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辈子真夫妻 三辈子假夫妻

作者:闲散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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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 回文曲星执念职责下凡察世情苏子瞻不满朝廷远走杭州府


      文曲星在云榻上打坐,却是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实在静不下心来,索性从云榻上下来,在极品阁和墨囊果树之间来回踱步,不时拿出几张小纸片看一眼,摇摇头,又揣进怀里。一件烦心的事,数日来萦绕在心头,久久排解不去。自己寄予了极大希望的千年墨囊果,下临人间已经一个多月,得了墨囊果的幸运儿苏轼果然聪惠机敏文词快捷,作诗属文,张口就来,从不用酝酿思考打腹稿之类费那些事。然而苏轼诗文做了不老少,要选一篇入极品阁,却没有一篇中意的。自李白杜甫以来,极品阁已经一年多没有添好东西了。须知上界一年多,在下界那就是近四百年。四百年出不了一件好东西,他这个文墨总管,不只在玉帝面前难以交差,就是在众仙面前也觉脸上无光。犹疑之间,心头忽然一动,有了主意:找菩萨想办法去。临走之前又看一眼极品阁和墨囊果树,驾起云头离了星岛。快到南天门的时候,一时又想起了嫦娥。嫦娥和八戒临下凡的时候,偷吃了他的那么多果子,到如今十多日过去了,在下界那就是十多岁,快成人了。二人现在什么情况,有没有诗文才情,将来在文事上能不能有所作为……如此想着,不觉转了云头,朝广寒宫来。他知道广寒宫有一块飞天镜,能看到下界的情况。
      文曲星到广寒宫的时候,老兔子正踩着梯子在镜子前窥探。文曲星也来到镜子前,问: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我们姑娘。”老兔子头也不回回答。
      “看见了么?”
      “看见了。”
      “真能看见?”文曲星大感意外,又道,“这可真是个神奇物件……你看见了,看见你们姑娘在哪里?”
      “在这里。”老兔子指镜子给文曲星看,“这个地方……离东海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周围尽是竹林,竹林以外尽是水,我们姑娘可真会挑地方,一看就是个好地方。”
      “还看见谁了?看见八戒没有?”
      “我看他?我看他做什么?”老兔子一脸不悦道。
      “看来你对八戒不感冒,他可是要和你们姑娘做夫妻的。”
      “他们做夫妻与我什么相干。”
      “你怎么这么恨八戒?他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他不是个东西,老揪我的耳朵。”老兔子说着,抬手摸自己的耳朵。
      文曲星一听,不由笑起来:“他揪你耳朵,我见悟空也揪过你耳朵,为何不恨悟空?”
      “大圣揪耳朵是逗着玩,虚揪;八戒揪是实揪,疼着呐。”
      “原来为这个。”文曲星笑着又问,“还看见谁了?看见菩萨没有?”
      “看见了。”
      “在哪里?”
      “在这里。”老兔子又指给文曲星看,“你看这一堆人,还有这么多鸡,这么多竹子。”
      “他们在做什么?”文曲星看着镜子问。
      “不清楚,好像在说什么事。”
      “这可真是个好东西。”文曲星目光从镜子里出来,用手拍着镜子道,“没事的时候,在镜子前看看,可以解闷。几时见了菩萨,我也得跟她要一个……得了,我这就找她去。”
      文曲星离开广寒宫,径出南天门,照着飞天镜中的方位翩然而下,来到一个满山遍野长竹子的地方。这里是太湖边上的古海县,五个月前,夏侯县令走马上任,问当地里正:“鸡卵一钱几颗?”里正回答:“三颗。”夏侯县令吩咐家人取一万钱,令买三万颗鸡卵,又对里正道:“我现在不要,暂时寄养在母鸡处,抱成小鸡。”又问里正:“此地竹笋一钱几个?”里正回答:“五个。”夏侯县令又让家人取一万钱,买了五万茎竹笋,对里正道:“我现在也不需要这些笋,暂且养在林中吧。”如今五个月过去,鸡卵孵成了小鸡,小鸡长成了大鸡,竹笋长成了竹林,按照当时市价,一只鸡三十钱,三万只鸡就是九十万钱。一茎竹子十钱,五万茎就是五十万钱。聪明的夏侯县令翻手复手之间,两万钱就变成了一百四十万钱。一时间装了笼子的三万只鸡和五万棵竹子堆在县衙前的大街上,前来买货的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夏侯县令看着眼前这笔轻易得来的财富,心中暗自窃喜,叫人在县衙前摆一把椅子,坦然坐上去,看着自己的几个心腹跟人交易。观音正好从上空路过看见,微微皱眉凝想,便知道了事情原委,口里轻轻念句什么,朝下方吹口气,倏忽之间,县衙前的鸡和竹子又变成了鸡卵和竹笋。
      夏侯县令正坐在椅子上想那就要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突然有心腹来报,说好好儿的鸡突然又变成了蛋,竹子变成了竹笋。这一惊非同小可,夏侯县令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走到鸡笼跟前,原来塞满笼子的成鸡真的变成了几笼鸡卵,静静地躺在笼子里,原来堆积如山的竹子也变成了一小堆竹笋。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一阵哗然,有表示奇怪的,有表示可意的,说这是老天爷有眼,在整治贪官。夏侯县令也觉得事情蹊跷,一定是有神道在暗中捉弄自己。正要命人设案祭奠,忽见从西边走来一个算卦卦师,高高打着卦幡,后边跟着一个小童。夏侯县令看见,急忙命人请到跟前,询问眼前的情况是如何一回事。只见卦师走近鸡笼看看,转身又看着一堆一堆的竹笋,口里喃喃道:
      “这些鸡卵,这些竹笋,是着了邪魔了,可怜呐。”
      夏侯县令走近前,涎着脸巴巴地求告:“明摆着是有妖孽害我,还请先生帮下官祛祛邪魔。”
      “这邪魔并不来自别处,而是来自你自身。”卦师突然转身,手指着夏侯县令道,“为官之道,一为社稷,二为百姓,若违了这两条,官将不官,道将不道。眼前的这一切,还只是小小惩戒,接下来大人恐怕还有囹圄之灾……”
      “什么?”夏侯县令立时瞪起了三角眼,“你个牛鼻子老道,敢在这里妖言惑众!”
      “妖言不妖言,稍时便见分晓。”
      卦师话音未落,只见北边驰来一匹快马,转眼来在跟前,口里喊着“有圣旨”,跳下马来,看着夏侯县令道:
      “古海县令夏侯桥听旨!”
      夏侯县令愣怔之余,急忙跪倒,口称:“为臣夏侯桥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内侍打开泥封,大声宣读圣旨,“古海县令夏侯桥贪脏王法,鱼肉百姓,玩弄权术,中饱私囊,着即削去官职,废为庶民,锁拿进京,交大理寺鞫审。钦此。”
      夏侯桥跪在地上,已是吓得腿软骨酥,想着那卦师的话,奇怪世上真有这等料事如神的人。
      观音捉弄罢夏侯桥,升起云头,及到半空,见文曲星笑嘻嘻正抱拳朝自己施礼:
      “阿弥陀佛,人说菩萨慈悲为怀,今日所见,却不尽然。”
      “阿弥陀佛,”观音也笑着还礼,“星君所见差矣,贫僧一向慈悲为念,从没有懈怠过……”
      “是么?”文曲星仍然笑着反问,“那……方才本来是罚俸一年的处罚,菩萨却改成了削去官职,废为庶民,这也罢了,还要锁拿进京,交大理寺鞫审,这又怎么说?”
      “星君所见差矣。”观音笑着又道一句,“慈悲分大慈悲小慈悲。对百姓慈悲是大慈悲,纵然对少数人略施惩戒,只要对百姓有好处,那也是慈悲。再者说,把人解到京城,真相大白后,自然还他一个公道,如此叫他受些惊吓,对他以后也有好处……”
      “如此说来,还是菩萨思虑深远。”
      二仙升高云头,停在半空,观音屁股底下现一个莲花座,文曲星屁股底下现一个须弥座,二仙款款坐着说话。黑熊怪守在观音一侧,一声不吭。
      “有一事,老朽不解,求教菩萨。”文曲星雪白的胡子抖动着,一副蔼然尊者模样,“苏轼受了老朽的千年墨囊果,在下界也三十多个年头了,按理说正是出好东西的时候,他虽也做了一些不错的诗文,但老朽觉得总是欠些火候,请教菩萨,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依贫僧看,”观音凝眉沉思稍事默谋,徐徐言道,“还是犯了李太白的毛病:做官太顺,处境太优越。几百年前,有人就悟出了这个道理,做诗说,文章憎命达。诗文是发自内心的东西,身世坎坷,多受磨难,对世情感触深,才能做出好诗文。反之,必然流于浮浅,伤于平庸。”
      “那以菩萨的意思,该如何磨难他?”
      “以贫僧所料,世间朝廷内不日将掀起一场风波,我们不妨看看再说。”
      “那就听菩萨的,看看再说。”文曲星换个话题又道,“八戒嫦娥转生凡世也有几年了,不知现在境况如何?”
      “星君想看他们,贫僧陪你去看看就是。”观音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想他们以前的样子,真不知转世后会是什么样子,真想看看。”
      “那就走吧。”
      二仙升起云头,缓缓行一程,又徐徐停下来,停在一处山环水绕地方的上空。下面是一个不小的集镇,偏东有一大户人家,占地有十数亩之多,院内沟渠纵横,三座院子看似独立,水流却勾连在一起;院内绿树成荫,花草点缀,煞有情趣。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追香逐艳的蝴蝶你来我往,在院子里上下翩跹。一个四五岁男孩儿,手里拿着一块古怪的石头,眼睛却盯着那些蝴蝶,东追了西追,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最后又低头看手里的石头。默默看一会儿,问就近的一个女孩儿:“你看这上边,这是字,还是画?”女孩儿显然听他多次问起过,看也不看不耐烦的样子道:“说过多少遍了,是画嘛。”男孩儿再看石头,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看着像字?”
      “星君你看,还有八戒的影子么?”观音微笑着问文曲星。
      “其它看不出来,挺俊的一个男孩儿,只两只耳朵还是大些。”文曲星道。
      “世人讲,耳朵大是福相,他们喜欢。”
      “他手里拿一块石头,是不是还是从我文昌宫拿的那一块?”
      “应该是,我们不妨下去看个究竟。”
      三仙翩然降在地面,观音变一个算卦先生,黑熊怪变一小童,文曲星变一白胡子道长。三仙像漫步云端一起飘然前行,观音不时轻喊一声:“命兮运兮,运兮命兮,世人不识之与无,今日之无送上门。”不一时来在那家大门外,正好小男孩儿跑出门来,后边跟着两个侍候的女孩儿。一个女孩儿道:“你不是想知道那是画还是字吗,问问这位先生,这位先生肯定知道。”小男孩儿也不说什么,径直走到观音面前,举着那块石头问:
      “请问先生,这上面是字还是画?”
      观音接过看一眼,确是八戒从文昌宫拿走的那块石头,上面画着一只鸡一条狗,笔划有些漫漶不清,一看就是久远的东西。观音问小男孩儿:“是画怎么样?是字又怎么样?”
      “我看着是字,他们都说是画,我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
      “依我看,这既是字,也是画,岂不闻书画同源?”
      小男孩儿听了,似懂非懂,低着头还在沉思,文曲星揪着小男孩儿的耳朵,笑着道:“好大的耳朵。”
      和小男孩再说几句淡话,三仙驾起云头,离了密州诸城,朝北往章丘来。不一时来到一个大户人家上空,泊住云头,为看着仔细,又把云头压低一些。此时已是傍晚,一轮明月刚刚升起,清亮的银辉薄雾一样洒向大地。大院里,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儿坐在台阶上,眼睛痴痴地望着月亮一动不动。观音问文曲星:
      “星君还能看出嫦娥的影子么?”
      “仔细看,眉宇之间还带有嫦娥的英气。还有她对月亮如此痴迷,肯定与她前生有关。”
      “冥冥之中的这种情意,无论世人还是神仙,都是有的。”
      说话间,只见下方的大院里,有人抬出一张躺椅来,让小女孩儿躺上去。小女孩儿目光一直盯着月亮,旁边的几个丫头不禁摇头。有人窃窃私语:“不会是中了邪吧。”另一人道:“可是白日里和没有月亮的时候,好好儿的,没什么不对呀。”前一人又道:“要不就是前世和月亮有缘。”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位妇人,走近女孩儿道:“清儿,看一会儿就行了,该回去睡觉了。”
      小女孩儿摇着头道:“不嘛,我不睡觉,我要看嘛。”
      妇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过一会儿又问:“你一直看,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月亮里有一只兔子。”
      听了小女孩儿的话,文曲星想起一件事,心里掂掇再三,还是对观音道:“我在出南天门前,特意去了广寒宫,老兔子整日爬在桂花树上盯着镜子看,从镜子里还真能看见下界……那面镜子可真是个宝贝,听说是菩萨送给广寒宫的……”
      “自然是宝贝。”观音明白他的意思,婉转道,“可惜只有这么一件,那是我来东土的时候,佛祖送我的……”

      宋朝在对外方面是个胆小软弱苟且偷安的朝代,仁宗时虽借屈辱的膻渊之盟,求得暂时偏安一时,但平庸无能的仁宗在位四十一年,各种弊端日积月累,竟至病入膏肓沉疴难起。仁宗驾崩,英宗赵曙继位,他本也想励精图治革故鼎新有所作为,怎奈天谴命短,继位四年不到就一病不起归了西。二十岁的神宗一继位,便任用王安石大刀阔斧变法,然而沉疴猛药,药方是对的,药效却太过凶猛,朝廷虚弱的肌体承受不住,轰然倒下来。
      对王安石变法改革,苏轼多有歧见,尤其对礼部省试,不试诗赋策论而试王安石自己编的《三经新义》,更是意见相左。苏轼几次上书神宗谏阻变法,怎奈神宗已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苏轼午夜扪心,自知待在朝中待不出什么好来,主动要求放外任。神宗为耳根清静,很快允准苏轼的奏请,除为杭州通判。
      苏轼和弟弟苏辙商量上任的事。因杭州人地生疏,各种情势尚在不虞之中;再者为了便于小妹和少游往来,小妹不宜离开东京,仍然留在东京和弟弟一家生活。五月初七,苏轼一家三口,带一个侍候的老妈子秦妈,和两个车夫赵大赵二,两辆车,一车拉家人和秦妈,一车拉家什物件,苏轼独自骑马上了路。路线是苏轼早已规划好的:先一路往东到徐州,亲眼看一眼这个古来兵家必争之地,上马戏台酹酒祭古为楚霸王这位绝世英雄一抒怅怀之情。然后一路南下,先到十里烟花樟柳的扬州遛一圈,脱脱自己的山野之气。再往南到六朝金粉之地的金陵,朱雀桥头站一站,乌衣巷口看一看,感知一下心仪已久的魏晋风流。再去宣州买些纸笔,之后欣欣然走马上任。
      五月的天气已经热起来,早上早起一会儿,晚上搭会儿黑,晌午最热的那一会儿多休息;走的是官道,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晚上就在驿站住宿,走得并不辛苦。如此第五日就到了徐州。当晚在驿馆歇息了,第二日一早,由赵大赵二陪着到了偏东北的马戏台。当年楚霸王曾在马戏台上观看兵士操演战阵,如今只剩了几堵残垣断壁和一片漠漠荒原,斯人已去成古话,此地长存任人说。苏轼站在颓废的马戏台上,想着当年楚霸王英雄盖世威风八面的英姿,不禁默默摇头暗然神伤;想这人生一世,轰轰烈烈者有之,默默无闻者有之,到头来全都归之于沉寂,归之于虚无,归之于黄沙,归之于蓬蒿,归之于川流不息的时光长河。
      离开马戏台,苏轼又到云龙山\石佛寺\放鹤亭等地方转了转,回到驿馆,已近黄昏,夫人和秦妈安顿着正要吃饭,一位官差模样的人推门进来,笑着对苏轼道:
      “苏大人,卑职是江西和县的一名掾吏,今日有幸邂逅苏大人实属万幸,想请苏大人题一幅字,不知苏大人肯不肯……赏脸?”
      “你喜欢我的字,那是抬举我,如何会不肯呢。”正要吃饭的苏轼笑着起身相迎,到书匣内拿纸墨笔砚,又道,“只是我的字并不好,我写了你不要失望。”
      “我见过大人的字,大人的字随性自然,不拿捏,我最喜欢这一点。”
      “喜欢就好,写什么呢?”苏轼拈笔在手,不觉又问。
      “大人随便写,写什么都成。”
      苏轼想起了从前和弟弟子由的一首诗,遂写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字写好,那人一连声道谢着离去了。
      “大人,给我也写一幅吧。”
      苏轼闻声回头,见屋里已经站了五六个人,苏轼扭头犹豫地看一眼夫人,欣然应允道:“只要不嫌不好,我都写。”
      众人一阵欣喜,屋里一阵啧啧庆幸声。苏轼一连又写两张,内容都是过去写的诗句。写第四张的时候,用力大了些儿,也是笔使得太久,笔管有些松动,笔头掉了下来。苏轼一时犯了难;多余的纸笔都打包放在行李车里,随身带的只有这一枝笔,若从行李车里拿,那是要大费周章的。可是看几个人的眼色,又不好扫大家的兴,只得招呼赵大赵二随自己到行李车里去取。这时只见一个人去而复回,手里拿着纸笔从门里进来,道:
      “大人,我这儿有纸有笔,你都试试,看看称手不称手。”
      “如此省我许多事。”苏轼笑着接过纸笔,把纸铺在几案上,又援笔濡墨,刚写了两个字,停住手仔细看那笔,只见笔杆上写有三个字:“诸葛氏”,赞许道:“这笔不错,是真正的诸葛笔。”
      “大人觉得好,小的就送给大人了,只是……”
      “你是觉得我笔头干,要给我润笔吗?”苏轼笑着看那人。
      “大人笔头如何能干,”那人道,“这也算不得润笔,只是想求大人一幅字。”
      一晚上,求字的人足有十几个,苏轼有求必应,一直到亥时快尽才写完,害得一家人饭也没吃好。本来跟家人下人都说好的,不轻易暴露主人姓名,没想到秦妈一个不小心露了嘴,惹出这么大麻烦。第二日上路,苏轼再次叮嘱家人下人,有人要问,就说家主姓张。
      之后果然顺利,再没人打扰,一路上优哉游哉观山看景,十几日便到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扬州。扬州真乃物华天宝巧极天工之地,一条邗沟,内连弯曲勾通的渠汊,外接东西走向的长江和南北走向的大运河,便利的水上交通,造就了扬州富贵殷实繁华锦绣般一个所在。苏轼在瘦西湖足足游了一日,对周围的景致赞不绝口。夫人在旁边说道:“觉得地方好,就做首诗吧。”苏轼再朝周围看一遍,摇头道:“我做不出来,像以前的那些泛泛之作,有污眼前的景致……就算欠扬州一首诗吧。”第二日又游了大明寺\平山堂。大明寺是一座佛教寺庙,是南朝刘宋时期所建,已有六百多年历史。大明寺西侧的平山堂,则是苏轼的恩师欧阳修在扬州任职时所建。从堂前远望,江南诸山,拱揖栏前,若可攀跻,遂取名平山堂。苏轼站在堂前,极目远眺,久久不愿离去。想着恩师一代文坛巨匠,如今也遭贬谪,自己的命运更是雪泥飞鸿,前程难料啊。
      扬州离金陵并不远,苏轼为了观赏景致,故意走得很慢,一百多里路,走了五日才到。号称六朝金粉之地的南京,也是苏轼一直向往的地方。朱雀桥头徘徊踱月,乌衣巷口踟躇伤怀,秦淮河上荡舟怀古,只听□□花犹唱,江山却已经几易其主了。
      离开南京趱行三日,到了宣州,其实这才是苏轼此行真正要去的地方。此时乌日西坠,但天色尚早,整洁的街市上人来人往。为了躲避难耐的暑热,人们这时才从家里出来采办货品。苏轼一家照例在驿站歇了,吃饭的时候,顺便跟驿站司员打问自己要去的几个地方,然后便洗涮安歇。第二日吃过早饭,苏轼便带着赵大赵二出了门。
      宣州北靠敬亭山,南临水文江,周遭茂林修竹郁郁葱葱,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孕育了宣州这块独特的文房器具荟萃之地。宣州最热闹的地方是四排楼。四排楼朝四面延伸,分别是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商家多年经验得知,做生意扎堆比较容易做,由此渐渐形成了一条街以一种货品为主的格局。如今东大街以卖笔为主,西大街以卖墨为主,南大街以卖纸为主,北大街以卖砚为主。驿站在宣州北边,苏轼三人从驿站出来,也不骑马,信步悠然遛达着先进了北街。商家刚打开门板,街上行人还少。苏轼见尽是卖砚台的店,立时来了精神。苏轼自小爱砚,八岁那年刚学写字,在河滩里玩,看见一块石头酷似砚,拿回家,白日捧在手里,晚上也要把玩好一会儿才放在枕头边睡觉。后来先生说这种石头不能做砚,伤笔,研的墨粗,不能写字,他才扔掉。十几岁的时候,在集市上看到一方砚喜欢,跟母亲要了钱买回来,也是白日捧在手里,晚上甚至搂在被窝里,一直到结婚都如此。一次不小心硌着了妻子,妻子让他拿开,他却不肯,只放到了自己一边。三人先就近进了一家“张氏砚斋”,店小二半躺半靠在坐椅上,抬头看一眼苏轼,冷冷道:“客官,现成的纸笔,写几个字吧。”苏轼站着没吭声,朝货架上匆匆看一遍,没见有喜欢的,道一声:“抱歉,打扰了。”走出门来。转身又进了一家“陈氏砚斋”。小二见来了客人,急忙起身笑脸相迎:“客官,一路辛苦,先写几个字吧。”
      宣州卖文房器具的,原先只有卖笔和纸的让客人写字,为的是让客人知道东西的好坏。来此买东西的,不管是文坛巨臂还是书家才子,在此随便写几行字,不但给商家撑了门面,有的还因此发了财。卖墨和砚的也群起效仿,如今,只要是客人进门有意买货的,商家都主动献上纸笔,让客人先写字,这已经成了宣州天经地义的成规。苏轼答应一声,拈笔在手,看看笔杆上的字,是一枝诸葛笔,看那方砚,是一方龙尾砚,都是当地或附近的尤物。心里想,这商家不算小气。又拿起斜放在砚台边上的墨轻轻研几下,挥笔在一张斗方纸上写道:“砚不留宿墨。”落款是张善。
      字刚写完,不想从旁边冒出一个人来,笑声道:“这位先生叫张善?还不如叫张善人的好,我叫李财神,正好配一对。”说着把一张写好的斗方推过来叫苏轼看。
      苏轼先抬头看人,见此人三十岁上下年纪,模样疏眉朗目,圆形脸,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只一张嘴伶牙利齿不饶人。苏轼又低头看那张字,问:“这是你写的?”
      “是在下写的。”李财神道,“春蚓秋蛇,引先生见笑了。”
      “写字率意为之最好,如果刻意如何如何,反而失了本色。”
      “先生此论甚当。”
      苏轼又看店里的砚,见没有中意的,道一声“抱歉”,走出来,转身又进了旁边的一家店。这家店和别的店有些异样,临门的桌案上不仅摆着笔墨纸砚,还摆着一壶酒和三只小碗。苏轼也没多想,拿起笔正要写字,店主人却摆手拦住了,道:“客官且慢,先吃三碗酒再写不迟。”苏轼一时茫然,看着主人笑道:“你这儿卖砚,还管酒?我可是个酒耗子,引起馋虫来,三碗怕是挡不住。”
      “开了饭店,就不怕大肚皮。”主人微微笑着,“既然敢在这儿摆酒,就不怕客人海量。客官今日请尽兴,而且在下一直陪着客官。”
      “只是随便一说,掌柜的不必在意。就依店家的规矩,我吃三碗。”苏轼一连吃了三碗,店家也陪了三碗。苏轼拿起笔来待要写字时,店家又按住了。
      “我看客官是个痛快人,与我投缘。”店家道,“只吃三碗,断然不可,得吃够三个三碗,方可看我店里的东西。”
      “唔,三个三碗,那就是九碗,这对你一个做生意的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你这是为了啥?”
      “方才说了,投缘。其实我摆酒卖砚,也有我的小算盘。一般人写字,都很拿捏,喝了酒再写,情形就大不一样。我舍三碗酒,能得一张真迹,这个账还是能算得过来的。”
      “啊,原来如此。”苏轼恍然道。又问,“那……别人吃三碗,如何我就吃九碗?”
      “先生一开口,我就觉得和先生有缘。再者,我看先生是个有量的,三碗酒去不了先生的形迹,九碗之后,也许才能……”
      “既如此说,这酒我吃。”苏轼欣然端起酒碗朝主人示意,“谢主人好酒。”主人也举碗相陪,二人一连又吃六碗。苏轼放下酒碗,拿起笔正要写字,主人又伸手拦住了。
      “客官且慢,你先试试我家的砚再写不迟。”说着把一方新砚放在苏轼面前。
      苏轼会意,朝砚里倒些许水,拿起就近的墨轻研几下,觉得那砚不涩不滑,精细适中,看那品相,细腻而隐有纹理,轻轻敲击,金声而玉振。苏轼又拿起笔在砚里掭几下,也很顺滑,不由挥笔写道:“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
      主人看着那一张妙字,心下喜欢,又问:“客官可认得此砚?”
      “如果张某没看走眼,这应该是婺源的龙尾砚,也有人叫歙砚。只是……”苏轼看着那方砚又沉吟不定,“只是这砚的样式……”
      主人也不吭声,转入内屋又拿出一方砚来,轻轻放在桌案上。苏轼张眼看时,质地还是龙尾质地,样式却是一方随形砚。但见此砚前阔后高,总体成一扁葫芦形。后方高的地方因形就势雕成了山峦,层层叠叠,沟沟汊汊,甚有情趣。前方阔大的地方凿成了墨池,因其阔大,周边留有一圈宽边,隐约可见一行岸柳。山脚下隐约可见一间草庐,一位老者临门垂纶。苏轼一见便喜欢得不能自己,立即捧在手里左右端详,口里问:
      “这得多少银子?”
      “不算多,也不算少,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行,我要了。”
      “且慢!”
      随着话音,一个人推门走进来。苏轼扭头看去,又是那个李财神,不觉笑道:“如何?莫非你也想要这方砚?”
      “在下正有此意。”李财神微笑着点头道,“不好意思,在下也相中了这方砚,你我不妨来一场龙虎决如何?”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是我先相中的,理应归我。”苏轼辩解道。
      “先来后到,那是别的地方的规矩。”李财神道,“这里不同于别的地方,有自己的规矩……”
      “什么规矩?”
      “这里是文墨器具之乡,决赌也以文墨高下定夺。倘若两个人相中了一方砚,或者一枝笔,一锭墨,一令纸,不说谁先谁后,通通以笔墨决输赢,先生不信,你问掌柜的。”
      掌柜的点点头道:“这位客官说得不错,确是如此。”
      “既然有这规矩,那就照规矩来。”苏轼本就是好热闹的,写字又是自己的拿手好戏,便欣然应允,“只不知如何个决赌法?”
      “客官稍待便知。”
      这是宣州街市上经常上演的闹剧,店家小二早已稔熟在胸,只见两个小二也不言声,抬着一张桌案到店门外,又把笔墨纸砚摆在上面。店家伸手示意二位:“二位客官请吧。”苏轼会意,和李财神一前一后来到店外。店家站在店门口,朝着街衢四方高喊一声:“看好戏喽!”立时便有十几个人围过来。
      苏轼本是个急性子,又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砚的事早已忘到了脑后,只是新奇兴奋,还有一些技痒,躁得他耐不住性子,问:“写什么呢?写了以后如何评判高下?”
      “写什么,请随意。”店家解释,“古诗古词,贤人名言名句,也可自出机杼,写对事物的所感所想……至于评判,客官就不用操心了,自有人公平评判。”
      “啊,原来如此。”苏轼又看李财神,“谁先写?”
      李财神伸手示意:“先生先来吧。”
      苏轼也不客气,援笔在手,早有小二把一张四尺纸铺在桌案上。苏轼不假思索,挥笔就写。众人定睛看时,原来是李白的一首诗,说的是宣州北边的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众人齐声叫好。苏轼看一眼自己的大作,放下了笔。李财神不等招呼,径自上前拿起笔,稍事思忖,挥笔写起来。众人看时,是杜甫的一首绝句: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众人又报以喝彩声。苏轼写得兴起,挽起衣袖又上前写道: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众人看时,却是李白的诗句。小二急忙把字撤下来,又铺上一张新纸。李财神也捋捋袖子上前写道: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众人看时,是杜甫的一首诗。小二急忙撤下,又换上新纸。这时见桌案前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三位老者,全都鸡皮鹤发,银髯飘胸,看着一张张字,低声说着什么。这就是宣州街市上评判字体好坏最权威的三位尊者。他们每日在街市上遛达,遇有龙虎决场面,他们便自动凑过来当评判,最后不管结果如何,总能得店家一顿酒喝。此时,周围的商家见这里有了情况,纷纷拿着纸朝这里跑来,一时桌案前竟然排成一行长队。这也是多年形成的老规矩了,叫利益均沾。意思是有了这等好事,大家都沾点光,不要只便宜了当事商家。此时的当事商家是不能反对的。
      苏轼的注意力全在字上,全然不知道周围有这么多情况。他看着李财神写完,笑着道:“你怎么老写杜甫的?”
      李财神反唇相稽道:“那你怎么老写李白的?”
      苏轼自失地笑一声,又道:“我看你的字,模仿黄庭坚的痕迹太明显。”
      李财神也道:“我看你的字,模仿苏轼的痕迹也不差。”
      “黄庭坚的字有什么好,就像死蛇挂树。”
      “苏轼的字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像石压□□。”
      “‘石压□□’,这个断语下得真切。”
      “你那个‘死蛇挂树’也够形象。”
      排队的人开始着急起来,有的人轻轻催促,二人停止了斗嘴开始写,一递一张,一递一张,大约写了五六张,苏轼突然用笔指着李财神道:“你就是黄鲁直!”
      黄庭坚也用笔指着苏轼道:“你就是苏子瞻!”
      二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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