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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
刹那间段翎大脑一片空白。
记忆的沙漏似乎破了个洞,沙砾滔滔不绝,眨眼间落得一干二净,恍惚间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阳关火烧得肝胆俱裂,在最深处的火海中,翻出了一个执拗又狼狈的面容。
一个早该离去,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段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
轰隆一串闷雷巨响。
仿佛火山爆发,脚下传来地动山摇的震感,循声看去,源头竟然是村子围栏的后方——那分明是食人坡顶的方向。
深处的枯林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涤荡的余韵激得黑雾都散了不少,仔细看去竟还能看见少许破碎的金光,像是有人在打架,槃铃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段翎来不及思考,扭头冲着对面呐喊:“喂,今日情况特殊,赶紧进来!”
话音刚落,就觉清风一扫。
一股幽远的沉香扑面而来,像是寺庙高堂供奉的香火,无形中给人一种莫名的宽慰。
段翎呼吸窒了窒,缓慢转过头。
离得近了。
那张脸却显得更加不真切。
深色几乎看不见底的眸子,淡化了少年尚且青涩的面容,对方似乎赶来得有些匆忙,发冠有些乱,衣摆下沾着零星泥点,非但没破坏美感,倒意外渡上了一层活人感,段翎滚动喉结,哑然道:“祁……公子……?”
“……”
祁白川别上剑,闻声转眸看来。
段翎张了张嘴,试探道:“真的是你?”
“……”
祁白川看了一眼,右手往上一提。
顿时底下传来一声倒抽。
段翎下意识低头,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宋南山?”
“……”
刚刚那声痛呼似乎只是本能下的一个反应,宋南山闭眼倒头,任由着被人不太雅观地提着领子,段翎又唤了两声,见无人回应后又抬起头来。
祁白川随意道:“路途偶遇。”
段翎赶忙追问:“你为何会在此?”
祁白川抬颌:“进去说。”
“……”
段翎瞪大眼,只觉领子一紧,随即双脚腾空,再一眨眼的功夫,三人已经落到了围栏范围内。
村子其实不算大,四面围栏都设有门,不为别的,只因槃铃保护范围有限,四面防护才有可能抵御诡气,甫一落地,远处就传来遥遥的呐喊声:“段医师!段医师……”
“哎。”
段翎慌忙应了一声。
“段医师,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脚步声杂乱,循声望去,就见一片高低错落的土坯房,拥有了佛器的遮掩,村子里看得很清,内外仿佛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只有食人坡顶的方向。
祁白川极目远望,目光透过重重翻腾的黑云,落在了遥远的南方。
但也仅仅是一瞬,他像是刻意规避一般,不经意挪开了视线。
“段医师,现在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你怎么能随便出去呢?”
“就是……若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村子里的人可怎么过得下去……”
说话声七嘴八舌,皆是透露出真切的关心,段翎失笑道:“找药不能光麻烦你们,再说了我一个医师,肯定比你们要敏感得多……远远一看就知这地儿能不能长药,待我摸索完大致地势,你们也就不用漫无目的地闲逛了。”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几人交谈得竟然格外和谐。
“段医师说的是……那……段医师,敢问这位是……?”
那人话锋一转,径直看向了自始至终未曾说话的祁白川。
段翎脑子一卡,随即扭头看向祁白川。
祁白川不假思索:“朋友。”
那人显然有些警惕:“这村子虽建了没多久,但我们这些人都是一早跟着段医师的,我怎么从没听说段医师有什么朋友。”
段翎出口解释:“不是……”
“你到底是从哪来的?”
“……”
面对一个穿着异于他人的人,一群人手持刀剑面露警惕,那架势,与食人坡外的洞窟简直一模一样。
段翎猝不及防之下愣是被拉进了人群,祁白川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道:“你们缺药?”
一群人如临大敌:“干你何事?”
祁白川说:“找药作甚?”
一群人严阵以待:“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治病。”
祁白川沉吟少顷,然后气定神闲伸出手,掌心一翻,露出一个圆润的药瓶。
瓶子光滑瓷白,质料上等,摸起来冰凉透彻,一点也不像是阳关的东西。
看着这熟悉的瓶子,被挤在人群的段翎费劲地瞪大眼。
祁白川问:“要多少?”
一群人面面相觑,都看见了彼此的惊疑不定。
良久的眼神交流后,终于有一人站出来发言:“我们怎么知道你手里的东西是不是毒药?”
段翎试图冒头:“我刚才拿它还救了个人……”
奈何被救的人担忧裂口的铃,早已跑得不知所踪,只留段翎一人孤军奋战。
祁白川瞟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拇指顶着瓶口轻轻一推——
哗——
清香肆意。
烦闷沉杂涤荡而空,骨子里藏匿的诡气仿佛遇见了克星,作鸟兽散,生锈的思维终于恢复运转,空气一时间都静了静。
祁白川抬高瓶底,药丸滚出,顿时十几道目光都跟见了骨头的狗一样一眨不眨盯着药丸。
祁白川当着一众人的面,钳住了宋南山下巴。
只听一声轻响。
药丸入嘴。
空气静的针落可闻。
不多时,昏死了一路的宋南山突然一颤,像是睡久了倦怠的懒腰,然后茫然地抬起头——
迎上了一大片目光。
不明所以的宋南山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待看清后嘴快过脑子:“哎……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啊?”
一群人眼神复杂。
宋南山欣喜道:“日结束了吗……不对啊?我怎么记得我还在外面……”
话说一半,终于在挣扎起身时看见了拎着自己领子的祁白川。
“……”
宋南山一愣,在辨认出那张面容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倏而变了。
“祁公子!”
祁白川轻松躲开伸来的手。
“祁公子,”宋南山神色慌张,“刚刚那些诡……”
祁白川:“跑了。”
宋南山:“是你带我来的村子?”
祁白川:“嗯。”
宋南山追问:“只有你一人?”
祁白川:“嗯。”
“……”
宋南山突然倒退几步,仿佛受了什么刺激,然后怔怔然看了祁白川一会儿,猛地扑过去,死死抓着祁白川胳膊,撕心裂肺,言辞恳切:
“祁公子!”
祁白川不动声色抽开手。
宋南山感同身受:“你夫君不要你了……”
“噗通”一声,宋南山两眼一黑,倒地挺尸。
祁白川拍了拍胳膊,才重新提起灰头土脸的宋南山,探过鼻息,面不改色道:“宋公子诡气入体,意识不大清醒,需要精心休养。”
“……”
众人震惊惶惶。
“段医师,”祁白川看着掉着下巴的段翎,偏头示意,“带路吧。”
……
村里房子还算多,包括围墙在内,大多是庙里剩下的残骸。
也不知这庙到底是什么做的,火一路烧过去还能残存大半,倒像是战争刻意留下的痕迹。
两人走了没多久,就停在了一座破败的禅房。
屋子是二人间,应该是庙里洒扫的僧人的住所,祁白川站在台阶前,看着记忆中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目光深得有些捉摸不透。
“把他放里面就行,”段翎率先进屋,“村子里人没多少,但空房间很多,本来我是想让大家都住一起,也算有个照应,但前后来的人性格实在……嗯,于是我这儿就干脆成了彻底的医馆,谁有病谁往里住,里边还有单人的……没打扫,你可以先在我这凑合。”
火烧过的地方总归会有缺漏,禅房四面都填了深色的泥土,整个屋子看起来黑一块白一块,潦草至极,但地面却是整洁的,祁白川进屋一扫,拖着宋南山扔到了就近的床上。
段翎顺势坐到了床边。
衣袖掀开,宋南山无知无觉,段翎摸着脉象,探了一会儿,又拨开头发看了看,眉头松开:“还成,就是脑袋得养养,头上俩包,看着都像是摔倒时磕的。”
祁白川自然地点头,毫无自知之明。
段翎说:“宋南山身份特殊,资质不差又吃了药,内伤痊愈也就几天的事,但以他的实力,这回村路也不该走得如此艰难,你们肯定是路上遇见了什么。”
祁白川言简意赅:“几只诡。”
段翎问:“活的死的?”
祁白川:“死的。”
段翎松了口气:“那就行。”
祁白川偏头看来。
“虽然火烧了那么些年,但这阳关里必定还有幸存的诡,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且动静越来越大,我担忧会把他们引来,届时村口的槃铃也就不管用了,只能靠大家灵力抵挡。”
祁白川道:“无妨,我可以出力。”
段翎欲言又止。
祁白川注意到他的反常,投了个询问的眼神。
段翎迟疑了半晌,才试探道:“我……能看看你的脉吗?”
“……”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两人隔着床头,四目相对,气氛却莫名的微妙。
故人重逢,本该有很多话想说,许是二人相遇的太过仓促,那些未出口的疑问都卡在了嗓子里,憋得人坐立不安。
祁白川无声看了少顷,然后搁下剑,慢慢挽起袖。
段翎赶紧伸出手。
段翎深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屏息凝神。
指腹下传来规律有力的跳动,淡淡的灵力从中探入,是坚韧充沛的经脉。
很健康,是成长中的少年应有的活力,脉搏主人应该被养得很好,不论是吃穿作风,还是周身气度,都有了堪称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可以媲美那些风光无限的世家子。
这般情况放在别人身上再正常不过,可现在是在阳关,眼前之人分明是个曾经无法修炼的废物。
段翎滚了滚喉结,抬头小心翼翼道:“你……能修炼了?”
祁白川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即使亲眼所见,但听本人亲口承认的冲击还是不一样的。
段翎脸上的震惊再也遮掩不住:“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祁白川顿了顿,到嘴的话变了一番:“过得久了,自然而然就能了。”
理由过于拙劣,段翎明显不信:“怎么可能,你当时那脉,明明是被堵死了……”
祁白川突然转移话题:“我来此其实是有事寻你。”
段翎下意识接腔:“什么?”
“……”
阳关里光亮稀缺,屋内没有灯,祁白川驻足原地,昏暗落在他脸上,衬得那对瞳孔格外的黑,隐约透露了一丝让人看不懂的意味。
那种感觉埋得太深,像是潜藏已久的锋利终于露出的端倪,祁白川什么也没说,从怀中利落掏出了一块帕子。
红白交织,颜色难得鲜活,边角绣着同他衣服一般的纹路,祁白川视若无睹,动作轻漫地揭开帕,露出了里面冰凉的物什。
那是块碎裂的玉。
左半部分是个完整的半圆环,右半部分却已经碎的看不出形状,玉的质料很粗糙,甚至比不上先前装药的瓶子,但打磨之人应该是很用心的,极尽所能拼凑出一个期冀的指引。
段翎愣了愣,正要说些什么,就听祁白川压低声,音色喑哑:
“我想向你……
打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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