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忽一条命

　　藏在城东博子道小巷里的超跑，引擎轰鸣，似在催促归程，一刻都不愿耽搁。

　　路两旁还未抽出新芽的树杈，被裹挟而来的劲风拉长成模糊的影。

　　唐立青坐在驾驶座上，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白皙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一头利落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车子开回别墅时，天还是黑的。

　　几个下人候在门口，脸上堆砌着标准微笑。

　　管家身形清瘦，身着笔挺的黑色制服，贴心为主人递上湿毛巾擦手，在玄关前接过脱下的西装外套，却被唐立青喝住。

　　“以后不用再做这些……”

　　“是…… 是……” 听罢，管家耳后汗毛微微倒立，他自忖是否哪处做得不够妥当，却也不敢当主人的面发问，只能微微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不安。

　　唐立青见管家面露难色，神色缓和了些许，耐心开口解释：“我的意思是…… 如果以后太晚就不用等我了。这么多人跟我一起站着不睡觉，不人道……” 她说话时，轻轻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这是我们该做的……” 管家恭敬地回应，微微欠身，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姿态。

　　话音落地，唐立青似乎又想到些什么，她站在楼梯下，抬头望向卧室房门缝下渗出来的光，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定了定神继续说道：“算了，你们都下去睡吧。没什么事儿就别出来。”

　　“哦对了还有，我最近想安静一些，家里的佣人们都放假吧，留你一个就行。”

　　话毕，唐立青语重心长地拍了下管家的肩膀，在他仍在猜测主人心思的时间里，踱步走上二楼长廊。

　　……

　　本想等到第二天天亮再问她，可经过顾小姐房间门口时，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隔着房门，浅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唐立青耳边听得真切，于是乎彻底不走了。

　　房门向内打开，门缝下渗出的光瞬间聚拢，刺了她一眼。唐立青下意识抬手遮挡，方才惊觉成康安的眼镜被自己落在博子道。

　　“你回来了？”

　　顾小姐披着件白衬衫匆匆开门，她似乎才刚睡下，朦朦胧胧间被这人的动静吵起来。可再如何困倦，这语调却是软的，没有丝毫责备之意。

　　“嗯？啊？”

　　唐立青见她黑色长发披散，几缕青丝夹杂在衬衣与脖颈之间，一时晃神，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太过打扰对方。

　　视线向上偏移，转而对上顾小姐那双混沌温润的眸子，她瞬间明白，顾翌多半将自己认作了成康安。

　　心内不知怎地，淤堵不泄，倒也没再跟她客气，直接低头凑近顾小姐眼底，让她好好看清自己。

　　“身上怎么一股味儿，还不进来？” 顾小姐抬眸看她，发觉这人又把眼镜摘了，便想让她先进屋里来。

　　据她所知，整个别墅里里外外至少有两波人安插了眼线，现在 G 城时局动荡不安，总要小心些。

　　唐立青低头嗅了嗅被网吧腌渍入味的衣服，眉头紧皱。这人还嫌恶上了。

　　她进屋后将衬衣也脱下，仅剩件贴身的黑色内搭，背着手来回踱步，似乎又不服气，嘴上没把门的恶劣本事隐隐发作。

　　“有事就说，原地转什么圈，看得我头晕。” 顾小姐半倚靠在床尾凳，撑着头看她。

　　白日社交应酬不少，商政两届的人物纷纷拜访，探听 AC 集团的虚实。其中不乏成康安往日的旧友，唐立青无法见面，便只能借口称病，将压力全放在她一人身上。

　　顾小姐现在能强撑起精神气，等这人晚上安全回来，这份心意已经很是不错。

　　可人心隔着人心，眼前这人又岂会百分百明白。

　　“看门缝亮着灯，还以为没睡，想来找你聊聊天。现在看来不光是睡着了，还睡得记忆混乱了。我哥也不知道在哪里了，顾小姐也就别白天想，晚上想，梦里也想了。”

　　“再想想，又要把我当成他了。”

　　最后结束的话尾音里，唐立青语气特意压低几分，倒是让眼前的人睡意全无，彻底醒了。

　　“你……”

　　“…… 说完了？”“嗯。”

　　“重要吗？” 顾小姐眼底失望一闪而过，她淡淡抛下一句后，再度转身，将薄被拢至身前。

　　“不重要吗？哦对了，在你眼里什么都不重要。” 唐立青心气上来，却又忘记方才自己是要跟她计较什么。

　　“站着说话腰不疼吗？什么都不重要？你一句话整个集团忙前忙后，知道外面有多少媒体记者，有多少对家同行在盯着自由贸易港的项目吗？下个礼拜竞标就要结束了，标书到现在还没确定…… 我累了，不想说话，请你出去。”

　　话毕，顾小姐反客为主，抬手按灭开关。

　　原本昏暗的光线瞬间吞没成一片漆黑，站在黑暗里，唐立青顿了顿神。

　　她失去诸多朋友的踪迹，心间烦闷。

　　可如今的顾小姐，也只是孤身一人而已。亦或者，在某种层面，她失去的更多。

　　念及至此，她又觉得自己着实不是个东西，疑心生暗鬼。

　　“咳……” 唐立青于黑暗中干咳一声，想打破两人间沉默。

　　她上前几步，蹲在这人床边的羊绒地毯上，小声试探询问，同时一只手于床头柜上面来回摸索，寻找台灯开关。

　　“……”

　　“嘿，真睡了吗？”

　　话音落地，唐立青仍然是没摸到床头开关，她索性坐在床头柜上，撑着脑袋像犯病似的同顾小姐絮絮叨叨。

　　“哎，别生气，理理我行不行，整个别墅里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如果连你都不理我，我会疯的…… 那个管家每天早上给我端一盘三分熟还在滴血的牛肉盯着我吃完，另外那几个保镖，回回上厕所都要跟着进来。抽水马桶里能藏了什么惊世杀手吗？还有那辆跑车我都懒得讲，开得是快，但也硌得慌，轮胎压过一粒石子，屁股都能被蹦出二里地…… 西装领带结勒得我都快透不过气……”

　　“没睡。” 顾小姐简短给了回应，试图打断这人不着边际的话。她再不开口阻拦，这人怕是要讲到自己身上。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理理我。”

　　“我也不晓得你心情也会这么不好。你要生气了就坐起来，我陪你聊会，我师父说过，晚上带着怒气入睡，醒来容易精神失常，非常不划算。刚才吧，是小唐不懂事，以后会改的。” 唐立青此时语调放软，极为乖顺，像是卸掉了一身的反骨。

　　成康安从不会道歉，亦或者在他的世界里，他从未真正做错过。

　　眼前的唐立青却与他截然不同，认错认得快。

　　顾小姐脾气去得也快，甚至快被她这副样子逗乐了。

　　“你跟他一点都不像，你是你，他是他，我分得很清楚，只是担心……”

　　唐立青顺势把话接上，于心内反复思考得出结论。

　　“担心我？带着钱跑路消失？”

　　“…… 消失…… 也算。说吧，想跟我聊什么？这么晚又是去哪了，身上一股子气味。”

　　顾小姐话语兜兜转转，总算把唐立青的心思拉回正题。

　　“我今天……”

　　将将要开口提及在博子道的经历，突得想起电脑屏幕上的提示，她转而选择拉过顾翌的手腕，摸黑在她的掌心上，用指尖横扫许久，模模糊糊划了 “窃听” 等字。

　　顾小姐触觉手心异样，便立即按开床头的小吊灯。

　　灯光昏暗，她撞上唐立青的眸子，唇齿轻启，对出 “监视” 两字的口型。

　　唐立青见她懂了，立刻深深点头肯定。

　　“在哪里？身上？还是衣服上？”

　　顾小姐在她点头后，若有所思，指着唐立青身上的衣服，又指了指床的另一侧，示意她躺下。自己则转身去床头柜里寻找手机，丢给床上那人让她打字。

　　“把衣服脱了躺上来。”

　　“……”

　　[外套找过了，而且衬衫、手表这些每天都会换，别人不可能每件衣服都能做手脚。想那东西应该藏在身上，身体里……]

　　唐立青指尖飞快，迅速在手机屏幕上打出一段文字。

　　[你怎么确定，而不是你的猜想。能在你身上留下这种东西的会是谁？] 顾翌接过手机，思索片刻后输入一段文字。

　　[是边听白…… 之前心口中枪做过几次手术，应该是在那时候被安装到身体里。至于部位最可能的就是头……]剩下的几个字的拼音还未输完，手机便被顾小姐一把夺过，摔到旁边。

　　边听白对待朋友，竟然也能想出这样的方法来。

　　虽说在世家子弟里，类似的手段层出不穷，用跟踪、监视的方式排除异己，已经属于相当温和。

　　精密的电子元件一旦被血液腐蚀感染，几天就能要了人的命，更何况是安装在头部如此敏感的部位。

　　“这几个月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哪里比较痛？”顾小姐语调放轻，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在而后便直接动手，骨节分明的手掌探上她的后脑，指腹来回按压。

　　唐立青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靠，她觉眼前这人反应似乎太过激烈，但一时间又不好过多言语。除平日时不时眩晕耳鸣之外，倒也没什么太过不适的地方。

　　“有点……”“对，就这里疼。”

　　待顾小姐按压到她耳后的位置，钻心的刺痛，差点让她喊叫出声来。

　　仔细观察唐立青耳后突起的鼓包，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心内打定主意，明日寻个信得过的医生来，好好给这人做个全身检查。

　　顾小姐刚要起身去捡滑落在地毯上的手机，却被唐立青一把拽到怀里，伏在自己耳边用气声说道：

　　“先不着急取出来，以后说话注意点就是。你刚刚不是说 AC 集团标书还没送过去吗？既然黑蚁在跟我们竞争自由贸易港的项目，那就给小白留一个满意的数字吧。”

　　顾小姐被这略显轻浮的举动，弄得心内一跳。犹豫半响，想到她也是女孩子，才没赏她一巴掌，仅唇齿微启，回了句 “好” 字。

　　“还有，我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可是手机打字好累啊，我就这样对你小声点说行不行……”

　　“不好，你身上…… 太难闻了……”

　　“……”

　　一句话便把唐立青气得腾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径直冲向卫生间。

　　实木门扇震得哐当作响。

　　没过多久，顾小姐耳边听着淅淅沥沥的水流声，意识逐渐朦胧，慢慢沉入梦香，只余下均匀的呼吸声，在房间里轻轻回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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