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赴佛会
015
日子平静无波地滑过几日。
庾衡依旧每日午时前后必至,或带时新果品,或说市井趣闻,清扬院内常有笑声。
谢琮自那日拂袖而去后,未曾再来,亦无只言片语,仿佛那日冷然对峙,不过是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涟漪散尽,便了无痕迹。
这日,庾衡来时,面上带着几分喜色:“阿盈,你整日在府中闷着也无趣。可听说云游数载的释慧禅师回建康了?三日后要在城郊万佛寺开坛讲经,连讲三日,这可是难得的盛会!建康城里不少信众名流都要前往听讲,你可想去散散心?”
释慧大师乃当世有名的高僧,精研佛法,德行高洁,信徒甚众,昔年先帝在时亦曾多次延请入宫说法。
南朝佛法昌盛,上至皇室公卿,下至庶民百姓,多有崇信者。
如此盛会,建康城中文人雅士、贵妇信女皆欲往观礼听讲,场面必然盛大。
王盈闻得此讯,心中微动。
自春日宴归来,她虽暂得清静,心头那桩事却始终未了。
见识更多人物的念头也未曾打消。
春日宴上,虽展露才学,震慑了那些轻慢之徒,然细观满座所谓“才俊”,竟无一人真能入眼,并无可堪托付之选,更遑论令她看到与深宅迥异的广阔天地。
既然困于府中难觅良缘,何不借此佛会之机,走出门去?
香客云集,各色人等皆有,或许……或许也有真正风骨清雅、心性澄明之士?
谢琮让她远离外男?
她偏不。
若有机缘,结识一二方外之交或俊逸之士,又何妨?
况且,在府中闷了这些时日,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听表兄这般说,倒真想去瞧瞧。”她浅笑应道。
庾衡自然无有不从,拍胸脯道必护她周全。
-
西院内,气氛截然不同。
郭氏摒退左右,只留王柔在室内。
“机会来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万佛寺讲经,一连三日,王盈那丫头定会前往。人多眼杂,香客纷攘,正是动手的绝佳时机。”
“唯有彻底毁了她,毁了她的清白,谢家那样看重门风,岂会再要一个失贞的女子为妇?届时,莫说婚约不保,便是她想在这建康城中立足都难!王谢联姻不可更改,没了她,你便是你父唯一未嫁的女儿,有些事……才好筹谋!”
王柔先是一怔,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微微发白:“阿娘,这……”
她虽嫉恨王盈入骨,日夜盼着她倒霉,亦想过令其出丑,但未曾料到母亲隐忍至今,一出手便是如此阴毒狠辣、毁人一生的计策,心中不免骇然。
“怎么?怕了?”
郭氏冷冷瞥她一眼,“忍了这么多年,看着她占尽嫡女风光,压得你喘不过气,连谢琮的正眼都求不来一个!如今她越发张扬,连谢家都敢顶撞,若再让她这般下去,待你父归来,还有你我母女的立足之地么?”
“阿娘……此计是否太过……若万一败露……”
“阿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想嫁入谢家,想将王盈踩在脚下,这是最快最狠的法子!”
王柔想到谢琮那日冰冷的无视,心肠渐渐硬了起来:“女儿……听阿娘的。”
-
谢府。
周朔踱进来时,谢琮正于窗下临帖,笔势沉稳,心绪却未必如笔下那般平静。
“释慧法师在万佛寺开坛讲经,一连三日,盛况可期。玄玉,终日案牍劳形有何意趣,不如随我去听听佛法,涤荡涤荡心神?整日闷在府中,也不怕闷出病来。”
谢琮笔下未停,头也未抬:“无甚意趣。”
“哎,别急着拒绝嘛。”
周朔早有所料,凑近些,压低声音:“我听闻,你那未婚妻,也要去呢,还在寺中定了禅房小住。哦,对了,庾家那小子,定然是要鞍前马后护花随行的……你便不想去看看?”
谢琮执笔的手一顿。
他抬眸,目光冷然:“你从何处听来?”
“这建康城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何曾瞒得过我周孟启?”
周朔挑眉,“怎样?去是不去?难道放心让你那未婚妻,与她那表兄住在佛门清净地?那可是三日啊,三日……万一又惹出什么风波……”
谢琮沉默片刻,将笔搁回青玉笔山,淡淡道:“既如此,便去一趟。”
周朔一副“被我猜中了”的神情,心道果然,也不点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了出去。
-
三日后,天色澄明,春风和暖。
因是前往佛寺,王盈今日装扮得格外素净。
一袭月白交领襦裙,腰间系一条碧色丝绦,外罩一件浅青大袖衫,乌发也只松松绾了个简约的单螺髻,仅簪一支白玉莲花簪,两耳戴珍珠耳坠,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
这身装扮褪去了春日宴上的秾丽,却也眉目如画,清净脱俗,恍若凌波仙子,误入凡尘。
马车也换了一辆寻常的青幔小车,不再用那日招摇的华盖香车。
庾衡早已候在府门外,今日亦是一身便于骑行的窄袖常服。
见她这般妆束,眼中惊艳之色更甚,脱口赞道:“阿盈今日,也好看极了!”
王盈莞尔,由蒹葭搀扶着上了马车。
庾衡翻身上马,护卫在车旁,一行人向着城外万佛寺而去。
万佛寺坐落于钟山南麓,四月芳菲渐尽,然山间沿途仍见桃李灼灼,绿意渐浓。
钟磬梵唱,隐隐自山林深处传来,令人心神为之一肃。
尚未至山门,已见香客如织,车马塞道,各色衣衫的士庶男女摩肩接踵,皆面带虔敬,朝着寺门涌动。比之华林园春日宴,另有一番熙攘的景象。
释慧大师名望之隆,可见一斑。
琅琊王氏这等门第,自有知客僧早早迎候。
王盈与庾衡方安顿好车马,迎面便见另一行人走来。
谢琮一袭月白广袖衣衫,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冷似玉。
身侧跟着的,正是一脸看好戏神情的周朔。
他们并肩而立,似也是刚到。
谢琮目光如常扫来,先是落在庾衡身上,随即,定在了王盈素净清丽的容颜与她和庾衡并肩而行的画面上,两人站在一起,姿态亲近。
她这身装扮,与那日华林园中的浓艳迥异,却更显天然风致,竟让他目光停留了一瞬。
他眸色微沉,唇线抿紧了一分。
周朔已笑嘻嘻开口:“哟,真是巧了!我道是谁如此眼熟,原来是庾郎君和王娘子,也是来听释慧大师讲经?”
庾衡冷哼一声,侧身将王盈稍稍护在身后,对着谢琮,语气很是不善:“谢侍郎也来礼佛?倒是稀客。”
谢琮并未理会庾衡的挑衅,目光仍凝在王盈脸上,见她神色平静,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对自己与周朔的出现,并无半分讶异或波动。
他心中的烦闷,又深了一层。
她果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非但没有远离庾衡,反倒依旧同行。
“佛门清净地,庾郎君还请自重。”
谢琮终于开口,嗓音冷淡。
说罢,不再停留,径直从他们身侧走过,步履从容,仿佛只是遇见不相干的陌路人。
周朔冲着王盈与庾衡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忙快步跟上。
待他们走远,庾衡才愤愤道:“装模作样!阿盈,我们走,莫要理他!”
王盈望着谢琮消失的背影,心中一片漠然。
他爱如何想,便如何想罢。
她既已决意要走自己的路,便不会再为他的冷眼或所谓“规训”所动摇。
周朔追上谢琮:“我说什么来着?你看,你不来寻人家,自有旁人殷勤备至。山寺桃花,美人相伴,真是好风景啊。”
谢琮收回视线,冷冷瞥了周朔一眼,并未接话,只拂袖,径自往为谢家预留的禅院走去。
只是那背影,较平日似乎更显僵硬了几分。
-
万佛寺宝殿前的广场上,早已黑压压坐满了虔诚信众与慕名而来的士庶。
高台之上,释慧法师端坐莲台,身披袈裟,法相庄严,声音洪亮。
台下众人,或凝神静听,或若有所思,或低声诵念佛号,气氛肃穆庄严。
王盈与庾衡坐在前排专为贵客预留的蒲团上。
起初,她尚能专注聆听,那悠远深奥的经义,确能让人心境宁和些许。
然或许是连日心绪起伏,又或许是檀香过浓,兼之释慧法师声音抑扬顿挫,富有韵律,听久了竟觉昏沉。
没到半个时辰,倦意便阵阵袭来,眼皮渐重,周遭的诵经声也化作模糊。
她悄悄以袖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侧首对身旁的庾衡低语道:“衡表兄,我有些乏了,想先回禅院歇息片刻。”
庾衡见她面色确实略显疲惫,点头道:“我送你回去。讲经要三日呢,不急在这一时。”
王盈确实有些支撑不住,又恐殿前失仪,便微微颔首。
庾衡随即向法师方向合十致意,而后护着王盈,悄然从侧边退出人群。
禅院清幽,只闻隐约的诵经声与风吹树叶的沙沙响。
庾衡将王盈送至房门前,又叮嘱蒹葭白露好生伺候,方转身离去,步履轻快,显然是打算回去继续听讲。
王盈卸了簪,松了衣带,正欲上榻小憩,房门却忽被轻叩两下。
“蒹葭么?”
她以为是婢女取东西回来,未及多想,便道,“进来罢。”
门扉应声而开。
然而踏入房内的,并非侍女。
谢琮站在略显昏暗的禅房门口,面上无甚表情,只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定定地望着她,眸色比平日更为幽暗。
他反手,竟将房门轻轻阖上,并落了闩。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