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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调时刻03
晨光尚未彻底驱散夜的寒意,韩枫的电话便打了进来,信号断断续续,夹杂着背景里沉闷的炮火轰鸣。
“月姐……萨拉曼南部三个重要的区……全丢了,反动派推进速度太快,图兰国的炮火覆盖根本挡不住,政府军后撤了,说是战略调整,但我看见的是一路溃败,应该是快撑不住了。”韩枫的声音嘶哑,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和压抑不住的焦灼。
秦淮月握着电话的手指收紧,指尖冰凉。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战线全面崩溃的消息,心还是沉了下去,连带着呼吸都漏了一拍。
这意味着,更多的流离失所,更汹涌的难民潮,以及更近的炮火。
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声音因为刚醒而有些低哑:“知道了。你现在在什么位置?务必小心,随时保持联系。”
“我在……从前线撤离的路上,这里……还算安全。”韩枫的声音断断续续。
通话结束,那令人心悸的轰鸣声也随之被切断,只剩下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她在床上坐了许久,然后掀开盖着的毯子,起身下地,走到狭窄的窗子前。
窗外,天色是一种病态的灰蓝色。
新的一天,在更沉重的阴影中,仓皇地拉开了帷幕。
难民营如同一个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每一个部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医疗区尤为严重。
秦淮月端着相机走进医疗区时,几乎被那股混合着消毒水、血腥和汗液的气味顶得后退半步。
人满为患已经不足以形容,担架挤满了每一条通道,重伤员躺在地上呻吟,轻伤者靠坐在帐篷上,眼神空洞。
她被一个满眼血丝的志愿者拦住:“秦记着,麻烦你在报道里提一句,我们缺最基本的抗生素和止血带。昨天运送补给的卡车在城郊被炸了,下一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秦淮月看见角落里堆叠的空药品箱,秦淮月点了点头,说:“好。”
她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一眼就看到了温言。
温言正站在一顶充当产房的帐篷外,快速对着身边的护士交代着什么。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
“血压还在掉,宫口全开了,产妇没力气了。”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
温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决断:“我来接手。”
她转身掀帘进去前,目光无意间扫过秦淮月,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简陋的产床上,一名年轻的孕妇几乎虚脱,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她的嘴唇因疼痛而咬出了血,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哭喊。
温言已经戴好了手套,跪在产妇身前:“看着我!呼吸!跟着我!你的孩子需要你,就现在!最后一次,用力!”
秦淮月没有跟进产房,她的镜头转向了另一边。
林璟阳所在的区域,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一个浑身是血的小男孩被志愿者踉跄着抱进来,孩子大概只有四五岁,他是在跟随家人乘坐卡车试图逃离战区时,遭到了流弹袭击。家人全部丧命。小小的身体软软地瘫在担架上,像一只被撕碎的布偶。
林璟阳正跪在担架旁,动作快得带出了残影。剪开衣物,暴露伤口,加压止血,建立静脉通路……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晰,但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泄露了紧绷到极致的情绪。
秦淮月的镜头不由自主地对准了他。他低垂的眉眼被碎发遮住了一部分,看不清具体神情,只能感受到一种专注。手指稳定地操作着器械。
一束光线从帐篷顶部的破洞投下,恰好照亮了男孩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
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曲线微弱地起伏着。
“血氧掉到70了!”
“加压输血!快!”
“林医生,血压测不到了。”
嘈杂的呼喊声中,林璟阳的动作又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他抬起头,直直地看向那条越来越平缓的曲线。
他没有放弃,继续进行胸外按压,动作标准而迅疾。但他的背影,在混乱的光影里,透出一种秦淮月从未见过的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了动作。
时间仿佛停滞。
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定格良久,才缓缓直起身,摘下了血污的手套,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张被白单缓缓覆盖住的小脸,看了很久。
然后,他极轻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几乎被周围的喧嚣吞没。
秦淮月读懂了那句唇语。
他说:“对不起。”
是对这个还没来得及看清世界,就被战争吞噬的孩子。
就在这时,旁边产房里,传来了一声婴儿啼哭。
一个新的生命,在死亡的隔壁,挣扎着宣告了自己的到来。
温言掀帘走了出来,双手锤着后腰,满身汗湿,步履有些不稳。她靠在帐篷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林璟阳走向水池,用冷水一遍遍冲洗双手和脸颊,水珠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滴落。然后,他用力地抹了把脸,转身走向下一个等待救治的伤员。
温言也只是靠了片刻,便直起身,转身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及时扶住了帐篷才没有摔倒。一旁的护士想要上前搀扶,被她摆手拒绝。
她对护士说:“产妇产后出血风险高,需要密切观察。下一个顺产的产妇在哪里?”
“温医生,你需要休息。”
“不用,给我十分钟。”
秦淮月放下相机,感觉手臂沉得抬不起来。生与死在这里如此接近,近得让人窒息。
秦淮月听温言说,光是这个难民营,每天就有几十个新生儿降生。这个数字,远超国内任何一家三甲医院的产科。生命在这里以最原始的方式繁衍,仿佛只是为了填补死亡留下的巨大空洞。
黄昏时分,秦淮月再次遇到林璟阳,他坐在一个废弃医疗箱上,背影难掩疲惫,望着天边那轮正在缓缓沉落、失去温度的落日,目光空茫,眼底是硝烟尽散后的沉寂,所有的光都被吸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之中。
秦淮月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他轻声开口,带着罕见的迷茫:“以前在医院,成功抢救回一个病人,哪怕再累,心里也能轻快一整天。觉得值。”
他顿了顿,视线依旧没有焦点地落在远方:“但在这里……救回十个,也抵不过失去一个的重量。那种重量,沉得……让人有时候会忘记为什么拿起手术刀。”
秦淮月安静地听着,侧过头,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轻声接话:“温医生告诉我,今天他们接生了四十多个新生儿。”
“嗯。”他应了一声,视线终于从远方收回,落在了脚下龟裂的土地上,那里有一株不知名的野草,在石头缝中顽强探出头。
一阵带着凉意的晚风吹过,卷起细微的沙尘。秦淮月看着他被倦意笼罩的侧影,忽然轻声问:“我一直以为,你们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应该是最能看惯生死的一群人。”
林璟阳沉默了片刻,然后再次开口:“是看过很多。肿瘤末期,器官老化,甚至意外事故……那些是生命自然的终点,或是概率无常的悲剧。作为医生,我们尽力,然后接受医学的边界。”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在医院,也常会遇到家暴的受害者,街头斗殴造成的重伤……那些源于人性之恶的伤口,心里会觉得沉重、愤怒。但至少,那背后还有一个相对有序的社会体系,法律会介入,作恶者理论上会被惩处。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与渐起的夜风融为一体:“但在这里,你看那些孩子。他们身体是健康的,生命本该像野草一样蓬勃。死亡降临,不是因为他们病了,老了,或者运气不好,甚至也不是源自某个人的恶意。仅仅是因为他们生在了一片被战火犁过的土地上。这种死亡,找不到任何医学理由,只有人性的荒谬。
这种无力感,比面对任何一个单独的恶性事件,都要沉重很多。它撕毁了我所熟悉的关于生死的所有认知。每一次面对,都像是第一次。”
秦淮月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声音清晰而坚定:“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镜头每天都对着它。它不只是前线的炮火,还是身上的伤痕,是混乱的社会秩序……你的手术刀无法对抗制造伤口的根源,我的镜头同样无法阻止。
但如果因为无法立刻终止战争而选择放弃,那才是真正的战败。你让我看到,救赎或许不存在于宏大的胜利,而是在于每一个具体的人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那个瞬间。
而我的工作,就是让这些瞬间,不被历史的尘埃掩埋。至少要让后来的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曾有人为了守护生命,做到过什么。”
林璟阳静静听着,良久,他的话缓缓接上,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些:“生命在这里,像野草一样,拼命地生长,就像只是为了填补死亡撕开的裂口。但活下来的这些孩子,在这片土地上,不知道能不能都顺利长大,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不是又一个循环……”
她转过头,目光灼灼:“我不知道答案,林医生。没有人知道。但记录下每一个挣扎求生的瞬间,记录下每一次无声的陨落,记录下你们如何在这片沉沦的土地上,一次又一次地试图从死亡手中抢夺生命,也许不能让这个世界立刻变好,但至少,能证明我们不曾背过脸去,假装看不见。”
她顿了顿,转回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此刻映着夕阳最后的余晖,也映着他的身影:“就像你,即使觉得沉重,即使感到无力,下一刻,你不是依旧走向了下一个需要你的伤员吗?我们做的,或许都是徒劳地舀水,至少,对那一个被舀起来的人而言,就是全部。”
林璟阳听完,伸手碰了碰脚边那株野草,低声自语:“全部吗?”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终于对上了她的目光。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嚣,瞬间褪去。她的话语,打开了他紧闭的心门。
他看到了她眼底的理解,那份无需言说便洞悉他所有挣扎与坚持的懂得,如同静谧深海中最温柔的灯塔,照亮了他疲惫航行中几乎迷失的航向。
夕阳落幕,蓝调时刻降临,天光收敛成一种温柔的蓝灰色,这是一天中最暧昧的时分,光还未散尽,夜尚未深浓,整个世界浸泡在蓝色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想要将她此刻的样子,连同话语里的力量,一同镌刻进灵魂深处。
过了许久,他才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个点头,胜过千言万语。是认可,是共鸣,是被理解后的释然,也是两个孤独灵魂,在无边荒原上,找到同类的确认。
光在他们周围渐渐消隐,黑夜即将来临,但在彼此的眼眸中,他们为对方守护住了最后一点不灭的微光。
有些理解和守护,已在无声中生根,比夜色更恒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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