞,难以置信地问:“处理?你要怎么处理?你打算卖掉它吗?”
      “哼,卖?我倒是想脱手,你都不知道现在的房价一天一个样,就连县城那种小地方也被炒得火热。可惜那套房是单位集体产权,当初就没办过房产证,想交易都交易不了,只能委托中介帮忙租出去。不过那地段行情可好,不愁租,总比闲置在那里要强。”
      那可是他曾经的家!苏宇桐惊颤,被他珍视的家到了苏念春嘴里,却成了一项不流通就会白白浪费的资产,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他过往十数年的记忆载体给打发了。一想到自己童年的小房间会住进来不相干的外人,他就气得浑身发抖,放在桌面下的双手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坐在对面的苏念春却端起了水杯轻啜,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愤怒和痛苦。这个纵横宦海、阅历丰富的成年人,凭借对自己亲骨肉的了解,用他那病态的掌控欲和熟稔的弄权术,轻而易举地在他稚嫩的孩子面前扳回一局。
      看着苏念春得意的模样,苏宇桐定了定神,他还记得他来此的意图,绝对不能就这么被苏念春牵着鼻子走。于是他慢慢收敛了愠色,坐直身体,学着苏念春的样子给自己灌了一口水,冷静之后问:“你很缺钱吗?为什么非要把房子租出去?”
      苏念春却不自然地轻哂道:“呵,瞧你说的,谁会嫌钱多啊。再说了,我将房子租出去收回的钱,不还是用来养着你吗!”
      苏宇桐心中冷笑。若不是见过苏念春在别处优渥的生活与奢华的家,他怕是真的会被这样的话术唬过去——一个要靠租售旧屋来供养儿子上学的离异中年男人,听上去多么悲情伟大!说不定等到老了,还要以此来道德勒索他!可这话骗骗不知情的人也就算了,苏宇桐心里却门儿清——那钱根本不是用来供养他的花销,而是用来供养那个姘头和她前夫所生的孩子吧!那样美艳的女人就好比娇贵的鲜花,若没有金钱维持芬芳馥郁的外表,恐怕早已枯萎凋敝,苏念春是混官场的人精一个,岂能不懂这种道理?然而人人都有软肋,人人都逃不脱人性的陷阱,苏念春再精明,也不过是难过美人关的凡夫俗子、一头被面前吊着的胡萝卜所吸引追逐的骡马罢了!
      “你养我?那你每个月给我小叔多少生活费?”苏宇桐冷不丁出声问道。
      苏念春陡然变了脸色,像是吃了只苍蝇,“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问了,怎么着吧。苏宇桐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踢着餐桌支腿说:“你管我呢,快说。”
      “没大没小的,你在老四家里也这么和他说话吗?”身为长辈的权威受到小辈挑战,苏念春有些恼火地拧起眉,“我不管你?我是你爸我不管你谁管你?你妈早出国逍遥去了,这么多年还不都是我管着你!”
      还知道你是我爸呢,这些年来你有哪一天见过我、主动给我打过电话?有哪一天尽过做父亲的本分了?你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好意思在这里大言不惭,把小叔的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揽?
      苏宇桐在心里酝酿着这番话,却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这几年在苏念清的悉心照料下他是长高了不少,可和苏念春的个头体格相比仍有差距。万一真激怒了苏念春,动起手来,他不一定能打得过。
      自打这顿饭一开场,他心里就没来由地烦躁,巴不得补课费到手后赶紧走人,然而和苏念清共处一室时却不是这样的。那种平淡、自然、轻松自得的氛围,比起眼前这个与他血缘深厚的男人,更能给予他家的感受。此时他真的想回家去了,他快点想回到苏念清身边。
      “生活费是我和你妈各出五百,拢共一千,全都打到我账上,再从我账户转给老四。”苏念春终于肯松口,同时也觉察了一丝异样,手指关节叩着桌面质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是老四说你也想见我,我才抽空让你上这儿找我的,结果和我见面你就想说这些吗?还是说老四那边钱不够用了才让你来探我的口风?”
      这么少?苏宇桐的惊呼差点脱口而出。他记得每一年生日苏念清送他的礼物,那双鞋,那辆自行车,那部手机,以及各个季节的衣服、平时杂七杂八买来的零食点心……无论哪一样,都远超这个数目了。还有当初为了摆平刘嘉父母刁难、让他顺利返校,苏念清虽从未向他提起究竟是如何操作,但他心下了然,无非是求人找关系,这背后势必要耗费不少。原来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苏念清在背后默默贴补他的生活,维护他的体面和自尊,让他不至于在物质方面矮了其他同学一头。
      苏宇桐心下惶然一悸,同时也为苏念春的吝啬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感到愤慨,替苏念清忿忿出言道:“小叔他从没和我说过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是我自己想要钱才来找你的,给我补课费,我要去补课!”
      “补课?”苏念春纳闷,“你不是成绩一向很好吗?被侨中录取时老四还给我报喜了,还要补哪门子的课?”
      “又不是成绩不好才能补课,我想继续提升自己,不想落别人下风,不行吗?”
      苏念春听过之后却装聋作哑,默默半晌,不接话也不表态。苏宇桐见状,愈发按捺不住心头横冲直撞的怒火,忍不住起身拍桌,故意将话说得大声又难听。
      “你不愿意给是吧?你宁愿把钱都花在你那个姘头和便宜儿子身上都不肯给你亲儿子花是吧?”
      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话音方落,餐厅众人纷纷侧目而视,有的甚至背过脸小声议论起来。苏念春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压低声音直指着他骂道:“是谁教你这么跟父亲说话的?简直跟你妈当年一个样!”
      “我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跟她一个样不是很正常?”苏宇桐乐见他吃瘪,仿佛一个打了胜仗的战士,又像是欺诈勒索的老手,居高临下地抱着胳膊,无不耀武扬威地说,“你爱给不给,反正我话就撂在这儿了。你家里我去过,你单位的通讯地址和电子邮箱在政务官网上都有公开,连同你的职务我也已经查得一清二楚。要是不给钱,指不定哪天就会有一封揭发你抛妻弃子、作风混乱、婚内在职期间和单位同事乱搞的检举信交到纪委手里咯。”
      他是有备而来的,早早就在网上查好了资料,乘出租车时又在脑海里演练了好几遍,因此这番威胁说得还算流畅。他将身子绷得笔直,两手死死按在桌面上,才没让上下打颤的牙齿泄漏满心愤懑及初次与成年人谈判的紧张不安。这回他们算是撕破脸了,没有其他人在,便不用再顾及体面,不必再扮演那些父慈子孝的戏码。
      将真实想法吐露一空后,苏宇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为争取权益而主动积极。遥想当年廖琴去办公室找苏念春对峙、向单位领导揭发他和那个女人的奸情时,是不是也是这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呢?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对着听筒另一端的父亲抱怨、无力左右自己人生走向的孩子了。尽管这种斗争的姿态不够好看,却是他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看见人生的形状,并将之牢牢握在手中,为自己挣出一个光明的前途。何况他向苏念春索要的也并不多,也无意与那些家境优越的同学攀比,他只想努力踮起脚尖竭力向上去够,看看那道属于自己的天花板究竟在哪里。
      “你——”苏念春被气得够呛,吐出一个“你”字后,好半天都接不上话。那天他看过苏念清发来的信息,还盼着能借今天这顿晚饭与这个暌违许久的儿子好好联络联络感情,以此扫清他内心那点因生而未养所产生的轻微的负疚感,哪承想这小子竟会给他唱这一出!
      “行,给你!给你!你要多少!”
      谈判讲究一个见好就收。见阶段性胜利已经达成,苏宇桐便识趣地不再去刺激苏念春,乌黑的眼珠子溜溜一转,报出了一个他在车上测算出来的数目。
      “这是高中三年补课费预估的总价。费用是按月交的,你可以按月给我,也可以一次性付清。不过我不一定一直跟着同一个老师补课,也不一定就补这几门,要是遇到更好的老师也会考虑更换,因此费用会有浮动。总而言之,多不退,少要补,不够了我会接着找你要。”
      苏念春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抛出来一个致命问题:“我怎么知道这笔钱你是真的用在学习上了,还是被你拿来乱花?”
      教育部严令禁止在职教师办补习班,可正所谓有需求就有市场,再怎么打压也禁不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些补习班民不举官不究,从不大张旗鼓地宣扬,总是偷偷摸摸,招生全靠学生之间口耳相传,自然不可能有收据证明他缴纳了补课费用。苏宇桐略微思索后说:“这简单,你就把钱打到我小叔账上,等下回去我就跟他说清楚,让他每个月把钱给我或者由他替我去交就好。要是信不过我这个亲儿子,你不妨到时候打电话向你弟弟亲自求证。”
      苏念春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理由被他噎了回去,再找不到推诿的借口,只好悻悻作罢,“哼,打钱是没问题,但要是让我发现你小子拿去乱花,我就连你的生活费也一并停了,让你就喝西北风去!看看到时候除了我这世界上还有谁会要你!”
      这种“遗弃”威胁论调对三年前的苏宇桐来说或许还有点用,可现在的他却无动于衷。他早已不是年幼无助的孩童,再过一年就到了可以自食其力的年纪,就算苏念春真的断了他的生活费,他也无所畏惧。在接连经历过家庭破碎、父亲出轨、母亲出国的打击后,他的心上早已筑起了厚厚的防线,于是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敢停我生活费我就上法院告你不尽抚养义务,你就等着收传票吧!反正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时候看是这点钱重要,还是你的名声和头顶的乌纱帽重要!”

      晚饭不欢而散。苏宇桐从酒店走出,在秋夜的猎猎寒风中裹紧了校服外套,赶了末班地铁回家。晚饭时他和苏念春争执得力竭,几乎什么也没吃,现在心情一放松,才发现自己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他迫不及待要赶回家去吃苏念清炖的银耳羹了,那些彼时被他嫌弃像鼻涕一样滑溜溜黏糊糊的食物,于现在的他而言可谓珍馐。
      午夜的地铁和他的肠胃一样空空荡荡,到了站,又步行了千八百米才步入小区。站在入户门前,他里里外外掏遍了书包和校服口袋,愣是没摸到房门钥匙,这才隐约记起今天下午放学走得匆忙,钥匙似乎落在了教室书桌的抽屉里。
      方才上楼前他特地留意了一眼家的方向,见窗户里黑着灯,便猜测苏念清可能不在家,回来敲了半天门果然无人应答。手机电量所剩无多,他连忙给苏念清拨去电话,可一连打了三个都无人接听。趁手机还剩最后一点点电量,他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然后看着屏幕熄灭。
      深秋午夜,刺骨的寒风从楼道小窗呼呼地灌入,苏宇桐将外套拉链拉至最上沿,席地坐在家门边上,两条长腿蜷在胸前,两手抱着腿,脑袋疲惫地趴在膝盖上,倦意渐浓。他一边犯瞌睡,一边迷迷糊糊地想,苏念清究竟是因为加班太忙没有听见手机铃响,还是在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抑或是趁他不在,和同事好友出去玩了,吵吵嚷嚷的,才没有注意到他的来电?
      记得从前廖琴如果没有及时接听他打来的电话,小时候的他总是会惶惶不安地胡乱猜测,母亲是遭遇了车祸?还是碰上了歹徒?越想越恐慌,便紧抓着座机话筒不放,一遍又一遍地拨过去,直到廖琴接听或平安到家,才知道自己刚刚的想象是多么可笑荒唐。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半梦半醒之际,“叮”的一声,电梯门开,苏念清裹挟着外头的寒意从中走了出来。
      苏宇桐的头皮却倏忽炸了。就在苏念清走出电梯的那一瞬,他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人身上的另一种味道——那股他嗅见过许多次的辛辣木质香。不过今夜那股气味,比以往更加浓烈、张扬,肆无忌惮,蛮横霸道,不由分说地往他鼻子里钻,像是在昭示着某种主权,又像是赤裸裸的挑衅。
      这不是普通社交距离能沾染上的味道!绝对不是!苏宇桐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这款香水的主人,今晚一定与苏念清很亲密地接触过,否则这股香气怎会突然间变得如此浓郁、经久不散呢?
      苏念清的发丝凌乱,一向工整的衬衫也皱巴着,像是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后又重新捡起来穿。苏宇桐突然按捺不住莫名而来的一股躁意,有些粗鲁地上前质问:“你今晚干什么去了?”
      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带上“叔”这个称呼,语气也不像是在询问一个长辈,俨然是把苏念清摆在了和自己平等的地位。可苏念清是成年人,无论去了哪里都是他的自由,不必向他报备,他也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去过问,要是换作平时,肯定早就敲敲他的脑袋、半开玩笑地骂他没大没小了。可是此时,苏念清却刻意躲着他的眼睛,慌乱地摸索口袋,掏钥匙开门时手抖得几乎对不准锁眼,“不都发短信跟你说了我在加班。”
      那是再明显不过的谎言,令苏宇桐第一时间感到了愤恨和恐慌——他愤恨苏念清的隐瞒,也害怕苏念清会像他的父母,在有了更加珍视的人之后就会抛下自己远去。
      当苏念清好不容易对准锁眼、插入钥匙拧开门锁,他的心跟着那一节节转动的锁钮,一点点沉入到无边的寂夜当中。
      真的,我回来得不是时候,苏宇桐懊丧地想,我不该把钥匙落在学校的,趁我不在家,苏念清难得自由一回,我坏他的好事了。
      他真的恋爱了吗?他真的喜欢男人、真的和上回送他回家的那个人交往了吗?今晚他们做了什么?拥抱?亲吻?还是比这些更亲密的事?
      不知为何,苏宇桐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那些荒唐的梦。梦中那样的事,他们也做过吗?
      想到这里,他的心口蓦地疼了起来,但随即又尝试说服和安慰自己——无论苏念清恋爱与否,对方是不是男人,又与我有何相干呢?他不过是个被寄养在这里的孩子、一个期满就会离开的过客、一个与苏念清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子,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和身份去插手苏念清的私事、追究苏念清的行踪。
      苏念清之所以会带着他,不过是为了报答养母,报答牺牲上学名额、给过自己经济支持的苏念春,总之,不是为了苏宇桐,不是为他这个人而来。他们之间,隔着血缘,隔着追不平的十五年人生,隔着千山万水。
      回到房间,给手机接上电源,苏宇桐这才看见苏念清回复他加班的那条短信。今天的银耳羹里额外放了百合,在电饭煲里泡久了,嚼起来是软糯的口感。本应甜腻的银耳羹今天吃起来却格外苦涩,他有些食不知味,边埋头囫囵吞咽边说:“叔,我找我爸要了笔补课费,他每个月都会打到你卡上。到时候你帮我取出来吧,我们老师只收现金。”
      苏念清给他盛出了一碗银耳羹,又正准备给自己盛一碗,闻言,不禁转过头问:“补课?你自己出去找了补习班?怎么都没听你和我提过。”
      “是学校老师办的班,我是听同学介绍去的,试听过两次,觉得效果不错,想继续学下去,”苏宇桐顿了顿后,又说,“还有就是……我想办理住校了。”
      苏念清手里的勺子拿不稳,险些落进电饭煲里,错愕地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我想……把早晚花在路上的时间省下来,留在教室里多学一会儿。”
      “有必要么?”苏念清微微蹙眉,“这才高一,别这么拼命……况且你不是向来讨厌住校的么?宿舍人那么多,什么样的人都有,你不一定睡得惯,还是继续住在家里吧,能睡得安稳点——”
      “叔,我已经向学校递交申请报告了,”苏宇桐放下调羹,抬头打断了他,“这周末过完……床位安排应该就会出来。”
      这不是商议,而是告知的口吻。苏念清见他拿定主意,只好点点头说:“知道了,我明天带你去商场买套新的床上用品。”

      购物那日,随床铺被褥一同买回来的还有一樽玻璃鱼缸和几尾金鱼,被苏念清摆在了进门玄关的鞋柜上。除了鱼,缸里还放了几株聊胜于无的水草,又额外接了一只小巧的电动氧气泵。
      金鱼这东西,美丽、脆弱、华而不实、不堪一击,一天喂一次食,三天换一遍水,五天洗一回缸,七天换一批鱼。苏宇桐贴在玻璃上盯着那些在水中游弋浮沉的鱼儿,也不知苏念清为什么会突然钟情起这么娇气的玩意儿。
      沉浸于学习的日子过得飞快,时光匆匆如流水,日历一页页翻过,转眼已至高二。火箭班的学生专注竞赛训练,国际班的学生正忙着准备出国材料和备考雅思托福,除却这一小撮金字塔顶的天之骄子,绝大多数高二生都在老老实实地为即将来临的会考和一年后的高考做准备,苏宇桐便是其中一员。新学期伊始进行了文理分班,他和陈浩虽都选了理科,教室却隔了整整两层楼,大课间两人见面的次数渐渐少了。补课之后,他的成绩得到提高,最好的一次甚至能考进年级前两百,逐渐重拾自信,一心都扑在了学业上。
      按照往届惯例,从高二开始,双休调整为单休,每周六都要加一整个白天的课,因此苏宇桐选择像其他同学那样,周五晚留在学校自习,做完老师预留的作业,等上完周六下午的课再回家,和苏念清相处的时间愈发少了。好在这仅剩的这一天里,苏念清一般不外出,总是在家里陪着他,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在他看书时端来切好的水果和泡好的热茶,虽然短暂,于苏宇桐而言却是艰苦学习生涯里难得的温馨时光。在这短短的一天里,他被课业掏空的身心重新蓄满了能量,得以精力充沛地投入到下一周的学习当中。
      在他住校的这段时间,苏念清脖子上不知从何时起多出来一条细细的银链,上端与苍白的颈部皮肤贴合,下端则是被衣物所遮掩,不怎么起眼。直到有一次,那条项链偶然挂在外头,苏宇桐这才有机会得见全貌——原来那链子的末端还坠着一枚熠熠闪烁的银环,看形制,仿佛是枚戒指。
      日光落在其上,反射耀眼的白光,晃得他眼睛生疼。
      升入高二,繁重的学习任务让苏宇桐暂时淡忘了苏念清那一夜的反常,然而这枚戒指的出现令他再度浮想联翩,像一根不能触碰的倒刺、一块不能揭开的伤疤,在学习之余,在入睡前的间隙,时不时跳出来,搅得他内心一团乱麻。他始终无从得知那夜发生的事,无从得知这枚戒指挂坠的由来,一如无从得知苏念清所谓的恋情,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只存在于他脑海的臆想。
      “说不定那就是他们之间的信物噢,”陈浩看热闹不嫌事大,眨眨眼睛说,“也许真就如你看到的那样,你暗恋的‘学姐’正在和开宝马M4的那个人交往。”
      “不、不是暗恋,顶多是……是在意!”苏宇桐急头白脸地辩驳,却只换来陈浩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让他有些后悔浪费午休时间爬两层楼梯来找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倾吐烦恼。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急于否认呢?”陈浩不解,“说真的,现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会嫉妒、会吃醋,会酸溜溜地不舒服么?反正我看到自己暗恋的女生和其他男生走得近、玩得要好时就是这样的心态。”
      闻言,苏宇桐深思良久,过后却犹豫着说:“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去描述形容。如果非要类比,倒很像是得知父母离异又重组家庭时的那种心境,混杂着一点不甘、一点失落、一点委屈。那是嫉妒吗?是吃醋吗?或许有吧,但他觉得那一定是他太过在意苏念清所致——正是因为他们朝夕相处,彼此熟悉,才会令他对一个突然闯入他们生活的陌生人如此警惕,担心那人分走了苏念清对他的关注,从而产生了这种近似嫉妒的错觉。可这些话他无法对陈浩言明,这个故事太冗长、太复杂、太禁忌,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又过了一段时日,那天是周五,周末全省公务员统考,侨中被征作考场之一,周六难得不用上课。到了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一向紧张肃穆的课堂氛围松泛不少,不少同学按捺不住,都早早收拾了书包,准备铃声一响就夺门而出。
      放学后,陈浩发来消息约他去学校附近的网吧上网,苏宇桐却回绝了。冬日天黑得早,他想赶在夜幕降临前回家。许久没有在周五傍晚骑行在回家的路上,迎面而来的清新冷风夹带着路边摊上烤红薯和糖炒板栗的甜香,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天边霞光四射,层云尽染,红彤彤的夕阳像颗剥开的咸蛋黄,油润鲜亮地浸泡在昏黄的天空中。马路上行驶的每辆汽车、步履匆匆的每个行人、矗立在街边的每栋楼宇,无不沐浴在这抹暖色的余晖之下。骑经一处小学,孩子们闹哄哄地一拥而出,像从笼中放飞的一群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扑向各自家长的怀抱,笑说着学校里发生的事,令苏宇桐忆起了短暂却幸福的童年时光。也许是难得的一日闲暇令他心情放松了,此前他从未发现省城是如此的美,就连平日里喧杂的车鸣声、叫卖声也在此刻变得动听悦耳,于是刻意放缓了骑车的速度,打算将这惬意的日暮时光延续得再久一些。
      回到小区停车挂锁,他走进门厅乘电梯上楼,一路哼歌漫步。就在他走至门前将钥匙插进锁孔,正欲开门之际,房门突然从里面被人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年轻、白皙、俊美,五官卓越,一双黑而亮的眼睛,透着股似笑非笑的精明。视线下移,那是一副全然不输长相的好身材,挺拔、匀称、修长,薄薄的黑色衬衣之下,紧实的肌肉呼之欲出。
      来人虽然陌生,可他身上那股味道苏宇桐却十分熟悉——正是那支辛香木质调香水。早在他们正式见面之前,就已经暗地里交锋过无数次。
      那人没有系领带,带来的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袖口虚虚挽起,衬衣最顶端的扣子解开一颗,神色自若,简直如同出入自己家那般放松。见他进门,那人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粲然的白牙,随后礼节性地朝他伸出手,世故而老成地说:“幸会,你就是苏老师的侄子吧?常常听他提起你。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雷颂,雷鸣的雷,歌颂的颂,是你叔叔的……朋友。”
      他斟酌两秒后吐出的“朋友”二字,以及伸出的右手无名指上那枚与苏念清同款的明晃晃的戒圈,犹如一根尖锐的刺,猛然扎进苏宇桐心口。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没有去回握那人的手,而是机械地扭过头,视线越过雷颂肩膀,去找寻苏念清的身影。
      苏念清恰巧闻声从厨房走出,系在腰间的围裙还没摘下,同样惊愕地望向了他。
      刹那间宛若拨云见日,天地间惊雷骤起,他在轰隆隆的雷声回响中看清了自己的心。
      那一刻苏宇桐想,他不必再去问陈浩了。
      他喜欢苏念清,真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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