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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1 章
待祝山枝将人放平,我用力撬开那人的牙关,在唇齿间窥见些许碎末,竟是蓖麻子。我俯身贴耳倾听其心跳,微弱得几乎已与寂静融为一体。
我对祝山枝摇了摇头,“没救了,本就是该死之人,罢了。”
祝山枝随我走出屋子,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可惜还未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我轻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傻瓜,我不需要他的情报。本就不重要,也不必须。”
“你若有什么计划,不如告诉我,我能帮得上忙!”
夜深露重,困意渐浓,我一边朝着草棚走去,一边淡淡道,“简单来说,他们意图弑君篡位。那个你见过的卫寂,如今就在锦州,等着诅咒天子去死呢。”
短短一句话足令祝山枝神色大变。祝山枝急忙捂住我的嘴,声音压低,“你疯了!这么直白说出来,吓死人了。”
稍作整理,我躺在简陋的草垫上,望着身旁跳跃的火光陷入沉思。
没有预想中的刀光剑影、血海滔天,清剿开始得迅捷,结束得也利落。现在,只等锦州收网——关乎那一场处心积虑的诅咒与暗害。
恍惚间,我再次于梦中回到了我的家。一切如旧,时光为所有景象蒙上一层柔黄,窗外是我与妈妈离开时那日的漫天红霞。
日落后月升,夜色会降临,会停留,也会悄然退去。
滴滴嗒嗒的声响逐渐清晰——钟表上的指针正逆时转动。让我就这么安静地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
那晚之后,宁苏回来了。
她激动地向我们讲述着他们如何配合战船突袭磲珊岛,手臂挥舞,声色并茂。尤其说到那位大将军如何果决专断、令人心折时,众人惊叹连连。
而我的思绪却渐渐飘远。望着逐渐恢复生机的海珠村,我想,是时候该离开了。
十月二十八,村里不再有新增痘疫的第十天。
入夜之后,原本一片死寂的海珠村燃起了篝火。我让大家稍作歇息,热闹一番。酒不多,掺了水,每人勉强能分上一口。海民本就性情彪悍热烈,围着篝火跳起了祈神舞——那是他们出海前向海神祈求庇佑的仪式,通常要从天黑一直跳到天明。
蒋黎元望着歌舞的人群,眼眶湿润,低声道,“大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我捧着茶杯,目光仍落在欢腾的人群中,微微一笑,“不必多说。回朝之后,我自会奏请朝廷减免贡税。说不定,皇上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
蒋黎元有些惊异,喉头哽咽。连日来的艰辛让这个中年男子憔悴不堪。他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声音沙哑,“皇上圣明。”
“蒋黎元,好好干,你的路还长。”
“下官追随大人来此,并非为图前程。”
这时祝山枝朝我招手奔来。天还未亮,我已困得睁不开眼。起身拍了拍衣袍,我对蒋黎元笑道,“这可由不得你。就当作是为百姓图个将来吧。”
朝我深深一揖,蒋黎元道,“……下官,遵命。”
祝山枝拉着我就要往后山去,“走,比尔斯先生在等你!”
“天还没亮,看不清路。”
随手擎起一支火把,祝山枝笑道,“笨拙得真叫人操心。”
几乎是一路被祝山枝拽上了山,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听着他一边抱怨一边笑我,就这么嬉闹着爬至山顶。
视野豁然开朗,远处有人正举着火静候我们。
高处海风凛冽,冷得人直打颤。吸了吸鼻子,我迎风走向站在山崖边的比尔斯。
“来得正好。”比尔斯望向东方的海岸线,指着远处,“快看,一正。”
海边天际已微明,泛青的苍穹中,一颗带尾的星正缓缓划过。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明亮,甚至要凝神细看才能辨清踪迹。
一生或许只能见到一次的彗星,那来自广袤宇宙的过客,只是匆匆和晚睡或者早起的人们擦肩而过,它只是简单存在着,无关祸福。
我连忙闭着眼睛许愿,虽心里一如往常静不下来,可最终我仍旧向星星许下了心愿。
我希望我在乎的人都平安,我希望我和明途依旧有明天。
与这颗星星的短暂相遇随天色渐明而归于沉寂。比尔斯望着大海,微笑道,“今夜无事发生,这才是人生常态。没有争斗,唯有平静。”
“怎么会有人信这神棍的胡话,真想不通。”祝山枝一边伸懒腰,一边贴心地为我挡风。
“有些人心怀不轨,有些人或许只是迷途未返。”比尔斯轻叹,“总之,这场灾难到此为止,很好。”
“还有些收尾的事。”我走到比尔斯身边,问道,“你真不回锦州了?”
比尔斯的金发在渐起的朝阳中恍若发光。他递给我一封信,含笑点头,“嗯,将这封信交给他。最后,愿我们有幸在未来重逢。”
心头一紧,我还想出言挽留,比尔斯却抬手拍拍我的肩膀,瞥了一眼祝山枝,低声道,“很高兴与你们相遇。那么,是时候说再见了。”
“何必突然这样伤感,先生得空便来找我们。”祝山枝这傻瓜,烦恼是真的少。
冲我和祝山枝挥挥手,比尔斯转身望着远方,岿然不动。
下山后,我将后续事宜交托蒋黎元与王洪。是时候离开了,快马加鞭,迎着朝阳。
潋水村已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断桥重修完毕,不再设防。我去向小林哥辞行时,他哭得厉害,哽咽难言。
我安慰着抽抽搭搭的男人道,“后续事宜蒋黎元自会处理,新一批救济不日便到。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至少……先熬过今年。”
小林哥带着乡亲们一路相送,每个人都哭得像个泪人。我不习惯这种场面,只得匆匆作别,免得徒增伤感。
河边,对岸的营帐仍在。多日未见的徐鸮朝我们大步走来,用力拍了拍我和祝山枝的肩,声音有些哽咽,“平安无事就好。”
“你得说说他,他骗我说自己出过痘,不怕传染。”
“那是我福大命大!”祝山枝嬉笑道,“你看这不是一点事都没有?”
徐鸮只是点头道,“走吧,该回家了。”
此时桥那头忽然传来动静。我抬眼望去,只见那道高大而疏离的身影从帐中走出,浅色的眸子霎时便捕捉到了我的目光。
四目相对,一时竟都静立无声。不过一座桥的距离,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徐鸮会意,悄悄拉着祝山枝先行离去。我独立寒风中,冻得脚趾发麻,几乎动弹不得。
四周将士皆似未见我们一般,各自低头整装路过。而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直到他靠近的刹那,我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下。
多日不见,赵泽荫胡茬子又长了很多,令他看上去有些陌生,唯有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依然装着我记忆中的温柔。
或许还有他掌心的触感——略带粗糙却十分温暖,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最终停留在颈侧。
“原准备了许多话,想骂你、训你,甚至想过要大吵一架。”
“那现在呢?”
赵泽荫垂眸,自嘲地笑了笑,张开手臂将我拥入怀中,“见到你的这一刻,碰到你的这一刻,就只剩欢喜……再无其他。”
“虽然不想煞风景,但你和我都挺多天没有沐浴了,臭的程度不相上下,不如先找地方好好洗洗。”
噗嗤一声笑出来,赵泽荫轻轻捏了下我的下巴,弯着眼睛道,“黄扫兴,扫兴一流。”
拔营向碧波县行去,一路见百姓生活渐复常态,我心中感慨万千。
能如此迅速控制疫情、平息动荡,将一场大灾遏于萌芽,实属不易。若后方没有赵泽荫的果断强硬,凭齐胜那个草包不知道还能捅出什么篓子来。
驿站早已打点妥当。我无心应付那些恭候赵泽荫的官员们,只想上下好好洗一洗。
“战果如何阿鸮?”
徐鸮哪管什么男女之防,关上门便取出干净衣物,又替我解开辫子,“不急,之后慢慢说。不过我和山枝得先回锦州,那边尚未了结不是么。”
“他同你说了吗?我们见到那位神秘人了。”
徐鸮上下扫我一眼,笑着将我按进浴桶,“可惜了。若换作是我,宁错杀,不放过。”
我低叹一声,心下怅然。那个擅长易容、行踪诡谲的谋士已然遁走,再要擒他,只怕难了。
“对了,小陈哥可找到了?”
“问题就在这儿——还没找到。”徐鸮一边替我洗头发,一边说道,“所以事儿还不算完,我们得先行一步。你呢,乖乖的,别同王爷起争执。他不会拿你怎样,记着别炸毛、别慌,我们眼下可分不出神照应你。”
我不服地轻哼,“什么嘛,当我是个包袱。”
认真帮我洗干净,徐鸮嘱咐我头发干了再出门后,便转身离去。我倚窗望见他与祝山枝策马扬尘远去的背影,心中蓦地一空。
刚躺上床,门便吱呀一响。我倏地坐起,见是赵泽荫,又松垮垮倒回去。
“吃饭,吃了再睡。”赵泽荫坐到床沿,只俯身凝视着我,微蹙的眉宇间目光从我发顶游移至胸前,最终落回脸上。
气氛凝着几分不自在。那若有似无的隔阂仿佛忽然具象了起来,横亘在我二人之间。独处之时,反不知该如何再近一步。
“好吧,我也饿了。”
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揉着肩朝门口走去。指尖还未触到门板,男人的手便从我耳侧掠过,一把按在门上。下一刻,他自身后紧紧环住了我,“别走,一正…别离开我。”
“只是吃饭罢了。我得和你一起回去,徐鸮他们已先走了。”
赵泽荫捧起我的脸,语气竟带了几分急迫,“别插科打诨、装傻充愣,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们另外找个时间,好好谈一谈?”
“不谈,你嘴里绝对说不出好话来。”
我笑了起来,轻轻拉开赵泽荫的手臂,“吃饭,吃了睡觉,我有点累吃不消了,你也很疲惫,感觉瘦了。”
好像两句话又把男人哄好了。见我仔细验所有饭菜,连杯盏碗筷也未放过,早已习以为常的赵泽荫只耐心等着,“放心,都已试过。”
“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我遇见那人了。”
“……我听说了。”赵泽荫为我挑菜,语气平淡,“无妨,不过是个耍小聪明的杂碎。”
饭后躺回床上,不久我便昏昏欲睡。朦胧间觉出身边有人,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那熟悉的触觉与气息,甚至无需睁眼确认。赵泽荫将我拢入怀中,轻柔的抚慰令人沉入黑暗。再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守在楼梯口的将士一见我,立即迎上前来。
“王爷呢?”
“有刺客来袭,王爷命我等在此护卫大人。”
我向下望去,见一楼也有不少兵士驻守。下楼巡视一圈,却不见牛小宝的身影。片刻后,才见他们自远处的火把光中归来。
赵泽荫看见我时略显惊讶,走近后摸了摸我的头,解下披风将我裹紧,“夜寒露重,别着凉。”
“出什么事了?”
牛小宝手按刀柄,沉声道,“来了三个刺客,身手不凡,可惜让他们逃了。”
回到屋内,见赵泽荫眉头紧锁,我便知道事情不简单,“是冲我来的?”
“……”
“还是冲你而来?”
赵泽荫抬眼看我,最终叹了口气,“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血赚。”
“他们等不及了。”
“究竟是谁?”
赵泽荫既这样问,至少说明刺客绝非来自蜀越。
我轻抚他的眉宇,低声道,“是想要皇位的人。”
“只要我在一日,绝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皇上。若想要皇位,便先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我从赵泽荫眼中看到了杀意与怒火,除此之外,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
曾几何时,我也问过明途,为何如此偏爱他二哥,甚至愿全心信任、倚仗。我不明白他们之间何以有如此深的羁绊,而即便我陪他历经这许多风霜雪雨,他却仍会对我的选择心存疑虑。
思及此处,心头如被刀剜般骤然抽紧。我下意识按住心口,呼吸也不由急促起来。
“一正!”见我面色惨白,赵泽荫急忙将我抱上床,慌得要传医师。
“没事,只是没睡够。”我拉住他的手臂,叹息道,“总之你务必当心,特别是饮食上,千万谨慎。”
“我更担心的是你,你的身子——”赵泽荫喉头一哽,轻轻拨开我的衣领,指尖顺着蛊纹缓缓抚过,眼角已然泛红。
“我暂时还不会死,我知道。”
赵泽荫紧紧搂住我,声音低沉,“我定会为你报仇。无论你的仇人姓赵,还是姓向,我必让他们付出代价。但,一正,不能是现在。”
“我明白,眼下朝局敏感,天下需要安稳。”我仰头望着赵泽荫,微微一笑,“只要你不被他们摆布利用,我的目的便达到了。至于复仇……或许是最不要紧的事了,因为它既改变不了过去,也换不回未来。”
“你太过聪明,也太过懂事。明明只是个小小的人儿,心里却装着整个天下。”
“哼!先前嫌我不够美,如今又嫌我个头矮了?”
赵泽荫低笑出声,轻吻我的额头,“可我爱你,一正,此心永不会变。”
没有回应赵泽荫,我只是想,暂且就这么安静地休息一下吧,仿佛生活再也经不起折腾。可平静是件奢侈的事情,更别提快乐了。
次日天色阴沉,北风凛冽如刀。十一月裹挟着初冬的寒意,悄然而至。
碧波县衙不大的厅堂内,此刻却站了不少人。以齐胜、吕凉为首的麓州主要官员皆垂首而立——这场面是赵泽荫特意召集的。
我乐得做个配角,只管喝茶看戏。众人都晓得荣亲王此次前来憋着一股火气,虽已入冬,却个个冒着一头热汗,大气不敢喘。
听赵泽荫开口训斥,我才知他此来竟还担着“黜陟使”的名头,心下不由暗忖起来。莫非他从去年起每至一州就不仅仅巡视军务,实则暗中握有监察黜陟之权?
若真如此,去年在西域赵泽荫为何不直接处置陈晋?是因未找到其通敌的实据,还是……想看看我会如何处置他与高佑的关系?
我心里想着,默默听赵泽荫言辞犀利把这帮麓州的官员上上下下骂个狗血淋头。
再想到明途竟赋予赵泽荫如此权柄,我心头不免泛上一丝不快。总说我是宠臣,明面上挨参挨骂的也总是我,可他赵泽荫才是真正手握重权的权臣、宠臣。
屋内人多气闷,我起身欲出去透口气。不料刚一动,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
赵泽荫抬眼问道,“黄大人有何高见?”
我略一顿,心想你既问了,我便不客气了,“下官此次深入疫区,亲见碧波县丞蒋黎元等人临乱不惊、处置得宜,足见麓州也非尽是庸碌之辈。既决定贬黜一批,相应是否也该提拔一批干将及时补缺?如此也可免得官场动荡,百姓不安。”
“嗯,有理有据。”赵泽荫颔首,“麓州诸事,本王自会一一奏明皇上。各位……好自为之。”
我借机到院中吹吹风,正见吕凉出来时双腿发软需人搀扶,便迎了上去,“哟,吕大人这是怎么了?莫非被王爷的威风吓着了?”
吕凉面如土色,频拭冷汗,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小心翼翼道,“黄大人说笑了。”
我哈哈笑了几声,旋即黑了脸,“吕大人可知这一路我烧了多少尸体?此刻还能笑,不过是因为我运气好,活着回来了。至于您嘛……不妨回家好生想想,接下来该往何处高就?”
“我、我……我得去找干娘救我!”
说罢,吕凉竟踉跄着夺门而逃,身后还跟着几个面如死灰的官员。我冷嗤一声,骂了句“狗东西”,却听身后传来孟达海的声音。
“黄大人!”孟达海满面春风,得意非常,拱手向我行礼,“不愧是黄大人,果然手段非凡,这么快就平熄了痘疫。前几日高相还特地派人询问您的安危,得知您无恙,方才放心回了锦州。”
我微觉意外,笑了笑,“毕竟是我义父。”
孟达海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在我耳畔道,“下官听说,小周王已在前朝周旋,意欲保全那位……”说着他瞄了眼紧闭的厅门,继续道,“王爷态度模糊,不知——”
“孟大人,你胆子也太肥了,里头坐着的可是荣亲王,他什么脾气您难道没听说过?岂是旁人能随意揣测的。况且此事最终须由皇上圣裁,高相自有主张。”
孟达海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连连道,“是,是,黄大人说的是。”
“入冬了,今年珠民收成无几,诸位多替百姓想想,让他们过个好年,才是正经。”
“是是,王爷早已有所安排,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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