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里樱落

　　青藤这天下午开门之前，樱开便早早地赶到了店里。
　　由于还没到上班时间，老板这时候正在后台和Marc忙着整理新送来的那批酒，暮寂和另外几个侍应生都分散在大厅各处，准备着接下来开门营业。
　　樱开绕着大厅走了一圈，最后终于在西边的角落座位里找到了暮寂。
　　虽然因为同在青藤工作，他们几乎每天都能碰面，但能聚在一起说上几句话的机会却不多，尤其是，从车站一别之后，暮寂明显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
　　他的这些改变，难道都是因为阿萱吗？
　　樱开走到暮寂身边，微微低下头，对他说了一句:“嗨。”
　　坐在沙发里的少年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听到樱开的轻唤之后，才抬起头用带着些茫然的神情望着她:“啊，是樱开你啊……”
　　“现在离上班还有一点时间。”樱开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淡淡对暮寂说道，“我想去市中心广场买点东西，可能会有点多，能请你陪我一起去吗，暮寂？”
　　暮寂起初还有些惊讶，不过随后他便爽快地点了点头，对樱开应道:“好。”

　　也许是因为临近节日的关系，中心广场到处都是一派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樱开和暮寂挤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艰难地朝前一步一步移动着。
　　而中心广场正中最大的商场门口，此时似乎正在举办促销活动。
　　十多平方米的空地上临时搭起了一座小舞台，它的周围还装饰着无数彩色气球和横幅广告，广告牌和传单上都写着巨大的促销二字。
　　一群盛装的小孩子正站在舞台上，随着吵闹的背景音乐兴奋地唱起歌，卖力地舞蹈着。
　　那些孩子有男有女，身材也高矮各异，年龄看上去参差不齐，其中有十一二岁的大孩子，也有六七岁甚至更年幼的小童。
　　他们统统都化着浓妆，还打上格外夸张的腮红，每个人的眉心都装饰着一星红点，晃眼看过去，就像每个人都长着一副相似的面孔，亦或戴上了量产的面具。
　　孩子们边整齐地跳着简单的跺脚舞，边欢快地唱着那首儿歌，稚气活泼的声音仿佛永远都不知道疲倦:“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跳呀跳呀一二一，跳呀跳呀跳呀跳呀一二一……”
　　樱开本已经在暮寂的努力开路下艰难地从人潮中退了出来，但当她背转身想往前走的时候，又突然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响亮歌声。
　　连樱开自己也说不清原因，她竟然再次转过身，隔着台下的一群观众，远远地望向舞台上的他们。
　　那些于她而言异常陌生的快乐的孩子们。
　　直到少年暮寂独自向前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猛然发现她还留在原地没有跟着自己走。于是他停下脚步，眉目温柔地看着她，平静微笑道:“樱开，走吧。”
　　不知道暮寂是否清楚她现在的真实想法，但除了那句话以外，他没再多说什么。
　　樱开，走吧，那终是不属于你的世界。一开始你没有走进去，和他们一起唱歌跳舞，拍手大笑，于是你就持续地错过了。你就再也没有走进去的机会。
　　听到暮寂的轻唤，樱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提起手里的便利袋继续朝前走去。

　　在买完东西赶回青藤的路上，原本一直沉默的两人却都突然同时开口喊出对方的名字:
　　“樱开……”
　　“暮寂……”
　　两人的声音在空中撞到了一起，接着，他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要说什么？”樱开率先问他道。
　　“呃，我想说……”暮寂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尴尬。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费力地咬了咬下唇，小声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我想说谢谢你。”
　　“谢我？”樱开扬了扬眉。
　　“其实今天你是想开导我才把我叫出来的吧。我明白你的好意，其实我也没什么可难过的，所以……”暮寂垂下眼睑，低声说道。
　　“出来之后我还什么话都没来得及和你说呢，而且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算劝解。我一直都，不太会和人讲话。”樱开笑了笑。她一路都与他并肩走在街上，彼此中间仍然隔着一段适当的距离。
　　“可是暮寂，我后来想了很久才明白，阿萱走之前请你转告的那些话，其实不只是对我说的，那也是她想告诉你的话。”樱开没有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少年，只是直视着前方的路，轻声告诉他这个事实。

　　谢谢你。
　　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但是我没办法用与你同等的感情来回报你。所以我只能，狡猾地用逃走的方式来躲避一切。
　　可是我仍然想对你说一句，最初也是最后的谢谢。

　　听完那句话之后，少年并没有回答樱开。一直到后来他们回到青藤，他也再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

　　暮寂。暮寂。
　　阿萱曾经用淡漠的口吻对樱开说起过，暮寂这个名字，总有一种人生已经到尽头了的感觉。
　　日暮垂落。寂静至死。
　　阿萱离开以后，他终于又坠落到最初那种深而悲切的寂静中去了吗？

　　在捱过这最后艰难的几天等待之后，很快就到了原弃案件受审的最后期限。
　　少年原弃涉嫌故意杀害谢暮落、谷间辉的案件正式第一次开庭审理。
　　由于被告人原弃在受审时未满十八周岁，因此这次审理暂不对外公开。
　　审判当天，樱开却没能在开庭前见他一面。林柏夜对她说，希望在开庭之前的最后关头保持现状，不要生出别的事端。
　　于是她只能如往常一样，装成若无其事一般赶去学校上课。最重要的是，无所事事的等待反而会更让人觉得时间漫长，不如，还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等这最后一天，也是最后一次。
　　樱开平时一向寡言少语，面色冷冷，虽然这天她比往常更加沉默，但别人从表面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但她却几乎每一堂课都会走神，明明记得自己正盯着黑板手上抄着笔记，但之后一细看，却发现她只是在本子上写了一大堆鬼画符，谁也看不出她到底写了什么。
　　唯一察觉到樱开的异样，并知道真正原因的人，只有林漠。
　　但是因为有了那个人的特别嘱咐，林漠并没有向这时的樱开表现出任何过分的关怀。她只是和平时一样简单地同樱开寒暄两句，随后便识趣地停止了谈话。
　　不过在这一整天里，林漠虽然没有故意与樱开亲近，但却一直在旁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当然也将她的那些失常表现看在眼里。
　　度日如年。现在樱开的心情，是不是只能用这样的词语来描述？

　　下午第七道上课铃声准时响了起来，班上的同学纷纷从各处走回自己的位置坐好，英语老师正抱着一大堆课本教案和作业慢吞吞地跨进教室。
　　在上课之前的最后一点空闲里，林漠偷偷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樱开，却发现她从午休时便开始在看的书，直到现在页码却还一直停在原来那一页。
　　这么长一段时间过去，一直保持着看书姿势的她，显然连半个字都没看进去。
　　林漠不由得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可是她现在什么都不能为樱开做。

　　在这一天即将走向尾声的时候，当班导的周总结开始之前，樱开终于接到了林柏夜打来的电话。
　　接通电话后，没有任何开场白，她只直接问了一句:“林律师，结果是？”
　　“一审判决，十年。”电话里，林柏夜的声音冷静得仿佛不带任何感情。
　　原弃的罪行是故意杀人，却因他长期遭受家庭暴力，和自身患有严重精神疾病而酌情减刑。
　　十年。他最终获刑十年。

　　一审判决后，原弃没有提出上诉。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浑浑噩噩地结束了那通电话，樱开又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因为她的脸色异常苍白，林漠不由得担忧地看了她几眼，本来想询问或者安慰她一句，但又不敢就这件事多加妄言。
　　那个人让自己留在她身边，是为了借这双旁人的眼睛来默默关注她。
　　自己不能做出任何他吩咐之外的举动，否则，会让她产生怀疑，并将那个人的心意暴露在外的。
　　所以，林漠除了默默地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樱开回到座位上之后，先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便开始收拾起桌上的东西。把乱七八糟的书、笔和本子都收进包里之后，她又突然从一片安静的教室里站了起来，后排的几个同学被她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怪异地盯住她。
　　林漠抬起脸惊讶地看着樱开，但对方却只是平静地对她报以微笑，说道:“我先走了，林漠。”
　　“好的，路上小心。记得明天早点来。”林漠只能讷讷地冲她点点头。
　　樱开木然地笑了笑，转身便朝外面走去。
　　目送着少女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间，林漠的心里骇然产生出一种凄楚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樱开终会被自己肩上背负的那些东西给压垮。
　　如果变成那样的话，她还能再次站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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