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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混乱、变革之阶梯
######「在仿佛温室一般暖和,空气中危机四伏、令人窒息,玻璃棺中渐渐枯萎的花束、发出临终的叹息的卧室里,一具无头尸体在解了渴的枕头上、仿佛小河一般涌出殷红而活跃的鲜血,让床单像牧场、那么贪婪地痛饮一番。」
“不出所料,”李凌泉一边迎接归来的佟鸠羽一边说道,“根本没人议论月之神的事情。最严重的话,也不过就是将您的行为描述成一场和平政变而已。”
“很好。”
佟鸠羽披上大衣,并未再多说。这的确是一场政变。政变的效果,或者主要说是『影响』,也的确不出他所料。
以理想的角度来思索,这本就是没什么好批评的。七星制度的权力过于集中,早在很久之前就有人隐晦地表达过反对:认为通过『神』这种子虚乌有的名义来对国家实行精英政治制度,实则是对百姓的侮辱。只是苦于没能找到历代七星将之间徇私舞弊或权权相授的证据,加之历史上也没未出现过重大问题,这类反对的声音才始终无法被拿到台面上来。
如今,在这场有史以来最伟大最正义最光荣的战争中,七星将的表现并不突出,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战后更是丑闻连连。而身为战争英雄的自己不仅在民众和精英中的威望双双达到顶点,且又明确表达了愿意将权力下放于民。百利而无一害,大部分民众自然都是愿意接受的。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历代七星将对于文化塑造的努力。他们以为,将国家认同感的基础巧妙地由神明权威转换为历史文化后,民众对国家形象的自豪就会与对政治制度的信任紧密相连,如此即可保证民众对七星联合会议制度的长期支持。
但事实却恰好相反,当七星将带领仁冬国民完成民族意识觉醒后,人民自然会发现,究竟谁才是仁冬历史与文化的主体,这个国家又究竟属于谁。而当民族意识凌驾于信仰,虚无缥缈的神明所赋予的信仰就再也无法打败民众对于自身血脉的认同。对七星联合会议的信任,只不过是种历史惯性,迟早会停住的。
换言之,临时政府只需要保证,在被迫抛弃七星制度的同时,继续发扬仁冬传统月神文化,便可轻而易举地将迂腐的七星制度从仁冬传统文化中剔除出去。彼时即便有少数人对此颇有微词,说来说去,也绝说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来。
“总书记,唯独有件事情,音廉将军留下一封辞呈和一段对民众的告别影像后,就离开……”
“意料之中,按照音廉的性格,是断然不会独自留在临时政府任职的。这是一种蒙羞。”
“但她毕竟是负责国安部和司法部的,难道不打算通过运作关系保住她的两位同事了吗?”
“没必要,她这个人虽缺根筋,但也不傻。”佟鸠羽瞥了一眼李凌泉,“在知道是由纪检总局立案调查,她就应该清楚,对手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而在自己接触不到的铁证面前,即便她想保也保不住。”
“哎,说到铁证,还是总书记您高瞻远瞩,竟然在那几届政法系学生中安插了那么多卧底,否则我们拘留人禄和地门的计划,恐怕还得再废不少力气。用《国论》、《神权论与唯民主义》、《经济社会与科学社会》这几本您亲自撰写的著作来筛选潜在信徒,实在是高明至极……”
“靠谋略而成功的事情,就没必要再多作总结了。”
李凌泉今日的话有些别扭,佟鸠羽眉头一皱,是在绕开什么问题吗:
“你刚才说……噢,对了,那律武呢?也已经走了吗?”
李凌泉闻言是又惊又喜又怕,他正纠结于该如何向佟鸠羽汇报这件事情,没想到这位总书记大人竟然自己先开口询问了。
“是……音廉离开的时候,将他也带走了,说是换个地方静养。”
“嗯。”如果只是这件事,佟鸠羽也并不意外。
“总书记,要不要把他们追回来?”
“算了,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情。”
“可万一律武醒来之后……”
“军队也正在改革,你忘了吗?”佟鸠羽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制止道,“再说,贸然追杀前政府领袖,算什么样子?既然是和平交接,就别弄得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好吧……”
“通知其他人,马上召开第零届民主革命中央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那件事情,已经没有必要再保密了。”
“好的。但是,总书记,还有个小问题——是民革中央委员会的同志们让我问您的。”
见佟鸠羽毫无兴趣的样子,李凌泉便直接说道:
“就是……您要出任国家总理吗?”
“不必。”佟鸠羽却说,“我身为『民政党』党魁及国家元首,在必须出任最高□□的情况下,如果再兼任国家总理,便与独裁者无疑。而头和尾拽在一个人手里,也难免有践踏『民共会』尊严的嫌疑,我不能开这个坏头。再者,这不同于军权。你也看到了,七星将们失去军队实际控制权之后的下场了吧?”
“七星将在这方面也算有预防措施,不过等他们主子死后,如此措施也就显得异常无力而脆弱。”
“所以我们不能再像他们那样犯下傲慢之罪,今后的日子,就要全靠我们自己精打细算。你转告各地的同志:当务之急,是在国内和国际上竖立起我党的威望,任何事情都不要操之过急。另外,在形成党内凝聚力之前,暂时不要急着组建民共会。这一点倒没什么,目前仍是紧急状态,民共会没有召开的必要性。最后,旧的政府班子如果无法完全撤销,也可以先适当做出妥协和让步。总之,要等到我党吸引了足够多的社会各界人士,尤其是知识分子和工人代表,有了一定的群众基础后,再进行大刀阔斧的政府重组。”
“明白,”李凌泉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我马上就去通知同志们开会,会后就公布权天使号的真相。”
“去吧。”
……
关于仁冬战后可能发生的政治地震,世界诸国是早有预料的。崇皇远东情报分析局就曾对此做出过分析,认为在七星联合会议人数不足、难以长久召开的情况下,七星将很可能无法压制住权势与威望兼具、且手握军政大权的首辅佟鸠羽,只要后者愿意,针对七星联合会议的任何形式政变都有发生的可能。
但即便是他们也未曾料到,仁冬民政党竟然如此迅速地宣布召开『零届』民革中委一次全会。一个专门为执政而生的民主党派,仅依靠党魁的声望是无法召开足以服众的政治会议的。——佟鸠羽必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仍旧毅然决然地召开会议,并特别强调是『第零届』民革中委,分明是一份应急处理的气场。
全世界都在紧张地注视着这个正在蜕皮的古老国度。
而结果,最终也不出意外地令诸国大跌眼镜。
仁冬民政党第零届民主革命中央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的核心内容,就是讨论崇皇在光荣战争期间、勾结仁冬前政府高层,以及二者狼狈为奸后所犯下的种种罪行。讨论结果在会后即发表公报,其大致内容如下——
崇皇通过人禄的关系运作,令己方将领夺取联军指挥权,并借此机会窃取大量与愚者救赎计划武器有关的数据与情报,包括空天航母与拟兽态战斗机器人的核心技术与机密数据。最后,为了销毁证据,通过权天使号上收纳的崇皇军队发动自杀式袭击,导致权天使号在战争结束后坠落至龙归江。
同时还指控,盟军的远东基地之所以对仁冬的支援有所保留,是因为早就策划好了对仁冬前线军方高层的斩首行动,所预留的精英部队并未撤回其祖国,而是虽崇皇部队偷偷潜入至仁冬境内,并在后来实施了对仁冬东南战区总司令部的围攻行动。导致时任联军总指挥佟鸠羽身受重伤、无法再履行指挥责任。从整个事件的发展与结果来看,这场袭击的目的,同样是为了确保联军指挥权移交过程的顺利进行。
公报的指控显然荒诞无比。但仁冬国家安全部随即公布了数条证据,包括但不限于:由权天使号上的六个黑匣子所复原的,一个接近三分钟的监控画面;卡夫以保护议长康韦的名义,向佟鸠羽提出关于撤出部分崇皇援军入驻联合指挥部的请求时的影像资料;以及人禄与崇皇某高层秘密联络的画面及录音等……
霎时间,全球舆论一片哗然。
崇皇外交部发言人立即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反驳,称仁冬民政党提供的证据不充足且不具备说服力,要求仁冬民政党撤销公报,或由两国共同成立联合调查组进行再验证。并重申,在整个光荣战争期间,崇皇都严格恪守神圣联盟法案,绝没有做出过任何分裂联盟、背叛人类的行为。随后也公布相关记录,证明崇皇从未与人禄谋求过联军指挥权。
眼见双方各执一词,当下又正值光荣战争胜利不久,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放不下好不容易争取而来的、两个超级大国同时的好感与信任,索性都很识时务地保持了沉默。
而观者的沉默,往往只会凸显出舆论中心的喧嚣。
仁冬临时政府随即对崇皇外交部的反驳作出强硬回应:不会成立联合调查组,也不会再容许任何崇皇军政官员及相关人员进入仁冬境内。最多只允许国际刑警组织成立专案组进入仁冬境内调查。
同时,宣告终止与崇皇之间的联盟状态及和平状态,转而进入战争状态。
崇皇随即请求国际联盟(世界各国间的常态政治性联盟,以维护和平,消除战争为基本责任)的调解,但效果并不显著。——仁冬驻国际联盟大使在紧急安全会议上继续谴责了崇皇的背叛行为,甚至反而要求国际联盟制裁崇皇。各国大使左右为难,也都如同本国政府那样保持了沉默,将矛盾留给问题的双方独自解决。
……
双方的争执持续了一整个白昼,且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但无论如何,仁冬向崇皇宣战这个基本事实已再无改变的可能。世界一片寂静。而被煽动的仁冬百姓也对宣战表示支持,甚至还自发筹集资金捐赠给临时政府,以帮助临时政府更好地解决光荣战争后国内的残留问题。
……
大概是年迈体衰而变得老眼昏花。佟鸠羽走出万事厅后,望着又一个黄昏下的天空,总觉得万事万物都罩上了一层雾。紫薇宫、明光城、以及远方似有若无的山脉的轮廓,都被这朦朦胧胧的视野挤压在一块儿,难分彼此。上头倒认得出是徐徐攒聚的浓云,仿佛一面巨掌在空中排开。而因为光线太弱,看起来又总像是脏污的灰尘所凝结的泥土,被胡乱地涂抹在天际。——残阳的余醺就是这样被阻断的。
雾散了,佟鸠羽恍惚地眨了眨眼:天空依旧没有光明。
“请等一等,总书记,”李凌泉又追了上来,“还有一件事,刚才不方便在会上讲。”
“说。”
佟鸠羽自知,在仁冬与崇皇之间关系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国内国外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是大事。因此他的语气十分镇定,甚至显得有些虚弱。
“是这样的,刚才屈鲁士斯坦的艾哈迈德总理又通过密线催问,先前您许诺给他们的新式链接武器……并扬言,如果您不遵守诺言,他们就……”
“你转告他们,”
佟鸠羽转过头来,冰冷的语气毫不在意地打断了他正要转达的威胁。苍老的脸逆着黄昏,在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间印下一道道深深的黑暗:
“要是想尽早拿到装备,就尽管开口;要是想好好活下去,就乖乖闭嘴。”
“是、好的……”
原本鲜明的皱纹被竟被逆光的黑暗抹平,这骇人的压抑的脸压得李凌泉几乎抬不起头来。这就是为何,他身为一方司令,一方雄才,在面对佟鸠羽时也会不禁乱神的原因。这位新晋的总书记,只有在面对那些入世未深、或者说与自己行动关系不大的百姓时才会露出和蔼可亲的一面,而面对其他任何人,——无论是敌人还是盟友,都同样不会隐藏那凛如寒冬的杀意。
换句话说,他对自己的理想与目标有着惊人的偏执,并甘愿为此付诸一切代价。
“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去动员军队吧。”
在立于万事厅门口的佟鸠羽的身后,隔着石块路,是一片水藻纵横的池泽,名叫『安民泽』。池边竖立着在过去终年都会保持茂密浓绿的竹林,夹杂着黄昏的微风掠过竹梢,干枯的竹叶落在密集的竹从中央,匿于暗淡的杂草与深邃的竹根之中,若不留心则难以察觉。——枯叶落在挺拔的身姿的脚下,仿佛两者彼此毫无关系。这漠不关心的姿态令李凌泉的心中骤然弥漫起一股悲凉。而佟鸠羽的身影就是立于这样的一副布景之前。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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