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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见众(六)
简而言之,那段时间他们师门里面出了个杂碎——原本清殊上君的名下有着五个弟子,夙饶跟蔚止言的辈分中间是还隔着三位师兄弟,之所以现在变成了两个,是因为少去了一个。
少去的那一个,夙饶唾骂的那个杂碎,覃绍,早就被逐出师门,丢进方寸天的十尺囚牢里蹲大牢去了。
覃绍当年叛出仙界,后来被方寸天捉回下狱,判处三百年不休止的雷磔极刑,至今仍在十尺囚牢里受刑。等过个几天,三百年的刑期满了,便有魂飞魄散的下场等待着他。
总归就是那件事情以后,蔚止言的修行也好,心境也好,冷静愈甚。
风平淡,水也无波,冷极静极。有着什么样的一些东西,愈发地沉入水下,让人捉摸不见了。
如果一定要描述,从夙饶的观感来说,那就是他们这个师弟,对待万事万物更没有所谓了。
蔚止言从前便是不为物累,但他从前的那种无谓,如同是天地万物过眼,心中不留片刻云烟。是春花秋月在前,做天地间的看客,只淡然地旁观欣赏,并不走入其间。
而后来呢,他是全身而退,连看也不看,闻也无闻了。
因为不看,不闻,所以不管何时何地,无所谓花月枯荣,总是展示出最合宜的姿态。于是仙界有目共睹,云澜府的蔚然君,诚然是一概仙尊当中,至为风姿斐然、行止有度的一个。
无论在于何处,应对何人,永远滴水不漏,温和以待。
众人见到的真真切切的温和,那却是抽身在外,不曾对万事万物有所顾及,因而对万事万物,都能保有同等同样的温和。
温和近人,近在千里之遥。同等的眷顾之下,隐匿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这些种种,没有一个外人可以察觉。没有一个外人,可以得到察觉的机会。
若非有着多年的同门之谊,夙饶他们险些也不能免除。
有时夙饶他们几个聚在一起嘀咕,他们师弟这样,说句不好听的,这不就是外温内冷,什么都不在意了吗。
明明一日之内破了悟境,纵观神族从未有见的出众天资,潜修不分雪虐风饕的日日夜夜,到头来被人误以为修行平庸,不在意;
明明辟恶除患的行事做了一件又一件,扇下不知灭了多少的恶秽,过后只秘而不宣,一件件掩饰起来,使得外界无从知晓,不在意;
明明去过了无数遍的魔界,除去了仙魔间隙无尽的邪物魔魅,居然被晁仙使追问是否可以一眼认出魔族,不在意;
什么都不在意。
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没有真正地入眼。
千百年来,蔚止言谈得上在意的事物,仿佛只剩下区区的两三件。全都围绕着那座夜来风雨,唯独只有那个别院里的两三件东西,隐隐看不分明地,保留了在意的痕迹。
以至于今天,见到蔚止言为着晁仙使中伤沈欺而言行反常,有一番笑里藏刀的生气,夙饶首先居然感到一丝诡异的欣慰:难得啊难得,师弟终于是回来一些人样了。
倒不是说蔚止言平常就没有人样的意思,恰恰相反,平常的蔚止言有着完美无缺的一个人样,实在过于完美无缺了,反而令夙饶他们有所隐忧。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他们这些交情已久的相识面前,蔚止言好歹是没有继续当作外面那个温和得挑不出错的蔚然君。不过也很不幸的,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面对着他们,蔚止言变成了另一种极端。
夙饶和上官留意一致将其形容为,不要脸。
在这天以前,夙饶始终坚持他的一个观点:下凡历练之后这些年,蔚止言变得这副错乱的性情,要么是受了刺激,要么多少害了点大病。
方才一见沈欺,白发碧瞳,银弓赫然在畔。
原来断弓的主人就是梦中人。什么翡翠白菜,什么参天星落,这个人那个人的,说到底,都是一个人嘛。
夙饶大彻大悟:“原来你这些年不是害了病,是为情所困吗?”
蔚止言故作深沉:“是啊,一困百年,今方如愿。”
夙饶:“我说你那时候那么不对劲呢,为了一块参天星落跑到个听都没听过的的破地方去,还有覃绍那个丧良心的……”
“师兄。”蔚止言倏地喊了声。
夙饶一个激灵。
蔚止言着实是很少喊师兄的,一旦喊了,那么保准是找事来的。导致夙饶现在听到师兄这两个字就如临大敌,马上忘了要说什么:“干嘛?你又憋了什么事在等着我?”
“没有什么事,”说真的,夙饶这次确实误解蔚止言了,他只是想说,“师兄叫我单独留下,当真只有这些话问我吗?”
夙饶扬扬眉毛。
果然,还是让蔚止言给看出来了。
“行吧,瞒不住你。”
请沈欺先离开一阵、只把蔚止言留下,除了八卦的原因,夙饶心底有一个横亘不去的猜测,急着与蔚止言求证。
“那我就直说了,”夙饶长话短说,“我问你啊。”
“沈欺和绯刃……是什么样的关系?”
蔚止言眯了眯眼。
夙饶不遮不掩,笔直看过去。
看见沈欺的第一面,夙饶先是一惊,后是一愣,惊是发觉这就是师弟的梦中人,愣是同时发觉这还是师弟修好的断弓的主人。等他好不容易是瞧完了,佩剑风雅颂闪烁起来,金光大放。
夙饶摁住剑,表情没收住,从头到脚,再度把沈欺端详了一遍。
这个、这个是……
夙饶更震惊了。
风雅颂是一柄无可比拟的灵剑,极尽天地至纯之灵而铸,它靠近沈欺时那一瞬剑光涌动,必是感知到了一些只有它才能感知的气息。
风雅颂的灵性,六界当中再没有任何一把剑可以与之媲美。譬如是说,对待每件不同的兵器,风雅颂都能展示出独一无二的触动,没有一个相同。
风雅颂今天这种反应,上次出现的时候,是夙饶有次偶然地翻开了神兵谱,偶然地解封了被隐藏的第一页,让风雅颂面临了一幕幻象的剪影——
绯刃。
拘灵封印了沈欺身上绯刃的凶煞,有且只有风雅颂,隔着封印感应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剑光闪烁。
夙饶几乎可以凭此认定,沈欺,他必然和绯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说到绯刃,一件声名凶恶的魔界兵器,然而夙饶一个负责镇守仙魔秩序的仙首,他很奇特地,不曾对绯刃抱有多少的反感。
个中原因,一大部分在于绯刃只在魔界现身,刀下猎取无数邪魔亡魂,却从未越过魔界,从不染指魔界以外的境域。
既然这样,夙饶自认为,以他的立场,很难找到反感绯刃的理由。
不仅没怎么反感,相反的,夙饶他觉得绯刃还怪有意思的嘞。比如那个令魔族闻风丧胆的称呼,“绯刃非人”是吧,听起来就很顺口。
夙饶对绯刃唯一的想法,便是希望领教一番绯刃的过人之处——绯刃这些年来只在魔界,它不出来,夙饶不进去,想找机会和绯刃打一场都找不到时机。
这会意识到可能碰上绯刃,夙饶迫不及待:“沈欺在这儿,那绯刃呢?绯刃不在无渡城了吗?”
风雅颂的灵性之奇,蔚止言不可谓不了解。由此,被夙饶察觉到绯刃这一重,蔚止言也不算太意外。出于他对夙饶秉性的洞悉,有些不便向别人透露的话,可以与夙饶点到即止:“如今的绯刃,不再与无渡城牵连。”
看似答非所问,夙饶琢磨着,蔚止言说绯刃如今和无渡城没了牵连,那就是说以前有过牵连,另外只反驳了这一条,那就是不否认绯刃和沈欺有关?
再想想方寸天那个暂留仙界的准许,那么沈欺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到仙界来的,那个时间……发生过什么来着?
逢魔谷坍塌,绯刃斩杀陵尘,其后失踪。
这么一说,绯刃替无渡城解决了陵尘,等到逢魔谷一塌,它就和无渡城分道扬镳了。
沈欺,真实存在的“梦中人”,断弓本来的所有者,再加一条,绯刃。
不是妖魔邪祟,而能掌握绯刃,纵横魔界。
夙饶突然地,脑子里灵光一闪。
……他记得,有一段时间,蔚止言特别频繁地出入魔界,难不成……也和这个有关???
自从云澜府建成,蔚止言在九重仙阙附近一座浮岛上开辟出个别院,就开始长居于此。除去待在夜来风雨的时候,蔚止言行迹之飘忽,哪怕是云澜府仙,寻常也难以见上他一面。
对此,夙饶倒是略知一二——毕竟谁能想得到,蔚止言有好长一阵子时不时地往魔界方向去,后来甚至过去的次数多了,顺路替夙饶铲除了不少徘徊仙魔间隙的魔物。
蔚止言次次独来独往,绝口不提此种举动的缘由,要不是夙饶发现,甚至没有和谁谈起的打算。除了他们师门以内,这事恐怕也只有云澜府几个师尊粗略知道。
因而当晁仙使怀疑沈欺是魔族身份,想请夙饶做个评判时,夙饶不能理解:蔚止言都在这儿了,只要蔚止言看过的,是不是魔族他还能分辨不出来吗?
夙饶差点忘了,在晁仙使他们的眼里,蔚止言仍是仙尊里面道行较为平庸的一个。
什么“蔚然君风神无双,可惜修为放在仙尊之位尚属平庸”,类似这种说法,夙饶每每听到,内心唯有一声呵呵。
这个大肆流传的说辞多少有些伤人,众仙一般是心照不宣,没有人愚蠢到当着蔚然君的面议论。实际上呢,夙饶可太清楚了,哪怕是他们私下议论真的给蔚止言听到了,蔚止言不仅不会伤心,还会再接再厉,进一步稳固他那个深入人心的人设。
蔚止言的修为,实叫一个变幻莫测。在蔚止言勘破悟境后,几个师兄弟彼此切磋过一轮,最后没人算得出他的道行究竟上升到了什么样子——因为蔚止言永远会把战况控制到平局就收手,且,五分力气能做到的话,他就绝不会再多浪费一分。
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细究起来,蔚止言已经很多年都不曾在他们眼前露过招了。
夙饶手痒得很,不过蔚止言藏而不露的就别想了,肯定不会和他打,他找到个更难得的对手:“等沈欺回来了,要不然你和他商量一下,让风雅颂和绯刃比上一场?”
……那一定会招来忘忧都满城神仙,不用到下一刻,这场比试就能传遍仙魔两界。
蔚止言一句话打发了师兄:“此时太过招摇,过一阵子吧。”
“也是,”夙饶不乏失望,“那好吧,下次再说。”
那么,夙饶就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
“最后这个,你给我透个底。”
夙饶清清嗓子,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们两个,现在是到什么样的情况了?你那个喜酒的八字,少的那一笔还能成不能了?”
上次约定在四十九重霄会面时,夙饶扬言等着喝蔚止言的喜酒或是拜师酒,对此,蔚止言口无遮拦地回应,拜师酒就算了,喜酒这个么,八字尚且少有一笔的事,此时谈论还是为时过早。
蔚止言一顿胡诌,夙饶却从中反向得出一个推论:“喜酒的八字少有一笔”,少了一笔,意思是已经有了一笔——几天没见,蔚止言这个喜酒的玩笑话,怎么就突然有了一笔了?!
夙饶盘问再三,蔚止言糊弄了事。
直到这日这时,这个八字里有的那一笔在哪儿,夙饶总算是亲眼见证了。
夙饶他,真是很执着于吃酒席的一个神仙。师弟的拜师酒横竖是吃不上了,喜酒的话,万一有机会,他们必须得吃上。
“什么时候有个眉目了,别藏着掖着,提早和我说一声啊。”
怀揣真诚的祝福,夙饶说:“我还得提前告诉师父,还有落雨和九时他们俩,也好给你们早点准备贺礼呢。”后面那两个称呼,说的正是他们那两个同门,辈分排在蔚止言之前的另外两位师兄了。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蔚止言还真煞有介事地答应了:“若有那时,会早些告知你们的。”
“可以,我给你说,哪天要是真的需要办宴席,用什么酒我都给你想好了。”
“就斗酒十千的招牌酒酿,叫‘天仙狂醉’的那个,你还记得吧。有次我们几个喝了一壶,你也喝了几杯的,是不是还不错?”
实则蔚止言并不热衷饮酒,夙饶说的“天仙狂醉”,他记是记得,有回他们师门接到扶桑海的邀请,在海上百里天街的一场宴会上,仙界酿酒技艺最为超群的店家“斗酒十千”,送来了这道名贵酒酿。
蔚止言尝不惯酒的滋味,因此常常掏出各种理由从各个仙界盛宴早退,那场宴会退是不能退了,入乡随俗,席上免不得饮了几杯。
虽然自身并不多么喜爱酒酿,但是话说回来,单从鉴酒的层面,当时喝过的那道“天仙狂醉”,的确是酒中难寻的珍品。
因而蔚止言赞同了夙饶的评价,半真半假地应话:“哪天需要筹划宴饮诸事了,再请你们一并参看。”
“没问题,尽管喊我们就是。”夙饶直接当真,爽快答应下来。
到此圆满完成了所有任务,夙饶这便心满意足地告辞,和师门里其他几个人分享新鲜八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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