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梦140:小公主
我是被一种尖锐的、持续的敲击声吵醒的——不,不是吵醒,是那种声音就在我的世界里,在我的壳里回荡。咚,咚,咚,沉闷而执着。我蜷缩在温暖潮湿的黑暗中,不明白这是什么,但本能告诉我:该出去了。
于是,我也开始敲。用我尖尖的、还不太硬的喙,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点,一点,啄。
“咔嚓。”
一道细细的光,像一把金色的刀,切开了我的世界。空气涌进来,凉丝丝的,带着一种从未闻过的、复杂的味道。我更加卖力了,用头顶,用喙啄,裂缝像蛛网一样蔓延。
终于,我顶开了一小块蛋壳,挤了出去。
世界骤然开阔。
我瘫在软垫上,浑身湿漉漉的,黏糊糊的,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趴在破碎的蛋壳边,眼皮沉重,只能模模糊糊地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圆圆的、透明的罩子,罩子外面是朦胧的光。我身下是软软的、黄色的垫子,有点粗糙,但很暖和。空气里有种淡淡的、像是烧热的石头一样的味道,暖烘烘的,吹在我湿漉漉的身上,让我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一阵风——温暖的、有规律的风,从罩子的一侧吹了过来,拂过我的绒毛。那些黏在身上的湿气,好像被这暖风一点点带走了。我的绒毛开始蓬松起来,变得轻盈。我试着动了动细得像火柴棍的腿,居然撑起了身体。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旁边,还有一个黄色的、毛茸茸的东西。
它就挨着我的蛋壳碎片,个头和我差不多大,也是一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狼狈样。它有着圆滚滚、毛茸茸的身体,鹅黄色的绒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能看见底下粉嫩的皮肤。一颗小脑袋耷拉着,眼睛还闭着,尖尖的淡黄色小喙微微张开,发出细微的“啾……啾……”声。它的翅膀小小的,收在身体两侧,上面稀稀拉拉长着几根稍长的绒羽,像两把没撑开的小扇子。它也有一双细细的、粉红色的腿,此刻正无力地蜷缩着。
我们俩就这么湿漉漉地摊着,像两团被不小心滴落在软垫上的、还没定型的蛋黄。
暖风持续地吹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我的绒毛彻底干了,蓬松得像一朵蒲公英。旁边的它也是。我们几乎同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们对视了。它有一双黑亮黑亮的、圆溜溜的眼睛,像两粒打磨光滑的黑曜石,里面清晰地映出我同样毛茸茸、傻乎乎的样子。我们好奇地互相打量,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喙轻轻碰了碰对方。
“啾?”它发出试探的声音。
“啾。”我回应。
暖风吹得我们很舒服,干爽的绒毛让我们恢复了活力。我们开始在这个透明的、温暖的罩子里探索。罩子不大,我们很快就摸清了边界——光滑的、弧形的墙壁,我们够不着顶。脚下是软垫,角落有一个扁平的、盛着清亮液体的盘子,另一个角落有些细碎的、黄澄澄的东西。
我们有点渴了,本能地走向那个水盘。水很浅,我们低下头,喙尖触到清凉的水面,小心地吸吮。水顺着喉咙滑下,舒服极了。然后我们又去啄那些黄澄澄的碎粒,硬硬的,没什么味道,但吃下去后,空空的肚子里有了一种实在感。
就在我们专心致志地啄食时,头顶的光线突然被遮住了。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我们惊恐地挤到一起,抬起头。
透明罩子的顶部被打开了!冷冽的、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冲淡了原本暖烘烘的气味。然后,一张巨大的脸出现在开口上方,挡住了大部分光。
那张脸有着粉红色的皮肤,上面点缀着几颗褐色的小点(后来我知道那叫雀斑)。一双巨大的、弯弯的、像月牙一样的眼睛正看着我们,眼睛里充满了我们无法理解的光彩——亮晶晶的,热切的,带着一种让我们既害怕又隐隐被吸引的力量。眼睛周围是长长的、棕色的、有些毛躁的辫子,垂落下来。这张脸的主人发出了声音,是一种高昂的、清脆的、像溪水撞击卵石般的声音:
“哇!出来了!两只都出来了!好小!好可爱!”
他的脸离我们那么近,呼出的气热乎乎地吹在我们身上。我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映出的、两个小小的、黄色的毛团。一种莫名的、强烈的依恋感,毫无道理地从我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淹没了那点恐惧。
妈妈。
这个词像一颗早已埋好的种子,在此刻破土而出。这就是我们的妈妈。
妈妈伸出巨大的手——那手对我们来说像一片会移动的粉色平原——小心翼翼地把我们捧了出来。离开了恒温的罩子,外面的空气真冷啊!我们瑟瑟发抖,紧紧依偎在妈妈温暖的手心里。他的手很软,有些地方硬硬的,但非常温暖,让我们瞬间安心了。
他把我们放进了一个更大的、底部铺着厚厚木屑的箱子里。箱子一角挂着一个发着橘红色光的东西,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热量。我们在那光下挤成一团,很快就睡着了。
那之后的日子,像一场温暖、明亮、充满食物香气的梦。
我们住在那个有温暖光亮的箱子里。妈妈每天都会来,用一个小碟子给我们换清凉的水,撒下更多黄澄澄、香喷喷的碎粒(他管那叫“饲料”)。那东西起初硬硬的,后来我们发现泡了水之后会变软,更好吃。妈妈还会把一些嫩绿的、切得碎碎的叶子(是生菜!)放进来,那是无上的美味,咬下去脆生生,满是清新的汁水。
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吃,喝,在木屑里刨坑,互相追逐,挤在暖光下睡觉。偶尔会拉出一些白色的、糊状的东西,妈妈会皱着鼻子,但还是很勤快地清理掉。
我慢慢发现,水盆的边缘看起来没有刚来时那么高不可攀了。我用力一跳,脖子伸得长长的,就能轻松地喝到水。我的腿,好像也更有力气了,奔跑时,脚爪抓地更稳。翅膀上的绒毛褪去一些,长出了几根硬硬的、带着白色斑点的羽毛,虽然还不能飞,但拍打起来已经能带起小小的风。
妈妈经常把我们捧出来。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
他会把我们放在他盘坐起来的腿上,那里又软又暖。他用手指轻轻抚摸我们的背,从头到尾,顺着羽毛的方向,舒服得我们直眯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会低下头,用他柔软的脸颊蹭蹭我们的脑袋,有时候还会“吧唧”亲一口,留下一点湿湿的、温热的感觉。他身上总有一种好闻的、像是阳光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妈妈喜欢抱着我们,对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有各种图案的大纸片(图画书)说话。“看,这是小鸭子,它在游泳。这是大公鸡,它在打鸣喔喔喔——”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我们其实看不懂,但喜欢听他说话,喜欢被他抱着的感觉。
有时候,妈妈吃饭时也会抱着我们。他坐在一个大桌子前,面前摆着各种冒着热气、香味扑鼻的东西。他会故意从嘴里漏下一点点软软的、橙色的块(胡萝卜!)和绿色的块(青椒!),掉在我们面前的桌布上。我们立刻冲过去争抢,胡萝卜甜甜的,青椒有一股独特的、微微刺激的味道,都好吃极了!妈妈看着我们抢食,会咯咯地笑,眼睛弯成月牙。
妈妈还经常跟我们说话。从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我们这样的东西,叫做“小鸡”。
“你是小鸡,它也是小鸡,”妈妈指着我和旁边的它说,“你们是我的小鸡宝宝。”
最好听的,是妈妈给我们唱的儿歌。他抱着我们,轻轻摇晃,用他那清脆的嗓音哼唱:
“小鸡小鸡快长大,母的下蛋顶呱呱,公的吃肉香喷喷。”
旋律简单,反反复复。妈妈唱的时候,眼神温柔,手指轻柔地梳理我们的羽毛。我真的很喜欢妈妈的歌声,喜欢他暖暖的双手和怀抱,我想他一定很爱我们。歌词里“下蛋”和“吃肉”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但听起来好像都是好事,都是“快长大”之后要做的事。
时间一天天过去,变化悄然发生。
我们身上的绒毛渐渐被新的羽毛取代。我的羽毛颜色变得丰富起来,棕色的底,上面有黑色和白色的细小斑点,尾巴也开始长出几根长长的、带弧度的羽毛。旁边的它——哦,现在我知道它和我有点不一样了——它的羽毛颜色更鲜艳一些,脖子和背上的羽毛闪着金绿色的光泽,尾巴上的羽毛又长又尖,颜色是亮丽的深绿色带黑边。我们的冠子(妈妈教的名词)也长出来了,我的小小的,红红的;它的更大,直立着,颜色也更鲜红。
我们看起来,和刚破壳时那两团湿漉漉的蛋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然后,变化开始了。
妈妈看我们的眼神,似乎有了些微的不同。有一天,他捧起它,仔细看了又看,眉头微微皱起,小声嘟囔了一句:“嗯?这个冠子……怎么好像有点太大了?”
从那天起,妈妈不再抱它了。
每天妈妈打开箱子,只会把我一个人捧出来,亲亲,抱抱,放在腿上抚摸。而它,只能待在箱子的另一边,隔着木屑和食盆,看着我们。它试图靠近,妈妈会轻轻把它推开:“去,自己去玩。” 它的黑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点点……委屈?我不太明白。
妈妈经常看着我的眼睛说话,语气格外郑重:
“宝宝,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宝宝了。”
“你的哥哥不争气啊,”他有时候会瞥一眼箱子那头的它,摇摇头,“我们家只能指望你下蛋了。”
“你是全家的希望!知道吗?”
哥哥?是指它吗?原来那是我的哥哥。我似懂非懂,但“唯一的宝宝”和“全家的希望”这几个词,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轻飘飘的感觉,好像自己被放在了一个很特别、很高的位置上。妈妈每天只抱我,只亲我,只对我唱“小鸡小鸡快长大,每天下蛋香喷喷”,这似乎证实了这一点。
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哥哥一起吃过饭了。
妈妈准备了两个不同的食盆。我的食盆,每天都有最最新鲜、最最美味的食物。除了之前每天都有的、磨得细细的黄色干饭(基础饲料),还多了扭动着肥硕身子的面包虫——咬下去会爆出浆汁,鲜美无比;有青翠欲滴、洗净擦干的生菜叶和嫩草尖;甚至还有切成小块的、甜滋滋的红薯和胡萝卜,偶尔还有清脆的苹果片。我的水盆里,有时也会飘着几片绿色的叶子(妈妈说是维生素),水喝起来都有点淡淡的甜味。
而哥哥的食盆,放在离暖灯最远的角落。里面的东西黑乎乎的,颗粒粗糙,闻起来有一股奇怪的、沉闷的气味。水量也很少,水盆总是很快就空了,但妈妈好像不那么急着给他添。有一次我趁妈妈不注意,好奇地凑过去尝了一口他食盆里的东西,又硬又涩,还有股说不出的怪味,我立刻吐了出来。
妈妈看见了,连忙把我抱开,用软布轻轻擦我的喙:“哎哟我的小公主,你怎么能吃那种东西?那是给你哥哥吃的,让他快快长肉的。你不一样,你要吃好的,才能下又大又好的蛋。”
小公主。我喜欢这个称呼。妈妈还经常指着哥哥叹气:“唉,赔钱货,光吃不长肉可怎么办。” 虽然我不太明白“赔钱货”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从妈妈嫌弃的语气和眼神里,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好话。我看看自己豪华的餐食,再看看哥哥那黑乎乎的东西,心里那种“小公主”的优越感,更明显了。哥哥真可怜,但谁让他是“赔钱货”,而我是“全家的希望”呢?
妈妈每天都会抱我亲我,给我唱歌,对我说话。我的生活里充满了阳光、美食和爱。
直到那天。
那天妈妈抱着我吃饭,桌上的砂锅冒着腾腾的热气,盖子一掀开,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其浓郁、极其醇厚的香气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那香味霸道极了,混合着肉的鲜甜、某种菌菇的清香、还有药材淡淡的甘苦,形成一种复杂而诱人的气息,热乎乎地直往我鼻子里钻。太香了,香得让我都有些头晕。
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气,陶醉地说:“嗯——真香!自己散养的走地鸡就是不一样,这汤色,绝了!”
他用勺子舀起一勺金黄色的汤,吹了吹,喝下去,满足地眯起眼。“公鸡也不错啊,没想到这个品种居然能养到8斤!什么辛苦都值了。”
说完,他下意识地转头,瞥了我一眼。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妈妈脸上还带着享受美食的红晕,他看着我,嘴角挂着笑,很小声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
“宝宝,你哥哥真香啊!”
“轰”地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小小的脑袋里炸开了!
哥哥?香?
那个每天吃着黑乎乎饲料、被妈妈叫做“赔钱货”、和我一起破壳而出的、有着金绿色羽毛的……哥哥?
妈妈说的“真香”,是……是锅里那个吗?那个散发着让我都垂涎欲滴的香味的……是哥哥?
小鸡长大以后……是用来吃的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我的脚掌心猛地窜起,沿着细小的骨头一路向上,瞬间冻僵了我的血液,直冲头顶的鸡冠!我的鸡冠子一定变得惨白,虽然我自己看不见。我浑身绒毛倒竖,在妈妈温暖的怀里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
妈妈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低头看我:“宝宝?怎么了?冷吗?”他把我搂得更紧了些。
但我只觉得那怀抱不再温暖,而是像一个柔软的陷阱。锅里升腾的热气,此刻看起来像狞笑的魔鬼。那诱人的香气,变成了死亡的味道。
哥哥……被吃掉了?被妈妈吃掉了?那个和我一起破壳,一起喝水,一起在暖灯下依偎着睡觉的哥哥?就因为他是“公鸡”,是“赔钱货”,所以养大了,就为了变得“真香”?
那我呢?我是“母鸡”,是“全家的希望”,是“小公主”……可“全家的希望”是什么呢?是“下蛋顶呱呱”……
然后呢?下完蛋之后呢?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觉得我的死期,也许并不像妈妈说的那样遥远,也许就藏在不远的将来,藏在某个我下了足够多蛋之后的日子里。
从那以后,我病了。我吃不下那些曾经让我雀跃的面包虫和红薯块,喝不下飘着维生素叶子的水。每天只是耷拉着脑袋,蜷缩在妈妈亲手给我做的、铺着柔软旧布的毛绒窝里,一动不动。羽毛失去了光泽。
妈妈很着急,把我捧在手里,摸我的冠子,检查我的眼睛。“宝宝呀,你是怎么了?你别害怕,”他的声音依然温柔,甚至带着哭腔,“你是母鸡呀!母鸡可以快快乐乐在家一辈子的!别怕,妈妈不会害你的。妈妈爱你啊。”
爱?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妈妈焦急的脸。他的眼神看起来那么真诚。可是,“爱”和“真香”,怎么能同时存在呢?我不明白。
也许……也许妈妈真的只是需要我下蛋?下了蛋,就没事了?哥哥是公鸡,所以才……我是母鸡,是不一样的?
在妈妈反复的安抚和承诺下,我心中的恐惧稍微减轻了一些。而且,我实在太饿了。我终于试探性地,啄了一小口食盆里的菜叶。
妈妈欣喜若狂:“吃了!吃了!好宝宝!”他给我换了更新鲜的食物,加了更多面包虫。
我慢慢地,又开始吃饭了。只是,心里某个地方,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再也无法完全相信那温暖的怀抱和甜蜜的歌声了。
妈妈对我更好了,简直是呵护备至。尤其当有一天,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用力感,然后,一个圆圆的、温热的、带着硬壳的东西,从我身体里滚落出来,掉在窝里。
我惊呆了,看着那个东西。
妈妈尖叫着冲过来,不是害怕的尖叫,是喜悦的尖叫。“蛋!宝宝下蛋了!第一个蛋!”他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个还带着我体温的蛋,捧在手心里,像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他亲了亲蛋,又亲了亲我,满脸放光:“太好了!真是妈妈的好宝宝!全家的希望!以后每天都要下一个哦!”
他拿走了那个圆圆的蛋。作为奖励,我的晚餐格外丰盛,有额外的煮熟的蛋黄和剁得碎碎的虾皮。
从此,这成了日常。我每天都会在窝里留下一个圆圆的蛋。妈妈每天都会在夸奖和抚摸中,高兴地拿走它。我的伙食越来越好,我的窝越来越软,妈妈对我说话的语气越来越甜腻。
但我心里的那道缝,却在悄悄扩大。每次妈妈拿走蛋时那满足的笑容,总让我想起他看着砂锅时说“真香”的表情。只是对象不同。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蛋越下越小,间隔也越来越长。妈妈看我的眼神里,渐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然后,家里来了新客人。
那天,妈妈带回来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两只黄黄的、毛茸茸的小东西,挤在一起,发出细弱的“啾啾”声。它们那么小,那么脆弱,眼睛都还不太能完全睁开。
我站在窝边,呆呆地看着它们。那鹅黄色的绒毛,那黑亮的眼睛,那细弱的叫声……恍如隔世。原来,我以前也是这个样子的吗?这么小,这么无力,以为温暖的双手和怀抱,就是全世界。
妈妈把两只小毛团捧在手心,笑得眼睛都没了。“太好了!这次孵了两个,两个都是母鸡!”他兴奋地对着它们说,“快长大,快下蛋哦!”
两只新的“小公主”,取代了我曾经的位置。他们住进了更干净、更温暖的育雏箱,吃着精心准备的食物。妈妈每天抱着他们,亲他们,给他们唱那首熟悉的儿歌:“小鸡小鸡快长大,每天下蛋香喷喷。”
而我,被移到了院子角落一个旧笼子里。我的食盆里,又变回了最基础的黄色干饭,偶尔有些菜叶,面包虫再也没有了。水也只是普通的清水。妈妈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只是匆匆丢下食物和水,看我的眼神,也不再含有那种闪亮的光彩,而是像在看一件旧家具,在计算它还能不能派上点用场。
直到那一天。
妈妈打开了我的笼子。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伸手进来添食,而是直接把我抓了出来。他的动作不再轻柔,有些匆忙。他把我带进了厨房,放在了冰冷的、白色的料理台上。
厨房里很亮,很干净,但我却闻到了一丝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淡淡的铁锈味和清洁剂也掩盖不了的其他气味。我站在光滑的台面上,脚下有些打滑,不安地轻轻“咕咕”了两声。
妈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点惋惜,有点决绝,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任务般的平静。他叹了口气:“老了,不下蛋了。养了你这么久,也算到头了。”
他转身,从刀架上,取下了一把刀。
那把刀很亮,闪着寒光。我认得那种光,和妈妈看我下的蛋时的眼神光,完全不同。
我忽然全明白了。
哥哥的“真香”。
我的“下蛋顶呱呱”。
“母鸡可以快快乐乐在家一辈子”的承诺。
“全家的希望”。
“小公主”。
所有温暖的记忆,所有甜蜜的言语,所有轻柔的抚摸,都在那冰冷的刀光下,碎成了粉末,露出了底下赤裸裸的、冰冷的真相:工具。我们只是工具。下蛋的工具,长肉的工具。没有用了,或者有“更好用”的替代品出现了,工具就可以被处理掉了。
和公鸡还是母鸡,无关。和“爱”无关。
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淹没了我,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叫。我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妈妈举起了刀。他的脸,在厨房明亮的灯光下,看起来有些模糊,有些陌生。
刀光落下。
一阵剧痛,然后是短暂的、天旋地转的视野,最后是永恒的黑暗。
……
然后,我发现自己飘了起来,轻飘飘的,没有身体。我看到料理台上,我那没有头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妈妈正熟练地处理着,放血,拔毛,清洗。他的动作很快,很利落。
他又架起了那个砂锅,里面放满了水和各种材料。我的身体被放了进去。蒸汽升腾起来,逐渐弥漫出浓郁的、醇厚的香味。那香味,和我记忆中哥哥的那次,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深沉。
妈妈守着砂锅,看着翻滚的汤,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脸上露出了那种熟悉的、满足的、陶醉的表情。他舀起一勺汤,尝了尝,点点头,赞叹道:
“嗯……不愧是老母鸡,炖汤就是香。”
真香。
……
我猛地睁开眼睛,醒了。
窗外天刚蒙蒙亮,一片寂静。
我躺在床上,一阵无语……
我慢慢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完好无损。
只是喉咙里,堵着一股浓浓的、化不开的苦涩。很多人养孩子,不也是这样嘛?在那些重男轻女的人眼里,男孩不就是梦里的“小公主”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