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作者:清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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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稿第一章血阶


      颜阆踏进了大殿。

      从殿门处后退百米,汉白玉砌成的四方场上,嘶吼声、铁器相撞声、利刃割风声吵得颜闿耳鸣不止。他横跨在棕鬃马背上,目光穿过广场上剩数寥寥的禁军兵马,目送着颜阆打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城破了。明康帝崩了。颜阆胜了。

      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

      颜闿记忆里还分明地镌着他一年前的模样。那个看似对什么事都不甚上心、无甚兴趣的人,竟在一年后让他所有尊贵的侄儿们从称他为“皇叔”被迫改口为“陛下”。

      他望着颜阆的背影,顿时觉得十分陌生。

      “将军——”有人在唤颜闿。

      广场上最后十余名将士也变成了十里血河中的一份。颜闿收回目光,牵起缰绳调转了马头:

      “收拾干净。”

      颜阆原以为,大殿里会和外头一样乱糟糟、不堪入目,或者是还杵着几个准备当阶撞死给他看的忠臣义士。

      可大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一滴血也没有。

      颜阆这几月看多了深红色的东西,看那深红色的氍毹,也觉得目眩。他闭了眼,不再去看。

      身上的甲重得很。他摘掉头盔,往氍毹上一扔;卸下肩甲,又一扔;走五步,再一扔。等他闭着眼将外头的硬甲全都解下的时候,他睁了眼。

      那泛着金色光泽的座椅刚好出现在他的眼前。

      “啧。”

      颜阆冲那光秃秃的座椅摇了摇头,眼神里像有几分可惜。

      “太丑,太丑。”

      他是说那深红色的坐垫。

      大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颜阆警惕地回头,顺手抽出龙椅旁架着的剑,直指来人。

      那人只是站在殿门口,踟蹰片刻,将敲门的手势换作了跪拜大礼。

      “恭迎陛下。”

      颜闿的声音低沉,掀起身后绵延的声浪——

      恭、迎、陛、下——

      颜阆似是随意地冲他勾了勾嘴角,面上却无其他多余的表情。他放下手里的剑,快蹬几步移过去,扶起了颜闿:

      “兄长辛苦。”

      已过春分,酉正二刻才见斜阳。颜闿带着兵士回去休整,颜阆就支着肘,坐在龙椅前的台阶上,踩着他最讨厌的红氍毹,一直盯着紧闭的殿门看。

      大殿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一切都在沉睡。

      殿内一点一点暗了下去。门栏间的绢纱透出一点点橙色的光亮,于是周围一点一点地,又亮堂起来。是兵士执着火把。颜阆不让他们进,颜闿也不让他们走,他们只能在外面的回廊里溜达。

      京城里的家家户户该点灯了,颜阆想。

      可这殿里,除了门上的一点,透不进光。

      颜阆登时觉得胸口闷得慌。

      “二爷,大将军差人备了饭,在殿里用吗?”

      殿外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俞勤跟了颜阆五六年,习惯了他爱搭不理人的模样,这会儿对着殿外冲他挤眼睛的几个侍从,显然不太明白。

      颜阆听得真真切切,心里也觉得好笑。他晾了俞勤片时,就亲自启了殿门。

      “去后殿吧。”

      颜阆想说去大将军府上,想说回军中,想说去三弟的清阕楼里,可自打他破开宫墙,他就失去了选择这些的权力。

      去后殿吧,这是他仅剩的不多的选择。他的可选项,都在这深红色的宫禁里。

      “去找一个人,找来了,再摆饭。”

      去找一个人,这是他希望保留的一点任性。

      夜里最不好过的是颜阆的几个侄儿。承明殿、华阳宫和东宫都被颜闿的手下圈禁起来,华阳宫主位梅妃生死未卜,只留下两个尚未及冠的男孩,还有承明殿里来回踱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五皇子。

      相比之下,东宫太子颜璋甚至觉得自己还要好过些。毕竟今晚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看见月亮了。

      太子在矮几上展平一张宣纸,自己磨好了墨,取下那只他最喜欢、但他的少傅从不让他用的笔,重重地蘸了几下,印在纸面上。

      还好,要是那位新君下令明天一早就处死他,他就不用再看见那位看似彬彬有礼、谦和温逊的太子少傅了。

      颜璋这样想着,随手题了幅字。这只笔太久没有用过了,再好的墨沾了上去,也躲不开笔稍毛糙分叉的恼人事。

      也躲不掉总是时不时出现在他脑海里,几年前少傅教习他练字的模样。

      “字有如人,横行霸道者,其字必现跋扈;卑躬屈膝者,字显唯诺;身为东宫之主,字当有如盛世气象,方不负陛下教导之切。”

      那少傅温和的语气和有些严厉的措辞,再度搅扰着颜璋本就凌乱的心境。

      于是太子把笔架在砚台旁,举起那幅他并不满意的题字,想映着这此生最后一轮月看上一看。

      那轮月就隐进了边上层叠的黑云里,不久还闪起火光来。

      太子听那霹雳的声音越来越大,起身关好了门窗——守在屋外的兵士见他来到门前,还以为他意图反抗,正准备上前阻拦,颜璋就把门在他们眼前“啪”地阖上。

      “少傅误我。”颜璋自嘲地低笑着,又提起了笔。

      那位被频繁念叨的少傅此时正跟着俞勤往宫里赶。这会儿再称少傅似乎已不太妥当,自颜阆三天前破宫禁,毛依檐就再没去见过颜璋。不用想也知道,颜璋心里肯定恨他恨入了骨,说不定还盘算着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将他这个弑君叛国的贼人生吞活剥了呢。

      可跟着俞勤进宫去,也不是什么让毛依檐满心期待的事。他不想见颜阆——至少现在不想。

      他没想好以什么姿态面对颜阆。他想不好了。

      霹雳砸了半晌,下雨了。雨珠打在毛依檐的肩头,迸起一溜水花。俞勤递过来一把撑开的伞,毛依檐犹豫了一下,又给他推了回去。

      以至于毛依檐来到殿外的时候,外衣已湿透了。

      俞勤正打算叫门,身旁的毛依檐就“咚”地一下朝着殿门跪了下来。

      “诶,毛大人,您别——”

      毛依檐摆摆手,示意他进去通传。俞勤左右打量了好一番,“唉”地大出一口气,推了殿门进去。

      “陛下,毛大人到了。”之前他一出殿门,就有平时和他处得好的侍从拥上来,叮嘱他以后不准再叫“二爷”。俞勤懵懵懂懂的,但他倒也明白比起花了五六年养成的什么破习惯,还是自己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要更重要。

      “嗯。”颜阆应了一声,没再多话。

      俞勤觑着颜阆脸上的表情,愣是瞧不出什么来。他呆了半晌,又问:

      “要让毛大人进来吗?”他琢磨了好半天是说“要请进来吗”还是“要召进来吗”,最终吐出了句完全不加修饰的“土话”。

      颜阆似是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嘴角都要牵起来。他对这个面对他的新身份时刻战战兢兢的年轻人颇为和善地安抚了两眼,语气都柔和了些:

      “摆饭吧。”

      毛依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换了常服,坐在四方小桌前拼命往嘴里塞着食物的颜阆。说是“坐”还不太准确,颜阆身子坐在椅里,还用一只脚踩着边上的矮凳,常服的宽袍下摆斜斜地耷拉着,全落在毛依檐的眼睛里。

      颜阆悄悄抬眼瞥着毛依檐。要是在平时,他肯定上来就会说什么“不合礼仪”“没有规矩”,不知道今天他还说不说了。

      毛依檐低着头,听身后俞勤关好了门,一甩袍袖,又给颜阆跪了下来。这下不仅跪了,还顺道行了个稽首礼。

      颜阆送进嘴里的筷子微顿了下,又继续嚼他口里的东西。

      “你要拜,明天也能拜。不差这一会儿。”颜阆喝了口汤,将口中的食物送下了腹中,才缓缓咂着嘴说话,这下连一瞥也不留给仍稽首在地的毛依檐。

      谁想毛依檐这时候突然发话了:

      “臣是来恳请陛下,治臣之罪。”

      毛依檐话音未落,颜阆就颇感好笑地“嗤”了一声,从旁取了绢帕细细揩嘴。等他把绢帕往桌上一掷,这才起身,三两步移至毛依檐跟前,意欲将其扶起。

      他只摸了一手的寒湿,就被毛依檐挣开。

      “臣请陛下治臣之罪!”

      毛依檐提高了声音,这声喊让殿外守着的俞勤都晃了两晃。

      颜阆搓着手,将方才捻到的潮气抹干净,笑吟吟地问他:

      “何罪?”

      颜阆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像两泓清泉。可毛依檐还是不看他:

      “——欺君。”他咬牙,从齿缝间挤出了这两字。

      颜阆微微愣了一瞬,好像更高兴了:

      “我是君,这天底下只有我一个君,”他大笑着,把地上跪着的人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双肩。毛依檐站起来的时候,要比颜阆高上一点,此刻颜阆虽是仰头看着他,眼里闪着的光却燃得耀眼,

      “未熹,”他叫着毛依檐的字,“你既不曾欺我,又何来欺君?”

      毛依檐定定地望着他。

      “下这么大雨,俞勤是没带伞吗?”颜阆也抬高了声音,震得外头的俞勤又抖了两抖。

      毛依檐没回话,他知道来的路上他不打伞,俞勤也不好打伞,此刻人在外头站着,衣服也是湿的,孩子该冷透了。

      于是颜阆扶毛依檐站定,确保他不会再无缘无故突然跪下去,又走到门口,突然启了门,对守在外面的俞勤吩咐了声:“回去换身干净衣裳。”

      俞勤被他吓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连应了“是”,一溜烟地奔回去了。

      颜阆觉着这会儿毛依檐应该终于安了心,他关好门,绕到毛依檐身前,顺着他湿淋淋的衣领往前绕,准备解开第一颗袍扣。

      毛依檐没有再跪,却是抬起右手,紧紧地扣住了颜阆的皮护腕。

      “少傅大人,淋了雨,衣服湿了,再不换,可就要着风了。”

      颜阆的三弟颜訚曾取笑他明明生得一副铁血男儿的模样,待遇着佳人时,就换了一副面庞。没有媚语艳容,也能让人心神荡漾。

      当时颜阆追着他三弟一顿好打,却不得不思忖他这话说得不错。

      没办法,他对着这张脸,实在是严厉不起来。他恨不能将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他,哪里还舍得让他看见外头的血雨腥风。

      毛依檐仍是死死抓着他的护腕,不让他的手再进前一寸。他也不看颜阆,只是那样紧紧抓着不放。

      颜阆好像终于失了耐心,将被他抓着的那只手猛地一甩,回身往殿中走。他故意背身站着,听毛依檐自己将袍扣解开,把外袍往地上一抛。这一抛又和颜阆的风格大相径庭,若是颜阆,随这布料如何攒在一角,自生自灭;毛依檐却理得整整齐齐,就算是淋湿了的布,还没有挂衣服的地方,也能让它在地上堆得错落有致。

      后殿里临时设了张卧榻。明康帝出宫的时候,把殿里原先陈列的玉石珍玩都分给了各宫各苑,只留下几幅御笔的字画,颜阆看着不喜欢,叫人都给撤了。明康帝从前宿在长宁宫里,颜阆觉得那地方也不好,让人先拆着,拆得他满意了再搬。俞勤没法,找人直接把卧榻给他安后殿里来了。

      此刻颜阆听身后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了,就转身往那卧榻边上一坐。隔着数级台阶俯视着堂下立着的毛依檐,颜阆才第一次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作“天下英才,皆入吾彀”。

      “未熹,过来坐。”他说。

      毛依檐站在堂下没有动。

      “只是过来坐坐,你怕什么。”

      毛依檐拱手,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颜阆打断:

      “你若是想说君臣有别之类的废话,大可不必。我从来不听那些。”他用力拍了两拍身侧的空位,新铺的褥子扬起了几片飞絮,“过、来、坐——”

      若是俞勤听到颜阆这般一字一顿地讲话,大概是要立马低头认错,思考自己明日的去留了。

      但毛依檐只是抬了抬脚,开始往阶前迈步。他不急,也不慢,就以最适宜他的步伐,一点一点移到阶前。

      然后在阶前停住,深揖一礼:

      “望陛下自重。”

      这是他最大的努力了。

      颜阆盯着脚下的数级台阶,任毛依檐在阶前保持着他的揖礼。

      毛依檐不上来,颜阆也不下去。那几级台阶仿佛成了天堑。

      半晌,颜阆终于叹了口气。

      “算了。”

      毛依檐仍定住不动。颜阆却百无聊赖地,脱了靴,将整个身子都挪到榻上。

      “回去吧。明日还要早朝。”颜阆自己放下榻前的帐幔。毛依檐起身,又在原地立了片刻,才往门外退去。

      “明日早朝,”颜阆突然又开口,将毛依檐钉在原地,

      “朕会封你为太师。从今往后,没有人再敢说你欺君。”

      毛依檐道了声谢,许久不见颜阆再说话,才终于转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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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章 初稿第一章血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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