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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139:双马尾
工作日早晨的电梯像沙丁鱼罐头,我被挤在角落里,鼻尖几乎要贴到前面大哥的后脑勺。就在这个令人窒息的距离下,我注意到他后脑勺扎着的两个小揪揪——用那种小女孩最喜欢的、带彩色塑料珠子的橡皮筋扎着,随着电梯的晃动轻轻摇摆。
我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
电梯门开,我逃也似的冲向公司前台,却差点撞上正在整理快递的“小甜甜”。小甜甜是我们公司前台小哥的花名,他家境优渥,三十有二,已婚三年,以精致妆容和每日不重样的时尚穿搭闻名全楼。今天,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浅灰色系带真丝衬衫,配一条暗纹织锦新中式长裤,头发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然后在脑袋两侧,各扎了一条及肩的双马尾。
两条马尾辫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发尾染成时下最流行的雾霾蓝,绑着缀有小珍珠的发绳。
“早啊杨经理!”他朝我露出职业微笑,递过来一份快递,“你的文件。”
我接过快递,目光不受控制地在他头上停留了两秒。小甜甜注意到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子,笑得更灿烂了:“新发型,怎么样?”
“挺……复古的。”我艰难地挤出这个词,快步走向工位。
坐下后我还在琢磨,双马尾对三十多岁已婚男士来说,是不是有点过于怀旧了?转念一想,时尚这东西,轮回得比陀螺还快,说不定男式双马尾就是下一季潮流呢。
第二天,我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晨会上,产品部的老王——四十五岁,两个孩子的爸,发际线已经战略性后撤——居然也扎着双马尾。他稀疏的头发被顽强地分成两股,在耳后用黑色橡皮筋扎起,长度勉强够到下巴。汇报季度数据时,那两条细小的马尾随着他激昂的演讲节奏上下晃动,像两条营养不良的仓鼠尾巴。
更惊人的是,会后我去茶水间,迎面碰上技术部的阿强。阿强,二十八岁,健身狂魔,肱二头肌比我大腿还粗,平时最爱板寸配发胶,一丝不苟、根根竖起。今天,他那不足五厘米的短发,竟然也在两侧各扎了一个小揪揪,用迷彩图案的发圈固定着,与他身上的战术背心形成奇妙反差。
“早。”阿强朝我点头,动作间,那两个小揪揪倔强地立在头皮上。
我端着咖啡回到工位,环顾四周。开放办公区内,至少有五个男同事扎了双马尾。风格各异:有像小甜甜那样精致的,有像老王那样勉强的,有像阿强那样硬核的,还有设计部那位走日系风格的眼镜男,扎着两条整齐的麻花辫,尾端系着浅棕色丝带。
这什么情况?!
第三天,我在地铁上找到了答案。
早高峰的车厢挤得像压缩饼干,我好不容易抢到角落的位置,掏出手机想刷会儿小说。信号时断时续,绿江APP上的更新页面转了半天没出来。我烦躁地抬头,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车厢。
然后我僵住了。
视线所及之处,至少一半男性乘客,都扎着双马尾。
我左边站着个穿套装的上班族,目测四十出头,两条马尾用深蓝色发绳扎着,与他的领带同色系;右前方坐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戴着耳机,扎着两条蓬松的卷发马尾,发间还编了几缕彩色发绳;斜对面那位大爷——真的,头发花白的大爷——居然也在耳后扎了两个小揪揪,用最普通的黑色橡皮筋。
我眨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
车厢报站声响起,我随着人流挤出地铁,走向公司的路上,我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描每一个男性路人。学生、白领、外卖员、清洁工……双马尾的出现率高达百分之七十。风格千奇百怪:有扎得整齐精致的,有随手一抓的,有用昂贵发饰的,也有用超市买的三块钱一包橡皮筋的。
到了公司,景象更是壮观。
前台小甜甜今天换了一对镶水钻的发夹,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走进办公区,几乎每一个男同事——不分年龄、不分职位、不分日常风格——头上都顶着两条马尾。设计部那位常年扎丸子头的艺术总监,今天把长发分成两股,扎成了低双马尾;财务部那位秃顶严重的主任,仅存的几缕头发被精心编成两条细辫子,用发胶固定在头皮两侧;连公司最严肃的男经理之一从会议室走出来时,我也瞥见他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下,居然也在颈后扎了两个小揪揪。
整个办公室变成了双马尾博览会。
午休时,我听见几个女同事在茶水间低声议论:
“这帮男的最近怎么了?集体返老还童?”
“丑死了,三十好几的人扎双马尾,装什么嫩。”
“我老公昨天也说要扎,被我骂了一顿。老不老小不小的,恶心死了。”
“听说现在网上特别流行这个,叫什么……‘独立男性新时尚’?”
我端着杯子默默走开,心里那点困惑逐渐膨胀成一个大问号。
第四天,我决定上网查查。
打开小绿书,首页推送的就是几个眼熟的男博主。第一位是时尚区顶流“Leo先生”,平时主要分享通勤穿搭和丝巾测评,今天他发布了一条视频,标题是:《不用染不用烫,长度自由,双马尾是最方便的发型~》。
视频里,Leo对着镜头展示自己新扎的双马尾:“很多朋友问我为什么突然换发型。其实很简单,双马尾不用特意去理发店打理,头发长了随便扎两把就行。最重要的是——”他对着镜头眨眨眼,“这是我喜欢的发型,我觉得好看就够了。我才不管那些女的喜欢什么审美!”
评论区一片欢呼:
“Leo哥说得对!男性审美自由!”
“自从扎了双马尾,洗头时间减半,出门时间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太方便了!”
“支持Leo!男性也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发型!”
我皱着眉往下翻。第二个视频来自健身博主“粉血阿诺”,平时内容都是减肥训练和减脂餐评测。今天他光着上身,露出纤细的薄肌,头上扎着两条小小的马尾,用迷彩发绳绑着。
视频标题:《无视他人眼光,真男人就该扎双马尾!》
阿诺对着镜头挥拳:“兄弟们!以前我总在意别人怎么看,剪最‘男人’的板寸,喷最浓的发胶。但那是为别人活!现在我扎双马尾,因为我喜欢!独自上街我腰杆都挺直了,昨天邻居大叔还夸我是独立辣爸!”
我揉了揉太阳穴,点开第三个视频。这是个生活类博主“温柔爸比”,平时分享育儿经验和家常菜。视频里,他一边哄着怀里的宝宝,一边展示自己的双马尾:“自从扎了双马尾,带娃更方便了,头发不会掉下来遮眼睛。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找回了自我……”
评论区风向开始变化:
“只有我觉得这很诡异吗?”
“上面的,你才诡异!男性梳什么头发要你管?”
“可是……双马尾不是小娃娃发型吗?”
“刻板印象!男性凭什么不能扎双马尾!”
第五天,病毒式传播开始了。
热搜榜上,#男性双马尾#、#独立男性发型#、#脱帅役#等话题轮流登顶。点进去,是无数男性网友晒出自己的双马尾照片:有大学生在图书馆比耶的,有程序员在工位敲代码的,有外卖员在送餐间隙自拍的,甚至还有几位知名男企业家在发布会上的照片——他们一丝不苟的西装上,赫然顶着两条精心打理的马尾。
配文五花八门:
“双马尾只有0次和无数次!”
“终于摆脱容貌焦虑了!”
“以前总担心发型不够‘男人’,现在只想做自己。”
“扎双马尾的第一天,感觉灵魂都自由了。”
我刷着这些帖子,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这真的是“做自己”吗?怎么看都像是新一轮的跟风啊。
第六天,裂痕出现了。
一些看起来年纪较小的男性网友开始发帖求助:
“集帅们,我扎了双马尾去学校,被同学骂了。牠们说我这样不男不女,像个女人公。怎么办啊?”
下面的评论两极分化:
“骂回去!你这是审美自由!”
“可是……你真的觉得好看吗?还是只是跟风?”
“家人们,想扎双马尾,又怕卡颜吃建模(配图是一张精修自拍),怎么办?”
“别扎了宝贝,你原本的发型就很好看。”
但很快,这些温和的声音被淹没,取而代之的是更激烈的言论:
“说双马尾不好看的都是被女性凝视洗脑了!”
“男性连扎什么头发都要被评判,这就是帅役!”
“脱帅役,从扎双马尾开始!”
一个新词出现了——“脱帅役”。根据网络释义,指男性摆脱社会对“帅气”“阳刚”的外貌期待,追求真正的自我表达。而双马尾,不知怎的就成了“脱帅役”的标志性发型。
第七天,风暴达到顶峰。
网络上开始流传一份《独立男性宣言》,开头几句是这样的:
“扎双马尾,当大男主!”
“不赘不育,不服帅役!”
“我的头发我做主,我的审美我定义!”
短短一周,世界仿佛颠倒了。一个男性,只要不扎双马尾,就会被质疑:你为什么不脱帅役?你是不是还在迎合女性凝视?你是不是不够独立、不够进步?
双马尾视频的评论区成了战场:
“真不错,别有一番风韵[狗头]”
“上面的你口味真重”
“姐妹你是真饿了”
偶尔有理性声音试图发言:“集帅们,你们真的觉得一个发型就能代表独立吗?你们这不一样在跟风吗?女的不喜欢,你们就偏要扎,这不还是在以女性凝视为标准反向要求自己吗?”
但这些评论很快被恶评淹没:
“理中客滚出!”
“你才是被洗脑最深的人!”
“不允许男性尝试新发型,你就是帅役的帮凶!”
“不用发胶,不用定期修剪,这完全是为了自己舒服好吗?”
我关掉手机,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办公室里的双马尾越来越多,甚至开始出现“双马尾鄙视链”:扎得精致的看不起扎得随意的,用昂贵发饰的看不起用普通橡皮筋的,长发双马尾看不起短发双马尾。
午休时,我听见两个男同事在争论:
“你这个扎法不对,马尾要扎在耳朵斜上方45度才好看。”
“你懂什么?自然随性才是真谛,你那太刻意了。”
“刻意?你这是对独立审美的亵渎!”
我默默吃着自己的牛排沙拉,感觉像是误入了一个荒诞剧场。
周末,我开车回母父家。一路上,我看到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扎着双马尾,超市的收银员扎着双马尾,连路边指挥交通的交警——戴着警帽,帽子下露出两条扎得紧紧的马尾。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到了母父家楼下,我停好车,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把这一周的荒诞感暂时压下。按响门铃,门开了。
我爸站在门口。
我爸,七十岁,退休建筑工程师,头发花白稀疏,常年梳着最普通的老年发型:短,整齐,没有任何花样。
今天,他那稀疏的白发,被努力地分成两股,在耳朵上方各扎了一个小揪揪。用的是我小学时用的那种,粉红色、带小草莓装饰的橡皮筋。
两个小草莓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格外扎眼。
“爸……”我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爸摸了摸自己的小揪揪,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妈说现在流行这个,非要给我扎。说是……叫什么‘脱帅役’?”
我看着他,看着那对粉红色的小草莓,看着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和天真的笑容。一周以来积压的所有荒诞、困惑、不适,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我想说点什么,想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发型,想问他知不知道“脱帅役”是什么意思,想问他看到满大街男性扎双马尾时到底怎么想……
……
下一秒,我在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醒了。
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墙上切出一道亮线。我盯着天花板,心脏还在因为梦中的荒诞景象而快速跳动。
是梦。还好是梦。
虽然没有了父权制的世界确实不错,但集帅们本末倒置的行为还真是如出一辙、一成不变地荒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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