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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阿斯兰走了,去了前营,谷禾从那天晚上开始翻来覆去地想这些事情。白天干活的时候塔娜说话她总是听不见,小女孩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了她才看过去。
塔娜嘟着嘴斜着眼睛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看她,“怎么了嘛?阿斯兰刚到前营去没几天,你怎么魂不守舍的,你是不是喜欢他?”
谷禾两只手在胸前乱摆,五官都挤在一起,“怎么可能呢?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当然不是了!”她看看周围,确定只有羊群“咩咩”地等待干草,“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啦。”
“那你怎么还去金帐看?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偷偷掀起来帘子探头探脑的,你这个南边城里长大的人都不知道我的眼睛有多好使,嘿嘿。阿斯兰那么帅,你喜欢他也是很正常的,我也喜欢他,喜欢他的人多了,就是阿丽亚不让我去金帐。”塔娜自得,摆手轰了轰一直在她旁边吃草的大羊。“阿斯兰不在,金帐没有人,不用去打扫的。”
谷禾抱着干草,“我想和他说点事情。他去前营的时候,是不是很不高兴啊。”她又想起那天阿斯兰那双浅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怒火,他是个金尊玉贵的人,被自己这么一个身份低贱的人骗了,他当然会觉得是被戏弄了。况且这件事情还关系到他很在乎的,他母亲的事情,他没当场把自己拉出去罚就已经很不错了。
她这样胆小的人,按理说,只要阿斯兰不惩罚她,她不应当去找他,可是谷禾心里觉得不对,她还是要把话说清楚。谷禾使劲把干草塞到喂食槽里,叹了口气。她也想当一个缩头乌龟,她甚至觉得自己是有点疯了,可能是在阿古如部待的时间长了,和这里的人们打交道的时间也长一点,阿斯兰在她心里好像变成了个能说话的人。
阿丽亚看她不对劲,问她怎么了?谷禾说自己好像把事情搞砸了,她希望自己不要牵连阿丽亚。年长的侍女耸了耸肩膀,安慰她,“不会的,他走之前虽然看着心情不好,但是也没说什么,没有回来再罚你的道理了。他问你什么了?”
谷禾敷衍阿丽亚,说着没什么,或许是自己干活干的不好,把金帐打扫得不干净阿斯兰生气了。她心里打鼓,要是真的是因为这事就好了。
她一直留心前营的消息,又想看见哈日,自己好把心里憋着的话说出来,一边不想看见哈日,因为自己又害怕说出这些话惹阿斯兰生气自己被扔到荒地里。
又一队战士从柔州城里回到金帐里,谷禾听见队伍回来的号角声,探出头去看,火光照亮的地方有限,她看得并不真切,好像是哈日。她赶紧套上外袍往金帐跑,跑着跑着隐约看见有人在金帐前下马。
她到了金帐面前气还没喘匀,光亮从帐帘缝里透出来,金帐里有人。谷禾深呼吸了两次,牟足勇气,“主人,我是谷禾,我有点事情想和您说,不知道您能不能拨出点时间……”她越说声音越小,话没说完她声音就没了,她很少和这些贵人说话,觉得自己说话总是不礼貌,可她搜肠刮肚也不知道怎样说了。
她抬起头就看见阿斯兰,暖黄色的火光让他的面目看起来模糊又柔和,给了谷禾一点诡异的自信。
“说。”阿斯兰并没有给她进帐的机会。
“大汗,真的不是我有意想要骗您,更不是阿丽亚让我这样说的,您要是责罚就来罚我吧。”谷禾抬着头看着他,“那件事,我小的时候就不记得了,我娘把我从那板车上找出来之前的事情,我很多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是,我是走丢了,然后就被人抓走了。”她说几个字就顿一下,抿着嘴巴眼神慌乱,她在努力回想曾经的事情。
阿斯兰听到这里一把把她抓到金帐里,帘子随之合拢。
谷禾没站稳趴在地毯上,倒是不太疼,她跪在阿斯兰的脚边。“大汗。我到了塔族少说也有三月,从前我在南虞,我只知道大汗的威名,知道您的战功卓著,南虞的人们都说,您是一个嗜杀成性横征暴敛的人,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何况我还是一个假的公主,我只想活着。您一开始问这件事的时候,我没说实话,我害怕您会责罚我。我害怕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忘记了,我就会冻死在草原上。”
“您说我可怜您,我怎么会呢?人生二十年,我一直都是最卑微的,若说可怜谁,我只能可怜我自己。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是您让我活下来,我才能逃过漠北的大雪,我感念您的恩德。我只知道那是一个黑暗、血腥的地方,除此以外,再无别的印象了。那道疤。”谷禾吸了一口气,“我也不记得是怎么来的。大汗不必在意,我已经活了下来,这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阿斯兰垂着眼帘晦暗不明地看她。
“我到了阿古如部,我认识了很多的塔族人。那些女人、孩子,她们称颂大汗的美德与心性,那不会是假的。大汗还让我们一户一户地去看家里缺什么,小黑羊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您对她尚且如此呵护……阿丽亚是和我说了些事情,恕谷禾谈及此处,若是您幼时也在团城那人间炼狱,大汗还能有今天的仁慈,我不觉得那道疤是您有心所致。”
“够了。你今天来就为了说这些废话!”阿斯兰转过身去,不再看她。“说我仁德,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认同?你自己说出这话,你自己信吗?”谷禾听见他颤抖的声音,“出去。”
谷禾提高声音,“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活下来的人又有几个容易的呢?又有几个没有过去的呢?哪怕在南虞最富庶的地方,灾年也有人将自己的孩子当做菜人买卖的。大汗是做错了,可也不必介怀曾经的事情,如若您想问起您母亲,谷禾什么都不知道。如若您还为当年那一道刀疤的事情介怀,记住的人总比忘记的人痛苦,谷禾还请您忘了吧。”
她郑重地将额头碰到地毯上。这些话她想了又想,颠三倒四,终归说了出来。
“裴晋川,我让他生不如死;你还记得那个老女人吗,我只用一句话就可以让她死;那使团的人,我让多少冻死在雪原上?你出去问一问,多少人死在我手里。”他像是和谷禾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有些事情,总归是说不清楚的。”谷禾心里说,裴晋川是南虞的大英雄,是一等忠勇侯,他杀过多少人,又救过多少人?两军交战,各为其主,谁都有不能输的理由。
谷禾抬起头直起身子看他支着头坐在上首。
“大汗,军报!”传令兵进了帐子,疾步走到阿斯兰身边,“他们动手了,两支人马进了城,一支去找账册,一支去找人。”阿斯兰点了点头,“知道了,天亮之时,把活口带来见我。”
阿斯兰看了谷禾一会,“走吧。你留在这干什么?”她愣了一下,然后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给他行礼跑出去了。
金帐的烛火燃了一整晚,阿斯兰一夜没睡。阿丽亚和安达总是劝他不要再想那些事情,可是他们终归是围观的人,安达和他说“人都已经死了,你做了什么都无所谓了”。那是因为他们都不知道那场面。
他总是想起那个时候,他不过六岁,那是一个牢笼。一个笼子里有十好几个人,一把刀。母亲一把抢过那把刀一连扎死了好几个人,阿斯兰记住了她是阿古如最出色的战士。剩下的那些人过来抢过她的刀,生命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人总会恶向胆边生,他看着母亲身下的血,她艳丽的面容变成灰白色。
她说,“阿斯兰,拿起刀。”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到热的血喷溅到脸上是什么感觉,一颗心脏在他手里停止跳动。
母亲笑着走了,“我的好孩子。”
他饿的不行了,他们都死了,他也要死了。他看向地上还惊惧地看着他的女孩。
阿斯兰看向摇曳的火。到今天,母亲的声音还在他的梦中游荡,握住一把刀成为他的使命,他不再害怕。
他再也记不清母亲的眉眼,但是他记住了笼子外面的裴晋川。他还算得上年轻,笑意满怀,衣着光鲜,前呼后拥。
后来呢,阿日斯楞的马踏平了那座“戏台”,他在舅舅的怀里气若游丝“救救她,她要回家”。
阿斯兰的手脚发凉,十几年过去了。
他看着桌子上的烛火燃尽,枯坐到天光亮起。牛群又再一次出圈觅食,牧羊人有一次打开羊圈的栅栏。
“大汗,人带到了!”阿斯兰回过神来,“带进来。”
侍卫押送着几个商贩打扮的人进来,“这么沉不住气?我不是已经说了吗?这灰城带这么大,阿古如是管不了的,到时候你们有的是要分的地方和人。”
阿斯兰撑着桌子站起来,对着侍卫吩咐“告诉敖恩,把其余几部夜袭柔州城的消息传出去,特别是他们要偷名册的事情。即刻点兵,带着这个消息进城,为了以后柔州的安定,城中遗民的安危,阿斯兰的恩典不会作废,从此以后,就会有塔族的战士守夜。务必要让城里的人都看个清清楚楚。”
他绕到那几个犯人面前,“当然了,给另外几个部的前营传话,就说我相信,这只是这些人一意孤行,绝不是其余几部可汗的意思。我绝不株连,只对这几个人略施惩戒,让他们自己把人带走,此事便罢了。若是再有异议,便来金帐找我吧。”
阿斯兰笑起来,“不知道几位意下如何?对我的安排还满不满意?”
“你无非就是要驻军!闹的这么一出!功劳都给了你!”
他皱了皱眉头,用嗔怪的眼神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你又怎么知道,你们的可汗不愿意和我演这一出戏呢?”他冰凉的手拍了拍那犯人的脸,“多想想,你是不是得罪他们了吧。不用谢我。”
“拉出去吧!打几鞭子然后扔回他们自己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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