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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6 章
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竟从明途脸上读出了几分期待与兴奋。一路尾随阿古翁行至城外,郑修低声劝道,“公子,还是莫要出城为妥。”
“无妨,走!”明途拉着我紧随其后。
今日阿古翁显然一无所获,萎靡地耷拉着脑袋蹒跚而行。草鞋早已破败不堪,单薄衣衫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直至行至荒僻处的破祠堂前,阿古翁忽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四周,随即从墙下的狗洞钻入,又用枯草仔细遮掩洞口。
残破的祠匾仅存半块,依稀可辨一个"药"字。
"是药王庙。"明途仰首望着破匾,"陈朝过后渐失香火,多数庙宇都已倾颓湮灭。"
“……有病得去看大夫,求神拜佛是没有用的。”
明途笑问,“找到了他们的老巢,要进去吗?”
来都来了,定要瞧瞧行凶者的真面目。
郑修一脚踹开朽门,众人踏入庙内。只见四处漏风,空无一人。正四下探查,忽从门梁坠下一物,若非郑修及时踹开,险些砸中我和明途。
只听一声呜咽,那团东西滚落墙角。紧接着,一个老头和一个瘸腿青年挥舞木棍冲出,三两下便被制服在地。
"莫打莫打!我们把狗窝让与你们便是!"
"那日是谁打的我?!"
阿古翁抱头大喊,"绝非酸枣儿!绝非!是我打的!你是谁?我又是谁?哈哈哈……没有吃的,要饿死了……"
明途望向墙角那团似兽非人的身影,轻扯我衣袖,"是个小丫头。"
郑修拎起那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丫头晃了晃,尴尬道,"公子,属下那一脚……似乎将她踹没气了。"
我急忙上前,拨开那团破布碎条。突然,杂草般的乱发后猛地睁开一双黝黑的眼睛,这团小东西一口咬在我手背上,痛得我失声惊呼。
明途闪身上前,一记手刀劈向小丫头后颈。这野兽般的家伙这才松口,彻底昏死过去。
我甩着刺痛的手,好家伙,竟咬出血来了。
接过郑修递来的水囊,明途仔细为我清洗了伤口,裹上绢帕,"你还想救治她不成?"
“才十岁左右的丫头,总不能———啊啊啊痛,轻一点嘛,怎么牙齿这么尖利。”
明途环视四周,令道,"郑修,将三人交由点心档安置。"
"是,公子。"
那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小家伙被带走后,我与明途并未急于离去。
凝视着仅存半身的塑像,明途若有所思,"利民济世,安邦兴国……玥儿,他们还不如你一个女儿家。”
风雪从破陋的屋顶灌进来,吹动我的长发。环住明途,我轻声道,“你这么说我会生气,女人也能心忧天下,这不是你们男人的专有。”
“对不起,是我的偏见。正因有你,才教我学会用心感受一人,认真去认识一人。"
"突然伤感起来……走吧,这里难闻。”
笑了笑,明途拉住我的手,“娇气。”
突然完成了一件事,我心头重负骤卸,连带着心情也明朗起来。
午后雪停,云破日出,四野皆是晶莹剔透的光亮。正漫步间,忽闻马蹄声如急雨般自远而近——只见乌泱泱一行人策马奔来,踏起碎雪飞扬。
郑修眼尖,低声提醒,“是荣亲王。”
来人翻身下马,疾步上前,带领一众将士跪地行礼。明途轻轻一叹,静待赵泽荫起身。
“皇上,天寒地冻,请尽快回宫罢!”赵泽荫语气沉肃,忽又转头望向我,压低声线斥道,“黄一正,你胆大包天,竟敢私自带皇上出宫出城!若出了什么事,你担当得起吗?”
“诶,不怪她,”明途轻笑,拍了拍我的肩,“是朕闷得发慌,想出门散心。辛苦你了,黄大人。”
“臣恭送皇上。”
待明途策马远去,赵泽荫狠狠瞪我一眼,转而吩咐郑修,“进城便换銮驾,已在城门候着,去吧。”
眼瞅着郑修领命率众离去,我一时心慌——人都走了,难道要我自己走回去?正踌躇间,却见赵泽荫牵马回头,目光如炬,怒意未消。
“这绝不是第一回了吧?”
“奉命行事而已,与你何干?”我掸了掸斗篷上的雪屑,撇撇嘴,“没想到吕显平日看上去病怏怏的,告密时倒跑得挺快。”
赵泽荫一把攥住我的手臂,厉声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被猫抓了。”
“……真是一刻也不让人省心。”
“懒得同你多说,我要回家了。”
“黄一正,替我办一件事。”
“若是为齐胜求情,免谈。”
赵泽荫猛然将我拽至道旁的枯林中、按在树干上,居高临下逼视着我,切齿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个不辨忠奸、不分是非之人?”
“不是不是,不求情就好…他今日约我相见,我不愿去,还以为他也托你来说情……”
“别打岔!这些都与我要说的无关!”
眼见着赵泽荫情绪不太对,我放软了语气,“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肯定帮你办。”
“……替我想办法,将婚期推迟半年。”
“什么?你胡说些什么,我哪有这等本事!大婚在即,你怎的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你若没法,我便出家——现在就去!”
赵泽荫说着便要转身上马。我慌忙拦腰将他抱住,“多大的人了,还用这招威胁我!论欺瞒威胁、逞凶耍横,我哪比得上你半分!”
“帮,还是不帮?!”
“你非看我死了才甘心吗?”我气得跺脚,语无伦次起来,“你不能出家,不仅不能,还要多娶几个女人,多生些孩子,你人生漫长,别冲动行事啊……等等,你该不会以为我在骗你?我是真的活不长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赵泽荫突然静止,目光落在我脸上,嗓音微哽,“唯独这一件事……我多希望你在骗我。”
“希望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回去吧赵泽荫,整个锦州都在为你们欢庆。”
“你呢?你也会为我欢庆吗?”
心头猛地一抽,我别过脸不敢看赵泽荫。忽然想起徐鸮曾说过的话,鼻尖不禁一酸。
“我不会欢庆更加不会祝贺你。”
“为什么。”用力捏住我的肩膀,赵泽荫逼问道,“大声告诉我为什么,黄一正!”
“我不说,不要逼我了好不好。”
短暂的沉默后赵泽荫松开了手。望着枯枝割裂的天空,他长叹一声,似已恢复平静,“走吧,我送你回去。”
慢悠悠回到城里,赵泽荫放下我便转身离去。我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心中明了,我和他,应该是真的结束了。
往事如尘,如冬雪,终将消融,再无痕迹。
一身疲惫地踏进家门,我草草处理了手上的咬伤——那小乞丐下嘴真狠,竟给我留了两排深深的牙印。
莺儿递上来信,说是还好我回来的早,没错过赴约的时辰。
我展信一看,来信者不是别人,是高迎远,怪事,难得邀我来高府吃饭。
我蓦然想起,先前曾寄信请他帮忙处理天屸门的事,后来竟忘了追问结果。踌躇片刻,我还是起身梳妆,整衣出门。
至高府时,夜幕已彻底落下。长街两侧花灯流转,光影缤纷,节庆的气息愈来愈浓,唯独相府依旧如常,未见半点装饰。
随着刘同引路走向宅院深处,我心中渐生困惑——不知今日是何日子,这场宴请似乎颇为正式。
厅堂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我四下一望,陈设布置皆显考究,绝非寻常便饭,不由暗叫失误,竟忘了备一份随手礼,实在有失礼数。
正自懊恼,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我连忙回头,只见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步入厅中,身着月白长衫。见到我,他略露意外,随即了然微笑。
“可是黄一正?”
这时刘同亲自端茶进来,见我们二人分立两侧似有尴尬,忙放下茶盏,恭声介绍,“这位是少夫人的堂兄,姜少爷。”
我这才想起姜玉芦确曾提过有位堂兄在锦州,努力回想一番,记起他名叫姜玉钧。
坐下轻啜一口温润的秋梨茶,我悄悄打量姜玉钧。他亦静默品茶,并不急于攀谈。
本就是陌生人,姜玉钧又似是腼腆性子,自然无话。片刻后,高迎远大步流星走进屋来,气氛霎时活络了许多。
“失礼失礼,刚父亲找我说了些事。二位怎么坐得这么远?不必拘束。”
“哟,人这么快就到齐了。”高迎盛也抱着酒坛跟了进来,“正逢初雪,咱们烫点酒喝!”
我此时才发觉高家女眷并未出席,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他们怕是早已习惯抹去我女子的身份,将我当作正经朝官对待了。
我趁机走到高迎远身边,低声问起天屸门之事。他朗声一笑,“早就办妥了,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一句话而已。”
“还是二哥靠谱。听说你这北麓总督即将走马上任了,恭喜恭喜。”
高迎远唇角一扬,“不恭喜我又得了个丫头?”
我怔住,随即欢喜地轻扯高迎远的衣袖,“什么时候的事?快让我瞧瞧!”
“上月的事,孩子没带回来。有机会来北州,叫你嫂子抱给你看。”
我掰指细算,高佑如今已有三个孙子、三个孙女,真是人丁日渐兴旺。
忽而我眼角莫名一酸——这般其乐融融的家,总叫人不由心生羡慕。
高佑依旧沉静如海,宴间并无外人,只我们几人吃饭饮酒。席上未多谈正事,反倒聊了不少家长里短。
酒足饭饱,我歪头听着众人闲话,不知怎么的,却像是有人刻意安排一般,几番巧合之下,竟独留我与姜玉钧二人在此。
有些心照不宣,我们彼此都明白这顿饭的用意。我索性率先开口,“姜大人迟迟未婚,不知是何缘故?”
许是没料到我如此直截了当,姜玉钧微微一怔,随即浅笑道,“并不想瞒你,我的心上人早在两年前就已嫁作他人妇。”
“……为何如此?”
“她家世低微,家父与祖父皆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因我一时犹疑,便永远失去了她。”
往事沉重,即便姜玉钧面上风轻云淡,仍似有血滴从心头无声淌过,教人怅然。
“我不太会安慰人,但既然已经错过,便唯有自愈,向前走。”
姜玉钧转而望向我,轻声问,“那你呢?”
“我会继续做我的女官,终身不嫁。”
“……你的故事,我略有耳闻。在今天见面之前,我还以为你该是个张扬跋扈的女子。没想到你如此安静,与传言截然不同。”
“哈哈,也有脾气暴躁的时候。”
一番闲聊,我与姜玉钧算是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辞别之前,我特去逐月轩向高佑告辞。黑暗中,阿苏那其忽地从必经之路闪出,吓了我一跳。他左臂吊着,似是受了伤,却仍仔细打量我一番,丢下一句“等着”,便转身不见人影。
片刻之后,阿苏那其才折返引我入院。一进院门,我便怔在原地——那株晚梨盛雪而立,如一夜绽放,清绝人间。我仰首望着这参天嘉木,一时心神激荡,难以自语。
“待明年花开,搬个凳子坐在树下,好好看个够。”
高佑竟出言打趣我,实属少见。他同样凝望着树影,目光深长。
“义父为何如此喜欢这棵树?”
高佑满目柔和,轻声答道,“无他,唯爱而已。”
回到书房小坐,见阿苏那其端茶进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似是警告。高佑放下手中书卷,开口道,“如何?姜玉钧人品贵重,堪为良配。”
“多谢义父为我筹谋。只是我不想嫁人,也已决定终身不嫁。”
“我知道你和皇上情谊匪浅,他每每看到你就会立刻变得开心。可一正,他是皇上,你所期待的,或许终是一场空。”
我笑道,“倒不是因为这个。是我自己……生性花心,又容易喜新厌旧。”
高佑愣了一下,忽然朗声大笑,“看来,是我多虑了。”
“席间见义父似有心事,可是前朝有什么烦扰?”
高佑缓缓敛起笑意,目光投向沉沉夜色,“当年不得已的错误抉择,是时候,该做个了断。”
我知道高佑心中有事,但他既不愿多说,我便也不便再问。
徐鸮来接我时,恰与阿苏那其打了个照面。后者虚眯起眼,目光如刀,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一般。
路上我问起徐鸮缘由,说是今日追查那神棍行踪时,再度遭遇那帮杀手。正纠缠间,阿苏那其突然窜出,混战中不慎伤了左臂。
“不会是你伤的他吧……”
徐鸮冷嗤一声,“正因不是我,他才更觉颜面扫地。关我何事?是他自己跳出来搅局。”
我不由大笑,心下暗爽,盘算着下次见面定要好好揶揄阿苏那其一番。忽又想起阿苏胡图已成亲的事,忍不住叹了口气。
徐鸮揉了揉我的头发,问道,“怎么了?”
听完我的倾诉,徐鸮略显诧异,“这不都是你自己折腾出来的?我早劝你别太激进。横竖都是一死,活着的时候何必如此别扭?这下好了,别人成亲的成亲、生娃的生娃,就你孤零零一个人等死,图什么?”
“大冬天还说风凉话,你不也一样是光棍一条?哼!”
到家后,徐鸮扶我下车,忽的大笑起来,“我和你不一样,我就爱独处,有人挨着我睡反而不自在。”
“……也没见你反对我蹭你的床啊。”
徐鸮摇头轻叹,“有什么办法?权衡利弊,让你占点便宜,总比拒绝之后还得费心哄你要省事。”
“什么嘛,我连你光溜溜的样子都没见过,算占什么便宜?小气!”
“还贫嘴?我看你手不疼了是吧。”
见祝山枝房中未亮灯,我不由疑惑,这么晚了他能去哪?徐鸮帮我解下斗篷时,解释道,出门接我时恰好碰到齐小姐遣了婢女来找祝山枝,想必是有话要说。
我一边泡脚,一边笑问,“天啊,不会是想私奔吧?祝山枝那张脸确实好看,就是性格幼稚,这种深闺里的大小姐最容易沦陷了。”
“……这位大小姐不过是一时心动罢了,她从出生起,就已被标好了价码。”
刚躺下不久便泛起困意,我拉着徐鸮絮絮叨叨说了今日种种。他轻声催我快睡,又说他知道如何联系点心档。
我昏沉地想,明途是当真喜欢徐鸮,对他的信任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也是,这般赤诚之人,世上恐怕也没有几个了。
丰穰节前一日,清早便出了事。
我才醒就听得院中有人争吵,揉着眼睛披衣出门,只见几个陌生人被徐鸮拦在大门口,情绪激愤。
我茫然地裹紧衣衫上前,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几个齐家人一早前来讨要说法,声称昨夜我黄府的二管家侮辱了齐家大小姐。
徐鸮咬牙切齿地强压怒火,终是忍无可忍,唤来李大爷带人将齐家一众轰了出去。
我急忙回屋整装,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该死的,竟出了这样的事!
徐鸮闭门沉声道,祝山枝一夜未归,分明是中了他人设下的圈套。
我气急败坏,暗骂有些人当真下作至极,竟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利用。
顺天府。左路压低声音向我禀报,昨夜齐家人抓了个现行,已将祝山枝扭送至此,眼下正关在地牢中,未曾用刑——毕竟是黄府的人,这点分寸左路还是有的。我谢过左路,匆匆下了地牢。
阴湿的牢底,祝山枝蜷在冷硬的地上一动不动。我一把抓过衙役厉声命其开门,怒火几乎冲破胸腔。
我急忙检视了祝山枝的状况,他意识模糊、呓语不断,显是迷药过量尚未清醒。幸而除几处淤青外并无明显外伤,我这才略松一口气。
徐鸮按住我的肩,沉声道,“冷静。”
我已大致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指节攥得发白——好手段,竟用如此下作的伎俩!
“我去会会对方,你上下打点一下。谁敢动他一根手指,我——”
徐鸮见我情绪激动,轻拍我的脸低声道,“别急,他不会有事。”
强压下心头翻涌,我走出地牢,命左路传报官之人前来问话。
不多时,左路带来一位老妇人。她自称是齐霖的奶娘,一直照料小姐起居。据她哭诉,昨夜祝山枝约齐霖外出,久未归家,她带人寻找,竟在一家客栈内发现祝山枝衣冠不整卧于榻上,而齐霖在一旁哭泣。他们当即报官抓人,今晨才上门讨要说法。
听完陈述,我冷声问道,“齐家现在谁在主事?”
左路回禀,因齐胜远在麓州,其二弟齐宣恰在锦州。然齐宣并无官职,若欲见我,需等我召见。
我命传齐宣进来——确是未曾谋面,容貌与齐胜有几分相似。
此人行礼后不过两句,便露出了颐指气使的本性。
“我妹妹可是要嫁荣亲王的人!黄大人管教下人不严,纵容这畜生侮辱舍妹,我齐家必告到底!便是御前告状也在所不惜,定要为霖儿讨回公道!我祖父有救驾之功,齐家受先帝庇佑,岂容这等下流坯子玷辱?必要他抵命方能解恨!”
我转向左路,“齐霖可曾验身?”
左路面露难色,支吾道,“黄大人,这……当时衙役在现场,见齐小姐身下的床单确有血渍……”
“我的问题很难回答么?”
“好啊!你们黄府飞扬跋扈,欺辱准王妃不说,竟还要二次折辱她,居心何在!天理何在!我这就去告御状!”
“回黄大人,”左路垂下头,“未曾验身。”
我冷笑一声,“齐宣,对不住了。既未验身,这账我可不认。你听好,要么立刻请人为齐小姐验身,要么,我只能认定你们是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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