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长女

　　炙园里砌了两个大石桌，中央放了一块屏风以示男女大防。石桌中心是空的，上方摊了铁丝架，里头放了上好的炭火，烧得红灿灿的。

　　旁边横排共用的摆桌上放着串好的野味，以及各种口味的调料。

　　众人陆续进了炙园，除了别院主人姜瑶，其余的姑娘都是头一回尝试如此新奇的吃法。

　　姜玥虽然被姜瑶和哥哥们相邀过来烤野味，但是她从不敢苟同姑娘家亲手拿起血淋淋的肉，烤成乌七八黑的吃进嘴里，又脏又寒碜人，所以一次也未来过。若不是今日宁王在此，她指定也不愿来炙园。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袁姑娘和岳姑娘亦有同感。刚见着摆桌上排排放着的串肉，还沾着血腥，一股恶心感就扑来。

　　二姑娘和四姑娘向来喜新奇，姜瑶解释了烤野味的方法，她俩已经忍不住挑了几个肉串，放在铁丝架上烤起来。

　　三姑娘觉得有趣，但仅仅是看得有趣，她不喜荤腥，所以没有动手，只在一边瞧着别人烤，时不时提醒几句，“抹点油，肉要烤焦了。”

　　晴初见到熟悉的烧烤情景，心中激动。她有多久没吃烤串了，鸡翅，兔腿，鹌鹑都是她喜爱的品类，尤其是亲手一点点将肉烤的外焦里嫩，再撒上孜然辣椒，配上一杯好酒，那滋味别提有多妙。姜瑶说猎来了鹿肉，这是不常见的野味，晴初早早就预备了要烤个几串尝尝。

　　姑娘们这一桌，真正动手的只有四人。二姑娘、四姑娘、晴初以及姜瑶。褪去了镯子手串，拿着肉串细细的在炭火上烤。不多时，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

　　二姑娘将一小串鹿肉替给三姑娘，道：“怪好吃的，你尝尝。”

　　三姑娘看着烤得略有些糊的鹿肉，又看看二姑娘期待的小眼神，还是接了过去，绣嘴咬了几下品尝后，赞了一声，“不错。”

　　姜瑶笑道：“吃烤肉要配酒，有肉有酒才更有滋味。”说着，亲自给三姑娘倒了一杯陈年花雕。

　　三姑娘喝了一小口，醇香弥漫在唇舌尖，回味无穷。

　　袁姑娘看得心痒痒，却又嫌弃脏兮兮的，咽了咽口水，没有行动，只一双眼睛盯着本来忌荤腥油腻的三姑娘开始吃得热火朝天。

　　姜瑶将烤好的鹿肉，命丫鬟再切成小细块，撒了调料，用银签挑起给袁姑娘。

　　这样吃起来虽然失去了烧烤的野趣，但是看起来闻雅，不用大嚼大咬没了体面，闺阁女子更易接受。
　　袁姑娘和岳姑娘这才勉强入口，发现确实好吃，一碟子切好的鹿肉很快就被银签挑光。

　　渐渐烤的速度赶不上吃的速度，丫鬟们穿插着帮忙开始代劳。

　　比起姑娘们这一桌的轻声细语，公子哥那一桌就尽兴许多，谈笑风生不断，酒一坛坛的送过去，时不时就传来杯盏碰撞声。

　　姜玥吃的多数是提前上的开胃凉菜，偶尔用银签挑几块细小的鹿肉。她的神思基本都飘到隔壁公子哥那桌的谈话上了，没怎么注意自己这一桌。不过肚子里空空无物，不一会就顿觉饿感，不经意间就拿起姜瑶切好放在碟子里的兔腿肉。

　　她咬上一口，发现味道不对，问道：“这是什么？”

　　姜瑶道：“兔腿肉。”

　　姜玥闻言手一抖，碰倒了酒盏，酒散了出来，她“啊”的惊叫一声，赶紧站起身来。

　　姜达听出是亲妹妹的声音，本要绕过屏风跑过来，想起姑娘众多，又退了一步，站在屏风处问道：“出了何事？”

　　“没……没什么，只是突然吃到兔肉。”姜玥隐隐有哭腔，迈着步子走到屏风处与姜达碰面。

　　“哥哥可还记得两年前我养的那只白兔葭葭，像毛茸茸的团子一样可爱至极。”姜玥说着眼里漫出泪痕。

　　“怎么会不记得，”姜达见妹妹柔弱要哭的样子，赶紧劝慰道：“葭葭病故后，你好一阵子食不安，寝不寐，憔悴了一大圈。”

　　“刚刚我不知是兔肉，竟然咬了一口，你说葭葭会不会怪我。”姜玥诉苦道。

　　“不会的，不知者无罪，葭葭见你为了它连兔肉都不吃了，定会十分欣慰的。”姜达安抚道。

　　姜玥这才擦掉滑落的几滴泪，因为她站着的位置已经越过屏风，公子哥这一桌能够看见，所以姜玥收拾好情绪，福了福身，歉意道：“实在失礼，扰了各位兴致。”

　　姜达也道：“我妹妹一直对可爱的小动物别有怜惜，一时情难自禁，还请各位海涵。”

　　宁王笑道：“无妨，姑娘家多愁善感是人之常情。”

　　姜睿冷不丁地道：“吃兔肉的就是不怜惜小动物了吗？”

　　刚巧，晴初拿着整只兔腿串，刚撕咬下一大口。闻言，愣了愣，再考虑要不要吞下去。

　　姜瑶解围道：“三堂哥，我见玥妹妹似乎还心有郁结，不如你带着她在旁边的荷花池走一走吹吹风，或许会好些。”

　　姜达不想与姜睿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就顺着姜瑶的话先带着姜玥离开。

　　姜睿能感觉到，姜玥回身间那留有泪痕的眸子下射来一道狠戾的光。他早就习惯她的故作姿态，诸人中温澈被赐婚，谢仁爱慕姜瑶，就剩宁王孤家寡人。姜玥无非就是要给宁王留下深刻印象罢了。每每见姜玥作妖，姜睿就忍不住想拆穿，偏生姜达爱吃这套，以为她妹妹是多心思纯善的白莲花。

　　宁王面上和善亲切，不拘小节，任谁面前都没有皇子架子，就越发说明他心思深沉，知晓自身优劣，尤以弥补，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姜玥上赶子引人注意，谁知宁王是不是心中有多瞧不起姜玥，真真是丢姜家的脸。

　　等姜玥和姜达一离开，气氛冷凝了片刻，随即被姜瑶的笑声打破。

　　“晴初妹妹，你这兔腿拿在手上半天，再不吃就凉了。”

　　晴初听着她的打趣，故作讪讪的回应：“我这不是正在考虑要不要怜惜一下可爱的小动物。”

　　隔壁桌传来温澈调侃的声音：“可爱的小动物给我替话了，说见你身子骨弱，愿意为你补补。”

　　顿时，屏风后响起哄堂笑声。

　　薛家几位姑娘也是忍俊不禁。只有与姜玥最要好的袁姑娘见众人对兔肉调笑不已，心中愤愤，起身离开道：“我去看看玥儿好些没。”正好借机能与姜达多多相处。

　　岳姑娘没有走，不动如山的默默呆着，比起姜达，她更对宁王感兴趣。

　　“摆桌上有各色调料，若是丫鬟配的酱汁不合口味，可以自己去试试配料。”姜瑶建议道。

　　二姑娘爱吃辣，但是吃多了就上火生痘，好不容易有机会烤野味吃，当然要够劲够辣。不过，三姑娘怕她控制不住嘴，让丫鬟调配的酱汁少放辣。她馋了半天，趁三姑娘正与姜瑶谈起花雕酒之际，她端起已烤好鹿肉的碗碟，起身就走去摆桌边自己加调料。

　　摆桌上光辣椒的品类就有七八种，她挑了一会，选中了碾成细末的辣椒粉，刚要拿起勺子，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

　　二姑娘回过头，见姜睿站在身后，原来他也挑中了同一款辣椒。

　　瞬间，二姑娘就闹了红脸，赶紧撇过头去。

　　姜睿其实是看到了她去摆桌才特意也过来的。
　　“姑娘也爱吃辣？”姜睿很难想象自己居然有一天也用了这样的开场白。

　　“是的，”二姑娘压抑住心跳，尽量让声音平缓，“无辣不欢。”

　　姜睿觉得她说话有趣，道：“姑娘家都爱美，你不怕上火长痘吗？”

　　二姑娘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怕，但是偶尔多吃一次应该没事吧。”

　　姜睿笑道：“我这里有极好的清凉解火药丸，上火了吃几粒就退了，待会我让人拿给你。”

　　头一回见面，二姑娘本来是不好意思接受他的馈赠的。但转念一想，收了他的礼，她就有理由回礼，你来我往的，不就渐渐熟络了。

　　于是，红着脸感谢道：“那就有劳公子费心了。”
　　姜睿道：“你是姜瑶的贵客，无需那么客气，还不知你是薛家哪位姑娘？”

　　二姑娘道：“我在家排行第二，名语菡。”

　　姜睿道：“巧了，我在家也排行第二，单名一个睿。”

　　二姑娘默默地想着“我不仅知道你姓名，还知你是长房嫡次子，知你没定亲，知你文武双全，知你屋里头只用小厮……”

　　当然，她只是心里想想。照姜玥的说法，姜睿性子十分古怪，可是在她看来，姜睿除了对姜玥态度古怪，口蜜腹剑以外，并没有别的古怪。

　　姜睿见二姑娘腼腆发愣，以为她是害羞，就拿起勺子帮她的鹿肉加了辣椒粉，又自己随意调了酱汁就走开了。

　　二姑娘恍恍惚惚地回了座。

　　晴初见到二姑娘在摆桌处与姜睿说了几句话后就一直魂不守舍，脸上红扑扑的。猜测她这样的反应会不会是小姑娘动情了。

　　这时，姜瑶放了一只盛放着烤好的兔腿肉碟子在晴初面前，细声道：“温大少爷亲自烤的，说让你尝尝他的手艺。”

　　晴初拿着铁串，翻了一下兔腿，不得不说手艺不错。

　　姜瑶又道：“还没加料，他调好了酱汁，在那等你过去呢。”

　　晴初把目光投向摆桌，果然见温澈在那儿站着，见她望过去，就用眼神示意她过去。

　　大庭广众之下，他还这么明目张胆的相约，就不怕人笑话？

　　晴初心中无奈，姜瑶用胳膊推她一下，轻声道：“去吧去吧，无妨的。”说着，自己先没憋住笑出来了。

　　晴初端着碟子，悠悠起身，来到摆桌旁。

　　“这么慢，都等你半天了。”温澈拿过晴初手里的兔腿，用刀划了几下，仔细的加上酱料，他的动作娴熟，份量控制得当，看起来真有厨子的潜质。
　　“尝尝！”温澈撕下一小片兔肉，用银签喂到她嘴边。

　　“这么多人看着呢……”晴初尴尬的往石桌方向一扫。

　　诸人很一致的都撇过头装作没有看见。

　　“凉了就不够味了。”温澈说道，好像她不吃就要跟她急一般。

　　晴初凑过去，咬下了兔肉，嚼了几下，确实酥嫩可口，比她烤的好吃多了，不禁赞道：“不错。”

　　温澈满意了，道：“我外公将我放在军营里历练时，饿了粮食不够吃，经常就在山上打野味过嘴瘾，烤野味可是我的看家本领呢，一众将士都没有我烤得好吃。”

　　晴初愣住，原来他是以此为引，让她不要担心去闽地剿倭寇的事。

　　“你不是不相信我有打仗的能力吗，现在尝到我的手艺，知道我没有骗你吧。”温澈笑道，墨画般风流的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点点照进晴初的心窝。

　　在这最温馨的时刻，谢仁突然插到了两人身后，道：“晴初妹妹，若是姜瑶问起当年醉霄楼之事，你可千万别提我醉酒消愁之事。”

　　他朗朗诉苦，边上的温澈愁得黑了脸，腹诽谢仁这二傻粗丝毫未注意到自己的行径会扰到两人的亲热。

　　晴初瞧着温澈阴霾的神色暗自好笑，嘴里反问谢仁道：“你该不会要等到姜瑶姑娘定亲才敢诉说深情罢？”

　　“我……我的心意她难道感受不到吗？”谢仁怀疑道。

　　温澈“嗤”笑道：“她一直把你当哥们儿，还是任凭差遣的那种小弟。”

　　“听她的差遣我心甘情愿。”谢仁急道。

　　“得了，那你当一辈子小弟罢，我可告诉你，姜瑶母亲正在挑女婿了。”温澈冷凝道。

　　“啊！”谢仁惊讶道，“她不是说不嫁人。”

　　“她说不嫁就不嫁吗？姜家二房就她一个女儿，不嫁人谁来支应门庭，找个女婿入赘吗？”温澈笑他的天真。

　　入赘？

　　谢仁像发现了新的突破口，喃喃道：“这法子不错。”

　　不错你个大头鬼！“好男儿怎可轻易入赘？谢家能同意？”温澈对谢仁的脑回路无语。

　　“就是因为别人不愿意入赘，我愿意的话就是绝对的优势，谁能同我比！再说了谢家、姜家都是武臣，姜瑶还有个林国公外祖，我要是娶姜瑶有诸多忌讳。但是我入赘姜家就不一样了。”谢仁突然变得异常兴奋，似乎困扰他多时的问题得到解决。

　　“即便你愿意入赘，姜瑶姑娘未必会答应。”晴初悠悠提醒。

　　仿佛一盆凉水倾下，谢仁又陷入失落。

　　“不过，像你如此痴心的人极少，这么多年始终如一的对姜瑶姑娘，我瞧她也不讨厌你，也该慢慢让她了解到你的心意了，趁着她还没有中意之人，先下手为强。”晴初说道。

　　“那该如何办才好？”谢仁问道。

　　晴初把目光投向温澈，道：“这方面你该问他，流连烟花之地的京城第一纨绔，想来讨好女人很有一套的。”

　　谢仁求救似的望向温澈，根本未察觉晴初话里有话的讽刺之意。

　　“大大的冤枉，青楼种种不过逢场作戏，此生即便要讨好女人也独有孟晴初一位罢了。”温澈指天道。

　　“听见没，就像这样，多说好话表明心迹，就是第一步了。”晴初说道。

　　谢仁似懂非懂，道：“我试试！”

　　温澈被晴初摆了一道，但摆得特别心甘情愿，“原来你爱听这些。”

　　晴初挑挑眉，也不否认，道：“姑娘家都很奇怪，就爱听好话，哪怕是假的，若是对的人说出来，也心甘情愿自欺欺人。”

　　“若是人不对呢？”谢仁愣愣问了一句。

　　“那么，说再多，也是白搭。”晴初答道。

　　“那我于姜瑶，是对的人还是不对的？”谢仁纠结了起来。

　　“这我怎么知道，你试试呗。”晴初不再多话，端着温澈精心烤制调配的兔腿肉，重回了坐上。

　　姜瑶好奇地问道：“谢仁找你聊什么？”

　　晴初轻笑：“你猜。”看来姜瑶还是挺关注谢仁的。

　　姜瑶道：“他那人藏不住话，问几句他就倒豆子似的都说出来了。”

　　晴初的目光一挑，道：“那可不一定哦，可能他藏了天大的秘密没有告诉你。”

　　姜瑶皱了皱眉，想起谢仁今天反常的举动。来不及容她仔细琢磨，姜达就陪着姜玥和袁姑娘回来了。

　　姜玥气都气饱了，再无食欲，端坐着一脸抑郁。袁姑娘倒是比先前还要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继续好言安慰着姜玥。

　　不多时，众人酒足饭饱，离开炙园，缓步在别院的小桥流水间，到了一处凉亭，姜瑶命丫鬟捧来了不少“可爱”的小动物。

　　有慵懒的猫儿，摇尾的小狗，光兔子就有白、灰、黑好几只。笼子里的鸟更是多的出奇。

　　有一只鹦鹉还能学人说嘴，不停在讲吉利话。
　　“恭喜发财！”“旗开得胜！”“万事如意！”

　　把几位姑娘逗得直笑。

　　四姑娘还忍不住让鹦鹉当场学舌，道：“会不会说貌美如花。”

　　鹦鹉偏着脑袋静默了片刻。

　　四姑娘耐心地重复了几遍。

　　鹦鹉动了动脖子，突然模仿了一遍听起来怪怪的“貌美如花。”

　　四姑娘鼓掌叫好。

　　姜瑶笑道：“喜欢这鹦鹉，就送给你了。”

　　四姑娘道：“这怎么好意思。”

　　姜瑶道：“无妨，好好待它便是。”

　　四姑娘实在喜欢，也不推辞，点点头道：“我会精心养着它的。”

　　接着，姜瑶又抓起一只白兔的耳朵提起来，道：“玥妹妹，这只与你的葭葭挺相像的，若不带回去养养。”

　　姜玥撇了一眼那只白兔，其实她也分辨不出来是不是真的相像，兔子基本都长那得差不多。不过，为了表示她对葭葭的怀念，于是道：“还是算了，葭葭是独一无二的。”

　　姜瑶也不强求，反倒是对晴初道：“你不是也要怜惜小动物吗，把那雀儿和鸽子带回去养吧，不然就要成下顿野味了。”

　　晴初记得温澈说过要送她传信的鸽子，没想到姜瑶会用这种方式给她，笑道：“那就谢谢姜姑娘给我这个机会了。”

　　二姑娘和三姑娘听到姜瑶要把这些动物做成下顿野味，就差要把所有小动物带走了。

　　姜瑶赶紧解释不过是玩笑之语，显然她俩略有不信，因为方才有过姜玥吃兔肉之事，她俩受了点滴影响，最终决定一人抱起一只兔子回去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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