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太师】

　　叩叩——

　　车厢外传来两声轻敲，接着是小声的试探：

　　“……陛下？”

　　等了少顷，颜阆拉开车帘，露出半个脑袋，压着嗓子问：“何事？”

　　“陛下，快到殷城了。”俞勤回答说，“是直接回宫吗？”

　　“……”颜阆思考一阵，“回宫吧。通知一下陈王与皇后，让陈王晌午之后来殿里觐见。”

　　“是。”俞勤答应着，往车里瞧了一眼，“……太师大人睡着呢？”

　　“嗯，”颜阆往身后探了一眼，眉眼间盈满万千柔情，“昨夜疼得一宿没睡着，刚刚才哄他睡下。既然快到了，就走慢些，不要晃着了。”

　　俞勤点头称是，颜阆才把帘子放下。

　　毛依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是他熟悉的浅金纹绣，上面还染着颜阆常用的草木香的味道。

　　长睫的美人安安静静地卧在车厢里，眉心微拧，像是梦中抑着伤痛。

　　颜阆稍微靠近些，想抬手为他捋一捋头发，毛依檐却先他一步睁开了眼睛。

　　“……怎么就醒了。”颜阆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语气里失落多过埋怨。

　　“睡不熟，”毛依檐很少撒娇，但此情此景，他决意放纵自己一回，“太颠了。”

　　颜阆小心翼翼地将他揽进自己怀里靠着：“这样呢？好一点没有？”

　　“……还行。”毛依檐喃喃道，“快到了吗？”

　　“快到啦。”颜阆哄他，“你再睡一会儿，睡醒了，就该到了。”

　　“我不睡了。”毛依檐微微挣了一挣，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倚着他，“我问你个问题好不好？”

　　“嗯，你问。”颜阆说。

　　“新皇后，她是个怎样的人？”

　　颜阆的笑容差点没凝固。

　　“……你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毛依檐浅笑，“中原皇帝大婚，五湖四海皆知。”

　　“她是如今殷城府尹的女儿，”颜阆坦言道，“人很机灵，尤其算账是一把好手，估计连你也要逊她三分。”

　　“陛下这是娶了个账房先生？”毛依檐笑他。

　　“不好么？”颜阆没有直接否认，“我与她定了三年之契，今年是第二年；明年她要走要留，我都不会拦她。”

　　“这是何苦，”毛依檐不解，“山高路远，她离了殷城，又能上哪去？”

　　“她对我没想法，”颜阆说，“若不是这一点，我也不会娶她做皇后。你别担心她，她的本事可大着呢。当时府尹想把她送给我，她一见我，却说只想赚钱，你说说这。”

　　毛依檐任由他抱着自己，笑出了声。

　　“看来陛下也不是在每个人看来都那么值钱。”他说，“那她……知道我们俩的事吗？”

　　“知道，”颜阆倒是很放松，“问她要不要做皇后的时候，我就和她说了这事。她知道你，只可惜还没见过。”

　　“中宫之主，想必不会为难我；”毛依檐随着马车轻晃，不清晰地嘟囔了两句，“陛下还纳了哪些妃嫔？不如和我一一说了，一会儿到了宫里，我好和各位见礼。”

　　颜阆听出了他话里明晃晃的醋意，笑着掂了他两下：“说什么呢。你不在的这些年，我可是勤勤恳恳，一心只顾国之大义，无暇儿女情长。皇后每日带着她们读书作画，我到现在还连人都认不清呢。”

　　“当真？”毛依檐挑起眼睛看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颜阆笑道，“不像你，次次说话都不作数，该罚。”

　　“我怎么又不作数了……”毛依檐往他颈里呵着气，“还没问呢，陛下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西羌阵营中的？”

　　毛依檐从衣襟里摸出一只墨绿色的香囊，“喏。”

　　颜阆接了来，打开扎口一看，里面塞得满满当当都是字纸。他盯着目不转睛地看了两眼，蓦地笑了。

　　“原来你看到了。”

　　“刚开始的时候，羌国少主拦下了我想发往中原的信件，因此我一直以为中原收不到我的消息，也找不到我在哪儿。”毛依檐说起来，还有些心酸。

　　“确实是，”颜阆道，“这八年间我并未收到来自你的任何消息。从穆胥山一战后，你，还有柳家小子，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陛下是从哪知道的消息？”毛依檐问。

　　“我派人去西北所有部族问了，心想无论如何，总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外边。”颜阆轻叹一声，抬了抬下巴，“后来终于有人说，是一个小女孩带着人搬走了你们的辎重。可我翻遍历来西域典籍，也没能找到首领是一个女孩的部族。

　　“再后来，我从颜珪那里，知道了一些阿昭的秘密。本来只是碰碰运气，原来你真的看到了。”

　　毛依檐没和他提起是在什么情况下邂逅的这些字条。他怕一提起来，颜阆心里更不好受。

　　“总之你回来了，再好不过。”颜阆说。

　　“还是打了胜仗回来。”毛依檐补充道。

　　“嗯，是，”颜阆轻轻摇着他，“你现在是大墉的英雄了。”

　　“那陛下有什么封赏吗？”毛依檐随口一问。

　　“嗯……这可难办啊。”颜阆说，“独领群臣、加万户侯，随意出入君王寝殿，太师还想要什么封赏？”

　　毛依檐不答，很惬意地倚着他垂了眼睫。

　　“举目可及，都是你的。”颜阆勾下头，在他合拢的眼睛上轻吻一下，“贪心的毛病要改，太师。”

　　“改不了了，”毛依檐轻笑，并不睁眼，“都是陛下惯的。我一说想要，陛下转脸就给了我。我这才愈发贪心。”

　　“那就惯着吧，”颜阆道，“我给得起。”

　　马车驶入殷城城门。毛依檐贴着车帘，从帘缝里悄悄向外张望。

　　说来也很奇怪，这并非他出生的地方，他在这里的日子，也并没有多少顺意。

　　可是当他重新看见这里，却终于有了一种扎根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陛下在这里吧。”他说。

　　颜阆直接让马车驶入了宫中，停在惜夜宫前，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把毛依檐抱进了寝殿。

　　“衣服脱了，”颜阆说，“路上颠了那半天，看看药移了位没有。”

　　太医提着药箱快步上前，给毛依檐诊治换药。

　　毛依檐听话地躺好，脱去外裳，然后见颜阆递了一只手臂过来，将袖口捋得很高。

　　“做什么？”毛依檐莫名其妙。

　　“疼了就咬我。”颜阆说。

　　毛依檐不由笑起来：“陛下千金之躯，臣怎敢。给我根筷子就完了。”

　　“咬吧，”颜阆执意道，“我不能替你把药换了，至少让我将疼痛分一半来。”

　　浅金帐幔垂落，帐外是十月暖阳。

　　【皇后】

　　颜阆到流萤殿的时候，易芩岚正在把要带走的东西一一打包。

　　“……皇后这是在做什么？”颜阆无意识地捏了捏被袖管遮挡住的地方，那里一串青紫，还隐约泛着疼。

　　“啊，”易芩岚恍如大梦初醒地抬起头来，“陛下啊。我这……准备走啊。”她将散开的一绺发丝别到耳后，“听说太师大人回来了？”

　　“嗯，回来了。”颜阆答，“你不想见见他吗？”

　　“啊这……不太好吧，”易芩岚有些为难，“万一太师大人误会了什么，我可就罪过大了。”

　　“他不会的。”颜阆笃定，“何况朕与你原本就是一场契约交易，你怕什么。”

　　“我看我还是先走人比较好……”易芩岚小声道。

　　“你……这么不想待在这里吗？”颜阆问。

　　“啊没有啊，”易芩岚说，“就是……太师大人不是回来了吗，我想陛下也许不需要一个皇后了。”

　　颜阆沉吟片刻，开口道：“如果你是现在想去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那你就去吧；但如果你暂时还没想好，也可以留下。朕不会强留你，同样的，也不会赶你离开。”

　　易芩岚想了一想，说：“前几日我才叫人翻了片园子种花，不如等花种出来，卖了银子，我拿了盘缠再走？”

　　颜阆沉声笑起：“你倒是精明。”

　　【东宫】

　　“听俞勤说，陛下离京前留了一道诏书在安王府？”

　　毛依檐就着颜阆手里的汤勺喝药，药汤微苦，他皱着眉喝完，颜阆又喂了他一块玉色的糯米糕。

　　“嗯，我也正要和你说此事。”颜阆放下空碗，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帕给他仔细地擦净唇上药渍，“我打算立颜珪为东宫，你觉得如何？”

　　毛依檐瞳仁微滞，很快又回过神来：“陛下觉得好，那就好。”

　　“我想问问你的意思，”颜阆说，“你要是不同意，那不立他也罢。”

　　“……我好久没见那孩子了，”毛依檐实言道，“就记得我离京那阵子，他一直不太振作。”

　　“这一点，他倒是和太师你很像。”颜阆说，“实心眼。”

　　“后来呢？”毛依檐问，“这些年我虽不在，不过既然陛下有意立他，想来也是他有做得好的地方。”

　　“后来啊……后来他一直没有成亲，直到现在也还没有。”颜阆答非所问，并不说什么“做得好的地方”，“外面都传是他兄长安王眼光高，其实就是他自己不乐意娶。”

　　“和陛下倒也很像。”毛依檐笑道。

　　“等你好些，我让他来看看你。”颜阆说，“确实是个好孩子。这天下本就是我抢来的，不过是等有一天，交还给他罢了。”

　　毛依檐点点头，没有什么意见。

　　“哪天你不愿意做这个太师、不想见到殷城里任何一人，想和这些是非争斗离得远远的时候，我就把这担子撂给他，带你离开这里，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颜阆牵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那得等我什么时候看厌了这里，”毛依檐说，“陛下可有的等了。”

　　“我不急，”颜阆道，“该着急，也是未来的东宫着急。你若是怎么都看不厌，那我们就在这里，一直一直待下去。”

　　高阁庙堂，山川江海，所求所惜，唯一人而已。

　　天衍十三年正月，建兴帝立永昌王珪为储，后世称永安帝。

　　颜珪搬入东宫，宫人为他拿来大典上要穿的礼服，伺候他穿上。

　　一个蓝绿色眼瞳的青年倚在不远处的墙柱旁，静静看着他换上太子礼服。

　　“你……一会儿不和我一起去大典吗？”颜珪问他。

　　阿昭突然笑了起来，摇摇头：“不了。我今天来，是和主子辞行的。”

　　“你要走？”

　　“嗯，”阿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我妹妹来信了，她说，那里需要我。我离开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回去了。”

　　“……你等一下。”颜珪不等宫人给他戴好冠冕，匆匆扶了下帽子，抬脚向里屋走去，不多时提着一把嵌宝刀出来，

　　“我想这个东西应该对你很重要；我不该拿着，你带回去吧。”

　　“这个啊……”阿昭眼神微动，“主子留着吧，就当是这些日子，我与主子结识的印证。”

　　颜珪也不多作坚持，叫人把刀重新拿去放好。

　　“你回去之后，会继任羌国国主吗？”颜珪问。

　　阿昭又摇头：“不会。数年前羌国的下一任国主是我妹妹，我如今回去，这一点依然不会改变。我只是做一个辅佐她的人罢了。”

　　“……”颜珪沉默了一阵，“你是个好哥哥。”

　　“也许吧，”阿昭道，“你也有个好哥哥。”

　　彼时颜珪并不清楚阿昭此话的意思，直到一月后，传来安王于府中病薨的消息。

　　前一夜一切如常，石小兰替颜瑜吹熄了灯，眼看着他睡着，呼吸平稳下来，才起身离开。

　　第二日一早，有人在安王府门前，看到了一身蟒纹服饰的燕王。

　　消息传到东宫的时候，颜珪正在殿里和颜訚对弈。

　　颜訚一早便过来了，依然穿着最衬他的水红缎子，举着一把空白折扇，笑问他今日有没有空，下一盘棋。

　　传信人说完，颜訚落下一子，局中黑子成必败之势。

　　“我输了。”颜訚说。

　　颜珪将悲戚之色沉敛于眸中，半晌，缓缓道：

　　“王叔赢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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