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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浮尸
中秋将近,京城已经提前进入节庆的氛围。各处开始挂起灯笼,给秋夜的凉意添上一丝暖意。
卯时的天色将明未明,西边还挂着半牙苍白的弯月,远远望去京城的灯光开始次第熄灭,准备迎接新一天的日光。
芝河的水面上浮着一层薄纱似的晨雾,残荷枯梗在雾中若隐若现,一个撑着破木船的老翁从远处渐渐显现。
姜甫——一个住在近处的鳏居老叟,听说这里的菱角成堆,撑着船赶了个大早来捞菱角,想着去京城卖个好价钱,也能过个好节。
破旧的木船吱呀作响,桨声欸乃,划破静谧的水面。
他贪婪地吸着岸边丹桂的香气,甜香被夜路浸润,此处又鲜有人迹,沉甸甸地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他对此处水域不熟,也是边划边探,冷不丁船被卡住,仿佛水下有什么东西扽住了一般。竹竿探入水下,却碰到了一个异常柔软且有韧性的障碍。
不像水草,也不像沉木。
姜甫嘀咕了一声,换了只手,瞅着角度用力一挑——
一张人脸,骤然从墨绿色的荷叶残骸间翻了出来,涌出水面,几乎要与他碰上。
“妈呀——!”
惊叫声撕破晨雾,也撕开这片沉寂的水域。
姜甫腿一软,险些栽进水里,他跌坐在船中央,连滚带爬地退至一角,心脏狂跳,瞪大眼睛看着那具随水波缓缓摆动的躯体。
是个年轻女子...
她仰面朝天,藕荷色的衣裙被水浸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纤细的四肢身形。长发如海藻般在身下散开,在水中随波荡漾,勾得人心里发麻。
苍白无色的脸颊上,眼睛轻轻闭着,细密的水珠挂在睫毛上,远远看上去像泪。
最诡异的是她的姿态。
她双手交叠,轻轻置于胸前,双手掌心微微拢起,不知握着个什么东西,姜甫不敢靠近去看。
那姿态,不像溺水者死前挣扎过的模样,反倒像庙里供奉的玉女像,安详、端庄,甚至...还有些慈悲...
姜甫颤抖着,可眼睛还是被她发间的色彩吸引。
那里,簪着一小簇金黄色的桂花。
花朵新鲜饱满,一看便是人精心挑选过的。在这个季节,桂花正当令,女子簪桂花本不稀奇,可簪在一个不知死去多时的浮尸发间,这个画面悚然的让人心惊。
“死..死人....报官...报官...报官!”
姜甫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调转船头,桨叶急促慌乱地拍打着水面,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不敢再回头,但那画面已被烙进心里,女子平静的脸,交叠的双手,发间的桂花,如绸缎般铺开的黑发。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的人到了。
裴昭勒马停在芝河上,翻身下马,身后跟着谢沛和一些衙役。
坊正已经先行带人粗略围住了现场,脸色发白地勉强主持着场面。
看热闹的百姓被挡在外围,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
“裴大人,就在那里!”见裴昭终于前来,坊正白着脸跌跌撞撞地向他奔来,指着荷花荡深处对他说。
尸体已经被人拖到了岸边,被用一块旧草席暂时盖着,只露出一截湿漉漉的裙角和苍白的赤足。
裴昭遣人去疏散了在场群众,走近。
待他掀开草席一角,目光触及尸体姿态的瞬间,眉头便锁紧了。
“捞上来多久了?”他问在一旁退避三舍的坊正及姜甫,声音听不出情绪。
“不..不到两刻钟。”姜甫哆哆嗦嗦地回答,他不敢一个人捞,先跑去报了官,等坊正带着人到,将他们领到发现尸体的地方,才勉强搭了把手。
这会儿,那个尸体的触感仿佛都还在他指尖,他忍住胃里一阵一阵翻滚的欲望,迫不及待等着这位大理寺的大人让他离开。
裴昭掀开草席,蹲下身,仔细查看。他没有先碰尸体,而是观察着周围环境——岸边脚印交杂,泥地上有拖拽痕迹,缠绕的水草和菱角从陆地上蔓延到水里,是捞尸体时带上来的。
但尸体本身几乎没有额外的擦伤或破损,说明被发现时,就是这般“完好无损”。
他从怀里掏出那双明黎君的自制手套,现在大理寺上下几乎都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
裴昭轻轻拨开女子交叠的手。
一个圆形的东西滚落出来,掉在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那是一枚铜钱大小,滚圆光滑的白色鹅卵石。在水里浸了不知多久,出手冰凉。
裴昭拾起石头,对着晨光细看,没有任何记号,就是河边最常见的鹅卵石,但被特意挑选过,因为形状异常圆润,表面也并无任何坑洼,无比光滑。
那弯月牙已经不知何时落了下去,裴昭拾起石头,脑中却鬼使神差般想起来月亮,并非弯月,而是圆月。
他想,自己一定是跟着明黎君呆久了,鬼迷了心窍,竟也开始联想起这种东西了。
如此想着,身后有人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他一回头,是急急赶来的明黎君,身上还随意裹着一件披风。
她不会骑马,自然会慢些。
“什么情况?”她没注意到裴昭的脸色,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带着一丝紧张。
“淹死的,但姿势不对劲。”
明黎君已经蹲到他的身侧,这具尸体显然没有在水里泡太久,她心里微松了口气,不然给他们调查带来的麻烦会更多。
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从尸体的头顶一寸一寸往下移:湿润整齐的发髻、平静闭合的双眼、微张的唇、交叠的双手、赤裸的双足...
明黎君的眼神停住了,这样一双干净的赤足,没有泥沙,也没有擦伤,不像是自己走进水里的...
大理寺仍有人还在水里捞着什么,在发现更多的信息之前,她暂且只能如此想。
“不像意外,也不像自杀...”明黎君喃喃,更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
“不管是投水自尽,还是被人溺毙在这条河里,她都一定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挣扎...姿势不会这么...”
她思考了片刻,似在纠结如何描述。
“不会这么工整。”裴昭接了下去。
明黎君眼睛一亮,抬眼望他,“是,是工整!就像被摆弄过,达到他内心的某种苛刻的要求。”
“我总觉得,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裴昭,你说有没有可能,凶手在尸体僵硬前,就摆好了这个姿势,并且用了某种方法固定,抛尸至此,直到尸僵形成。”
裴昭看着她,“首先,在有证据佐证前,我不会回答你任何关于可能的猜测。
其次,凶手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仪式感。”明黎君看向摆在一旁地上的鹅卵石和桂花。
“你不觉得凶手对待这个尸体太过认真了吗?带着一种奇怪的‘尊重’...他没有殴打,没有伤口,没有性侵,甚至帮她梳妆打扮,还簪了花。在他的世界里,这像不像在体面的送她走?”
她边说边思考,无数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争相冒出头来,她只能尽力抓住其中一些看起来不会那么荒谬的,加以追究。
“我不知道这个桂花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是春天,会不会是桃花?如果是夏天,又会不会是荷花?”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有点想发笑,二十四节气花令,一个听起来如此离谱的想法。可是现场的每一个细节她都不能放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昭听着听着,突然拿起那圆润的鹅卵石,和那一簇桂花一齐放在手心。
然后缓缓,举到明黎君眼前。
“不是二十四节气,但是也确实是一个节日...”他一字一句地缓缓道。
几乎是同时,明黎君脑子里一道白光闪过。
是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香甜的,圆满的,死亡的,中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又再次落回尸体苍白的脸上。
晨雾渐散,朝阳升起,金光刺破云层,洒在芝河粼粼的水面上。
岸上丹桂开得喧闹,甜香愈发浓郁,夹杂着尸体的水腥臭味扑入众人鼻腔。
节庆的气氛,在这片水域上荡然无存。
“查身份。”裴昭站起身,脱下手套,对谢沛吩咐,“去通知仵作,查她具体死亡时间。封锁这片水域,上下游三里内仔细搜索,看有没有其他可疑物品或痕迹。以及去周边寻找证人,看有没有人看到案发过程。”
“是!”
明黎君仍蹲在原地,她总觉得这个女子还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她沉默地注视着,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女子冰冷的手腕,又看了看她双手的指甲缝——很干净,只有一点水藻的绿色。
“绣娘。”她忽然说。
裴昭回头。
明黎君指着死者食指内侧一个极小的,淡黄色的茧子,几乎看不见,只是在她毫无血色的手指上显出一点细微的痕迹。
“这是绣娘长期捏针的位置。而且她拇指指甲稍长,方便她捻线。再看她的衣物,是普通的料子,但是上面的纹样却十分精致,应当是她自己给自己缝制的,外面的成衣铺不会在普通布料上下这么大功夫。”
与尸体交流完,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先从城西的绣坊成衣铺开始查起吧。另外——”
她望向波光潋滟的芝河,太阳已完全升起,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眼神微沉:“中秋还没到,如果这是一场有程式的仪式,那今日,也许只是个开始...”
一阵风吹过,岸边桂树簌簌摇落一阵桂花雨,几朵金黄的小花,飘落在盖在尸体的草席上,停在女子的赤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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