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录

　　一百二十三 枕

　　一

　　男友家明嗜睡，他曾笑言自己试过一天睡足二十个小时。
　　在公司也偷偷摸摸地嗜睡着。开会时睁着眼睛睡，在茶水间等咖啡时靠着墙角睡，对着电脑脑袋一低一低地睡。虽然这让老板不甚满意，却意外地吸引了苏卿的注意力。

　　苏卿爱上家明，便是先爱上他的嗜睡。
　　犹然记得，家明的嗜好是收集枕头。有一天还明目张胆地托同事陈辉买了一只进口的记忆枕，在办公室就迫不及待地试问，瞒着老板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
　　那时的苏卿隔着办公室的玻璃，遥遥地瞧着远处的家明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偷偷地伸了个懒腰，不禁憋不住地笑出来。

　　她于是私心怯怯地给他送上一杯提神咖啡。他接过了，诧异地看着她。随即，也跟着笑了。
　　苏卿和家明就这么走到了一起。
　　原本大家都以为陈辉是暗恋苏卿许久的，只差点破。但当家明和苏卿手挽手地一起下班去逛家居用品店时，陈辉见了，只是朗朗地祝福他们，还说，

　　“你们若是要买情侣枕，我有门路，有折扣。”

　　二

　　苏卿和家明几乎就快要用上情侣枕了。他们爱得如胶似漆，不到半年就把婚事提上了日程。
　　房子已然在物色装修队。家明说，家具电器全部交给苏卿，唯独床上用品，尤其是枕头，要由他亲自上阵。

　　“因为睡是我最大的嗜好，也是你爱上我的契机。”家明说着，轻轻吻一吻苏卿。

　　那亲吻里含着淡淡的慵懒的气息，家明的气息。
　　在热恋时，这懒洋洋的好似午觉初醒的味道是多么让苏卿着迷！但当热恋的温度退去，两人即将步入婚姻的柴米油盐，苏卿的心却悄悄地变了起来。

　　她不是不爱家明了。她坚决地否认这一点。
　　只是……
　　只是……

　　“陈辉，你能否明白？”苏卿坐在咖啡馆，缩着肩对陈辉抱怨，“从前爱上他，的确觉得他嗜睡的模样很温暖。可现在，我们快结婚了，我整日都在工作新房两头跑。他呢，堂堂一个大男人，从公司回到家就倒头而睡！趴在床上就像个死人，动也不动，我怎么受得了？”

　　陈辉听得出，苏卿已然和家明住在了一起。眉头淡淡地拧起来，又立刻舒展开来，

　　“你们这是要结婚了。家明都向我打听最好的情侣对枕，你们又何苦争执。”

　　“又是枕头！我不如嫁给一头北极熊！”苏卿忍不住地抽泣起来，“这几天晚上，我受不了，夜夜都把他抓起来，哭闹一番……他睡不好，我也睡得很差，彼此都不开心……我们这是怎么了……”

　　陈辉漠然地点点头，“怪不得，最近家明的精神不太好。”

　　“他原本就嗜睡。现在几乎是渴睡了吧。怎么还有心思工作和结婚？”苏卿冷笑一声。

　　却不料，方才还被自己呲之以鼻的人，不多久就不在了。
　　在失去家明的一瞬间，苏卿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

　　三

　　多可笑，也不知是不是诅咒。

　　家明死于一场车祸，由于失误驾驶，车子在马路上躲闪不及，横冲直撞，翻车，爆炸起火。
　　一切都好似存在于电影里一般。以致于苏卿久久都难以置信，她的家明就坐在那辆新闻里翻滚起火爆炸的车里，灰飞烟灭了……

　　而家明的失误驾驶，很可能，是因为疲劳。
　　甚至在他烧得几乎半毁的车里还发现了一只枕头的残骸。

　　“这阵子，家明的确精神不济。”陈辉配合警方笔录时这么说，“他原本就爱睡，最近和未婚妻装修新房，更加劳累了吧。他出事之前，我打电话吩咐他，要他晚半个小时出车去接老板。当时他已经在停车场了，在电话里就哈欠连连，说就直接趴在车里补个觉，让我到时间叫醒他。”

　　陈辉说着，越发惋惜道，

　　“我半小时之后打给他，其实听得出，他依旧精神很差……我不该勉强他开车接人的……”

　　而苏卿那里，警察面对哭得几乎昏死过去的苏卿毫无办法。

　　“警察同志，你知道吗？是我害死我未婚夫的，他本来就爱睡，是我使小性子，发小姐脾气，让他晚晚都睡不好，他才会疲劳驾驶，才会死的！你们抓我走吧！”

　　陈辉录完笔录，见到伤心欲绝的苏卿，不禁心生怜悯。
　　他在警察局门口等了久久，终于等到苏卿录完笔录，游魂一般地走出警察局。

　　天在下雨。
　　好似在哀叹家明的去世。

　　苏卿没有打伞就走进了雨帘了，直到有一把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陈辉默默地走到她身边，静静地说，

　　“不是你的错……”

　　四

　　有那么一段时间，苏卿痛苦得几乎要崩溃。
　　她原本就睡得不好，如今变得和家明一般，日日嗜睡，渴睡。甚至请了病假在家睡觉，只为了能靠在家明的枕头上，贪婪地吸取他未散的气息。

　　做一个好梦。
　　做一个有关家明的好梦。
　　做一个和家明在一起甜甜入睡的好梦。

　　苏卿每每从梦里笑着醒来，才发现自己含笑的眼睛里全是眼泪，打湿了家明留下的枕头。

　　日复一日。苏卿已然放纵自己沉溺在往昔的回忆里。
　　梦中的家明一如既往地温柔慵懒，散发着淡淡的，好似午睡初醒一般的幸福气息。
　　苏卿动容地一把抱住他，流着泪苦苦地笑着，求他别走。
　　但家明却轻轻地推开她，不知从哪来抱起一只枕头。他的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神色就忽然变得模糊而狰狞。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梦醒了，苏卿清醒了片刻。空落落的房间里没有他，只有身边的枕头还残留着家明淡淡的气息。
　　不行，翻身再睡过！抱住他，求他别走！
　　如此这般，醉生梦死。

　　直到有一天，一阵执着的门铃声把她从虚幻中拉了回来。苏卿不耐烦地醒过来，对着梦中的家明说一句“别走，我很快回来”，穿上拖鞋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陈辉，苏卿稍稍惊讶，陈辉就已经厚脸皮地从门缝里钻进来，笑眯眯地一路转到她的卧室。

　　“喂，你怎么可以随便进人房……”苏卿瞪着眼阻拦不及。

　　陈辉佯装参观她和家明原本的新居，说，“房子装修得不错，墙纸很美，地毯厚实，只是这枕头，脏兮兮的，一点不配。”

　　他说着，居然抓着家明的枕头一把丢出了窗外。

　　苏卿错愕不已，等她回过神，想冲出门去捡，又一把被陈辉拦住。苏卿恼羞成怒，端起拳头一下下砸在陈辉的身上，呲牙咧嘴道，

　　“你个疯子，你知道你丢了什么吗？那是家明的枕头……”

　　“可家明已经死了！”陈辉由她打，冷冷道。

　　“那是家明的枕头！”

　　“可家明已经死了！”

　　“家明是被我害死的……”苏卿哭得不能自已。

　　“家明的确是被你害死的！”陈辉蓦地冰冰凉地说，苏卿一愣，瞧着陈辉深潭般的眼睛。

　　他却温柔地说，“所以你这个家明这辈子最爱的杀人凶手，要代替家明，好好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苏卿哭了整整一宿。陈辉始终不言不语地陪着她。直到苏卿渐渐振作起来。
　　谁也没有提那个被丢出窗外的枕头。
　　陈辉离开苏卿家时，那个枕头也早就不见了。

　　五

　　苏卿和陈辉在一起了。公司的同事有些吃惊，又有些意料之中。
　　当苏卿最痛苦的时候，是陈辉帮了她一把。试问世间的女子，有谁抵挡得住这样的缘分？

　　两人爱得如胶似漆。苏卿已然时不时地出入陈辉家，对他家的物品了如指掌，俨然是半个女主人了。

　　陈辉觉得幸福。
　　在向她求婚成功的那一晚，他们彼此勾手指，陈辉在厨房煮一餐爱心牛排，而苏卿则把卧室和餐厅装点成她梦中家园的模样。

　　吃过晚饭，两人幸福地躺在大大的双人床上，彼此牵着手，两只脑袋紧紧地靠在同一个软绵绵的枕头上，就忽然变得格外有想象力，畅想了很多属于他们的未来。

　　未来有她，有他。
　　稳定的工作，可爱的孩子。
　　可以两个，可以三个。

　　苏卿羞红了脸。

　　只可惜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苏卿赶紧接起，是老板临时叫她回公司加班。
　　苏卿恋恋不舍地走了。

　　才听见她的脚步声远远地消失在房外，陈辉得意地笑起来。
　　哈！
　　他付出了那么多，终于要成功了！
　　他不禁得意洋洋，又无比孩子气地高高站在床上，高喊“家明！我赢了！我要和苏卿结婚了！”

　　他兴奋地有些晕眩，晕眩，随即脸朝下，一头栽倒在软绵绵的大枕头上。
　　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幸福地笑啊笑啊。
　　就这么在胜利的喜悦中，笑到窒息，笑到死了……

　　六

　　苏卿出了公寓，在等公车时昏倒。被人救起。
　　不多久，她就听到了陈辉的死讯。

　　死因是窒息。陈辉居然是被枕头活活闷死的。

　　警察说，在陈辉卧室的那只枕头上，检验出浓度极高的某种麻醉剂。而这种麻醉剂的保留期很强，高温下才能挥发。后劲儿也很足，往往刚吸入体内时不觉得，过个半小时才真正让人麻痹失魂。

　　苏卿在车站被救了。而陈辉很不幸，当他脸朝下一头栽进枕头时，麻醉剂彻底发作。他被贴合无缝的枕头牢牢包裹进口鼻，久久无法动弹，活活闷死。

　　而，为何会如此不幸呢？
　　苏卿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那只枕头，是对陈辉家渐渐了如指掌的苏卿从柜子的最深处翻出来的。她只觉得有一股淡淡幽香弥漫，瞧质地又是极好的，就浪漫地换了个枕套，布置在她理想的家中。

　　警方之后又查了，枕头是许久前陈辉从外国订购的，是一对。
　　而那时，苏卿还与家明难分难舍。
　　而那时，家明还向陈辉订购新婚用的枕头，要一对。
　　而了解家明渴睡，又电话让家明在车里多待半小时的人不就是陈辉吗？

　　苏卿不寒而栗。
　　她甚至想起那时，有一天她与陈辉吵架，红着一双眼气呼呼地独自开车想要离开，在停车场遇到了提着袋子的陈辉。

　　陈辉在车窗外，温柔地笑着对她说，“苏卿，你最近和家明一样，看上去不够睡，很累。我这儿有个不错的枕头，不如给你一个放在车里，见缝插针地能舒服地补补觉？”

　　那时的苏卿拒绝了。不然呢？不然的话，她现在又会在哪里？

　　七

　　苏卿渐渐明白了。
　　对枕中的一枚，想必就是在车祸中被炸得面目全非的那个吧。
　　可陈辉却始终没有丢掉对枕的另一枚。藏在柜底，直到无意被苏卿发现。

　　为什么，她已经和他在一起，他却没有丢掉那那枕头呢？
　　是，找不到丢的机会？
　　还是陈辉依旧预想着有一天，或是她背叛他，这杀人的枕头，可以再派上用处呢？

　　如今，苏卿想起陈辉昔日的笑，昔日的温柔，却满目阴森森，让人不寒而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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