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和环游记

　　皇帝去武威郡番和县参拜瑞像去了。
　　星何不去，他对佛不感兴趣，更不信佛。
　　解秋寅也不去，他更想去临松山，那里才符合读书人的气质。
　　沈姐不想动，只想坐在太阳底下好好晒晒，打个盹儿小憩。其余的几个人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临松薤谷。
　　五胡乱华时，中原一片混乱，倒是河西之地，“塞上江南”难得的祥和安宁。
　　仿佛世外的一切纷纷扰扰都与这里无关。
　　郭荷，郭瑀，刘昞，三代师承，在临松薤谷这个地方，潜心向学，设馆讲学著书立说，于乱世之中独善其身，坚守着自己的儒学信仰。
　　这种文人风骨，解秋寅很是敬佩。
　　既来此，那一定要去看看，方不负此行。
　　这个地方见证了前凉、前秦、北凉、西凉、南凉王朝的频繁更迭。不变的能传承的，也只有这著书两卷，丹心一颗了。
　　星何跟在解秋寅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齐腰深的杂草丛间，早上的露水将两人的衣裙浸湿。
　　盛夏七月，临松山，郁郁葱葱，层峦叠嶂，山崖峭立，平原上的各色草花随风摇曳，山上松林烟云，山下流水潺潺。
　　站在开阔的山谷间远望去，青山环绕之外，隐约可见祁连山上的皑皑白雪，树林间隐约一两户人家炊烟袅袅，藏在密林间的鸟啾鸣不已，唤醒这日清晨睡意朦胧的山谷。
　　如此静谧的山谷，倒像是陶渊明的桃源仙境，身置其间，俗尘俗事皆远去不见。
　　他日，若要择一处终老，这里，很合适。
　　星何一路跟着解秋寅，看见什么漂亮鲜艳的花都要采上一两支，然后凑上去，闻一闻，有没有香气，再扯下一朵，放在嘴里，尝尝什么味道。
　　“呸！”除了苦味儿还是苦味儿，“这花这么好看，怎么就不是甜的呢？”
　　解秋寅回头，笑，“又不是给你吃的。”
　　“那给谁吃的？”
　　“你问花去。”
　　“……”不知道该怎么问。
　　弯弯转转，终于来到前朝郭瑀凿石窟讲学的地方。
　　从前用于居住的石窟，经弟子及后人扩建，如今住进去了大大小小的佛像。
　　儒学传业之地，现今成了佛信徒供奉朝拜之所，也实在有趣。
　　须好好学学佛经药师经了。
　　解秋寅看着面前壮观的石窟内心感慨道。
　　看不懂。
　　星何捧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花站在岩壁下，从下往上仰望这峭壁上密密麻麻的石窟石像。
　　“人间的人真神奇！竟然想到要在岩壁上凿洞塑像。”星何大为感慨。
　　“是啊，人很神奇。”
　　信仰也很神奇，人们为了信仰筚路蓝缕开窟凿像，三百年至今，从未断绝，也很神奇。
　　一代又一代虔诚的佛教徒跋山涉水远涉东土，让佛莲在这里在中原，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山还是这座山，石窟还是这些石窟，只是开凿的那些无名匠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从祖到子，从子到孙，信仰沿着血脉流淌繁衍不息，今天不会断，以后也不会断。
　　这些并未在史书上留下名姓的匠人，同样值得尊重。
　　日头渐高，南向石窟从上到下，渐渐被全部照亮。
　　解秋寅从东往西，一路走下去，抬头仰望细细观看。
　　圆顶的洞窟里，安静坐着佛龛，龛内塑着佛和菩萨，更有颜色明丽的壁画，大概画的是佛国故事本生故事之类。这些佛像风格也诸多变化，有浑厚有纯朴，有清秀有俊美，有严肃有和蔼。
　　看不懂也要硬看，读书人的执着。
　　星何跟在他身后，前面一个两个看得倒是很认真，一到后来就不行了，不认识，而且很多好像长得都一样，又没字，有字他也认不得几个，他只能匆匆一瞥算完事，因此越走越快，最后甩了解秋寅老远没影了。
　　手里有这么多花，用来编花环很合适。
　　他之前见过女孩子们围在一起编花环，当时他就臭不要脸揣着极大的好奇心围了上去，说想和她们一起学着玩儿。
　　现在都还记得。
　　日光渐盛，清风吹来，带来不知名的花香，解秋寅抬手遮眼，没瞅见星何跑哪儿去了。
　　“……”又上哪儿疯了？
　　解秋寅寻了一处干净草坡，望着草坡远山上处处葱葱绿绿，风吹树叶沙沙响，鸟儿扑棱着翅膀飞来飞去。
　　怪不得会寻这一处来开馆讲学，只消看一眼这一谷山色，避世隐居的心都有了。
　　解秋寅心神格外放松。
　　突然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又跑哪儿了？”解秋寅头也不回问。
　　“闭眼！闭眼！闭眼！”星何开始叽叽喳喳兴奋道，“给你个惊喜，不许起来！”
　　“……”解秋寅闭眼。
　　星何将编好的花环套在解秋寅头上，又将他的马尾撩开把花环往下箍了箍。
　　解秋寅闻到了花香，知道是花环，忍不住伸手去摘。
　　“你敢摘我就打你！”星何拍下他的爪子，“不许摘！”
　　“……”
　　“别动！还没完！”星何又将剩下的粉的紫的红的花掐断茎叶插在解秋寅发丝里。
　　“好啦！睁眼！”星何蹲在解秋寅面前命令道。
　　解秋寅睁眼。
　　星何将荷叶摊开，一个绿皮大眼青蛙一下子跳到解秋寅胳膊上。
　　“呱——”青蛙一跳，荷叶里的水一下子漏出，洒了星何一裙子。
　　解秋寅一把扣住大青蛙，倒拎着它的后两条腿，对星何笑，“看，这就是名叫安演的青蛙，也就是田鸡，这么肥，架在火上烤了，再撒点儿盐，应该很好吃。”
　　“……”星何一把抓住解秋寅的手将青蛙抠了过来，“给你看的不是吃的！”
　　救命……他怎么又想到吃了？
　　“又不是没看过。”解秋寅笑。
　　“我知道你见过。”
　　“那你捉它来干嘛？”
　　“抓来给你看看呀，刚才去摘莲花，就看到它蹲在荷叶上鼓着腮帮子叫，挺好玩儿的，不知道它现在为啥又不叫了……”星何倒拎着它一晃一晃，这只肥蛙还在乱扑腾。
　　“莲花呢？”
　　“在你头上插着呢，不许摘！”
　　“……”
　　解秋寅看着星何头上的花环，黄色红色白色粉色的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还挺好看的，应该和他头上的一样。
　　“现在又不是踏春更不是过节，簪花做什么？”解秋寅悠悠问。
　　“……啊？非要过节才可以么？我想戴，好看，不行么？”星何蹲在他面前笑呵呵道，“你戴上很好看，就这样别摘。”
　　“……怎么不往自己头上再插几朵花？”
　　“……头发短，再插就散了。”星何可惜道，“你以为我不想呀。”
　　解秋寅戴着花起身，“走吧，继续往前走。”
　　“嗯，你先走，我去放它。”星何戴着花又钻进草丛里去。
　　解秋寅捡起地上还未用完的一大捧花，向前走去。
　　星何一蹦一跳又从草丛里钻出来，跑到解秋寅身后。
　　“站住。”
　　“？”星何站住。
　　解秋寅将花递给他。
　　“哦忘了，谢谢。”星何接过。
　　解秋寅从那一大把花上折下两朵，红色的花，“别动，给你簪花。”
　　星何站好，等着解秋寅将两朵红花夹在他两只耳朵上。
　　“？”星何伸手去摸。
　　“叫你别动！”解秋寅拍掉他的爪子，随即笑道，“你这样也很好看，两朵花特别好看。”
　　“真的吗？！”
　　“嗯，所以你别在到处瞎蹦哒，小心它会掉，这样就不好看了。”
　　“哦，好，我不乱动。”
　　解秋寅一笑转身，继续往前走，星何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小心抬腿迈步，走个路头都不晃一下，像是头顶一碗水一样，谨小慎微。
　　真的是很好骗。
　　再向西走，有一石窟寺，嵌山而建，甚为壮观，内有僧人香火。
　　“要不咱们去拜拜，烧烧香？”星何对解秋寅道。
　　“……我都不认识，怎么拜？”解秋寅觉得还是算了，“你不是不信佛么？拜什么？”
　　“好奇，想上去看看。”
　　“也罢，那就去看看。”
　　两人沿着石磴，一路向上，进了主殿。
　　什么药师殿，释迦牟尼佛殿，也只能走马观花，看看佛像经幢上上香。
　　有佛僧在讲经，一众弟子正打坐认真听课，两人也学着样子悄悄坐在最末，竖掌，听佛经。讲的什么也未听懂，只好又悄悄退了出门。
　　出门便遇到一黄衣小僧，听语气大概是在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星何听不懂，解秋寅也听不太懂。
　　看着面前的小僧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他俩，星何窘得没法顺手将手中的一大捧香气浓郁的草花递给小僧，然后对他蹩手蹩脚行了一个佛礼，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小僧一愣，随即笑着接过花，对二人行礼，而后做出请的手势。
　　两人也不懂怎么办，又一回礼，笑着走开。
　　“还是走吧，人家在干正经事呢，咱们这样好像不妥。”星何拉起解秋寅匆匆走开。
　　解秋寅笑，“摘花献佛，甚妥。”
　　“……什么妥？”星何问。
　　解秋寅笑，“我说你这样做很好。”
　　“哦，那我们赶紧走吧！”星何拉起他的手。
　　解秋寅笑着被他拉出了寺窟。
　　出了寺，两人继续向西走。
　　“这些画真漂亮，你会画么？”星何问，“我只见你画过黑线条，没见过又青又赤又白——反正很花很鲜艳的画。”
　　“没有颜料，若是有，可以一试。”
　　“我觉得这种圆胖圆胖的很好看，你看他们都肥得下巴长褶了，两三个下巴，胳膊也是，又胖又白，真的很好看。”
　　“……你喜欢这种丰腴型的画像？”
　　“……什么意思？”星何没听明白。
　　“……”忘了，得用更简单的话来表达，“我是说你觉得这种又肥又胖的更好么？”
　　“嗯，因为他们一定吃得很饱过得很好。”星何道，“我师父以前说过，人间的人过得很苦，饭都吃不饱，还有很多都饿死了，要不就是在冬天冻死了，你看他们袒胸露背的穿得又少，他们一定不怕冷，这多好，吃得好过得好又不会饿死冻死，为什么不喜欢？”
　　“……确实，他们过得很好。”解秋寅笑。
　　“你不这么觉得么？”
　　“我也觉得，和你一样的想法。”
　　“那你以后别只画黑线条了，学学这些画，要像前几天看的那些七彩山一样，还有这些花，这么多颜色，五颜六色七颜八色九颜十色很多很多色彩，人间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么？”
　　“……嗯，那我有机会就试试看。”
　　“只有黑色太孤单了，你得多画些其他的颜色陪着它。”
　　“嗯。”解秋寅答应。
　　“你怎么只会说‘嗯’？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行，怎么不行？”解秋寅笑。
　　“这还差不多。”星何冲他一笑。
　　“你的想法……很奇特。”解秋寅道。
　　“又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觉得很有趣。”也很喜欢。
　　“……哦。”
　　看完这南山石窟，两人又去薤谷深处转了转，直至日落方出了谷。
　　最后的最后，星何又一蹦，蹿到了解秋寅背上。
　　解秋寅只好背起他，迎着日落的方向，再次向客栈走回。
　　“我以后可要长不高了。”解秋寅叹气道。
　　“为什么？”星何扒拉他头上的花玩。
　　“你老是这么让我背你，背都要让你给压驼了。”解秋寅有意逗他，“可怜我年纪轻轻就要驼背佝偻，像个老翁一样，哎……”
　　“……”星何闻言，立马挣下去，“那我自己走吧，我可不想让你驼背像老头。”
　　“开个玩笑你还当真？”解秋寅笑，“上来，我背你回去，哪能这么容易驼背。”
　　星何不听，蹲到解秋寅面前，背对着他，“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
　　“上来呀。”星何回头催他。
　　解秋寅看着他头上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映着夕阳，在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又看了看星何的脸，满脸催他上去的期待，忽然就生出了些许捉弄之意。
　　然后，
　　解秋寅一踹，对准星何的后腰。
　　“唉——”星何被踹得跪在地上，手拄进了泥土里，“干嘛？！”
　　“哈哈哈——”解秋寅先跑一步，回头对一脸错愕的星何笑。
　　“你别跑！”星何起身拍拍手，摘掉头上的花环就开始追解秋寅。
　　直追到张掖郡客栈，他们落脚的地方，夕阳余晖才不舍离开。
　　每天的日落，每处的日落，都很好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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