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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0 章
我望着翻滚的海浪,心中暗忖,若我的推测无误,那么最核心的疑团便浮出水面——阿呼团为何要在利用完毕后,果断除掉这些已在大梁潜伏多年的前陈遗党?
我再次将记忆深处的碎片一点点拼凑。
无论是在丰州,还是在卑陆,一个用药极为厉害的医师始终如鬼魅般存在。
即便何水心已然暴露,那背后的阴影却依旧笼罩不散,正如这名阴险的谋士,无处不在,却总抓不住实质。
本能告诉我,这两个角色,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而此人不是别人,应当正是前陈三大奸臣之一、“毒医”黄广谱的后人。
那么,这个与我同姓的神秘人,会不会正潜伏在附近,满心愉悦地注视着一切如他计划那般推进?
若他果真在此,又会藏身何处?是渺无人烟的远海之上,幽深寂静的深山之中,还是……就在我身旁?
既要将我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又要确保自己安全无虞、不被痘疫所染——这个人,究竟会在哪里?
记忆倏然回转至我们一行趁夜抵达潋水村的那一刻。那个惊惶失措、却始终镇守于路口的男人,在纷乱中显得格外突兀。
回到驻地简单用过午饭,我邀祝山枝同往潋水村走一趟。路上我将自己的推断与他细细说尽,听罢,他只一头雾水道,从未见过那个人。
这段时间马儿草料吃得不足跑不快,我们花费了比平日更多的时间才抵达断路之处。路上仍有人员往来运送物资,多日未见的林小哥告诉我潋水村情形日渐好转,只待隔离期满便可重开,村民已在组织修筑断路。
我远远望见镇守在断桥中央的那个男人,与祝山枝缓步走近。
这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高大清瘦,一圈浓密杂乱的络腮胡,双眼因连日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精神似乎已有些混乱亢奋,“大人,您来啦!”
“那边可有书信给我?”
李信摇了摇头,“暂时没有。有的话我请人给您捎过去。”
我绕着李信缓缓走了两圈,向祝山枝递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长剑悄无声息地出鞘,瞬息之间已架上了李信的颈项。
“伪装得极好,你很谨慎,也很大胆。交手这么多回,不想面对面好好谈一谈么?”
男人紧紧盯着我,半晌忽然笑了起来。他目光扫过四周,正欲动作,却被祝山枝一声冷喝制止,“别动。”
李信淡淡说道,“因她救了你一次两次三次,就顺理成章为对方卖命。祝山枝,你就这么信任眼前这女人?她可从未将你视作自己人——否则,你怎会不知……她就快死了。”
祝山枝浑身一震,立刻看向我,“他说什么?你快死了?!”
就在这一刹,李信猛地扬手撒出一把白色粉末,又狠狠推了我一掌,趁祝山枝分神之际,纵身跃入一旁的玉京河中。
我揉着刺痛的双眼挣扎望去,不过转瞬之间,河面上已再无人踪。
事起骤然,待附近将士察觉有异赶来时,早已回天乏术。
我急忙用清水冲洗眼睛——那该死的家伙竟对我撒了一把面粉!好不容易才勉强睁开眼,我气得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胸口堵得发闷。
可恶,真不该心慈手软。就该趁其不备,一击毙命。想到这儿我又有些犹豫,说到底,还是对自己的推断不够确信,手中更无实证。
“黄一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瞪了祝山枝一眼,压低声音,“别中了坏人的挑拨之计。”
“我问你,他说你快死了是怎么回事?!好啊,你和徐鸮竟合起伙来瞒着我?怪不得你们非要前往长生殿,还要单独会见什么‘仙’——莫非是为了治你的病?等等,你之前千方百计要找神医,原来真是为了看病的?起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怎么了!真气死我了,这种事居然瞒着我,凭什么瞒我!”祝山枝一把将我拽起,绕着我前前后后打量了好几圈,“说话啊,你这个坏女人!”
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只得将实情全盘托出。这下可好,谁都知道我命不久矣了。
祝山枝听罢难以置信,拉起我的手腕细看那刺眼醒目的蛊纹,“是谁下的手?!”
“不知道。八岁那年的事,我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中了蛊,如今更找不到元凶。”
“感觉你又在骗我!”
我咬咬嘴唇道,“你不也骗了我?你根本没得过痘疮。”
“……你怎么知道?”
“比尔斯告诉我的。我请他趁你换衣时留意了一眼。”
祝山枝一下子泄了气,跌坐在河岸边,“我自愿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好了好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否则岂不正中他们下怀?”我伸手去拉祝山枝,他的手依旧冰凉如昔,“走吧,戴好面遮,我们回去。或者你这家伙就地隔离几天,没事就可以出去了。”
“这说的什么话!”祝山枝在我耳边几乎咆哮道,“你真是……让人火大!”
彼此怄气,我黑着脸重新安排完路口的守备,便随祝山枝返回海珠村。见祝山枝气冲冲下马就走,蒋黎元上前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得知李信之事后,蒋黎元震惊不已,沉吟良久方道,“大人,极有可能李信早已被人调包。下官会暗中查办此事。”
“查不到便罢了。这贼人极为狡猾,既精通易容之法,迟早还会现身。”
“下官明白。”
此时比尔斯随牛小宝一同来了,我们便聚在草棚之下,商议起下一件要紧事——如何拦截可能从磲珊逃出的逆贼。
“大人能确定他们会往这个方向逃么?”
我朝牛小宝点点头,“南有赵泽荫,北州口岸既已戒严,又有萧将军坐镇,东面新国疫病横行,比起那里,他们更可能向西突围,从海珠村一带登岸。”
“什么时候学了兵法?”比尔斯微笑着望我,“分析得头头是道,令人信服。”
牛小宝豪气地一拍我肩膀,“看来西域传说的故事倒有一分真!我这就去安排设伏,定叫那帮兔崽子自投罗网!”
蒋黎元一直沉默着,此时却犹豫地开口问道,“大人何以如此肯定磲珊岛上并无疫病?万一有……我们这里岂不是雪上加霜?”
我看向蒋黎元,微微一笑,“蒋大人想多了。无论来的是谁,我都会在这里将他们尽数诛灭,一个不留。”
“……可万一其中有受骗的百姓呢?”蒋黎元脸色倏地煞白,“难道不该一一审讯之后再——”
我掀起衣襟,露出左腹那道狰狞的伤疤,迎着蒋黎元震惊的目光,“他们不是寻常的敌人,擅长蛊惑与操控人心。放走心智受制的棋子,无异于埋下随时可能爆发的灾祸——这是用鲜血换来的教训。”
比尔斯见蒋黎元愕然无语,轻声补充道,“蒋兄,我赞同一正的做法。早先我便察觉这些外民神情异常,似服用了过量的□□物,神智尽失,已与行尸走肉无异。”
“……他们身上是否带着一股甜腻的气味?”
“确实如此。”比尔斯冲我点点头。
“那是弥甲散,此物能夺人心魄、乱人心智,令人癫狂至死。”
蒋黎元闻言,艰难地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世上竟有如此歹毒的东西……”
我不由又想起长生殿中那令人肝胆俱裂的药渣池。每一次回忆,愤怒都压过恐惧,狠狠撞击我的心口——这些祸国殃民之徒,及其幕后之主使,必须付出代价。
这是我们唯一能为受害者做的事!
我拍了拍蒋黎元的肩,“去妥善安置剩下的病人,再清点村里熟谙水性的青壮年人数和可用的舟船。”
待蒋黎元离去,比尔斯拨了拨即将熄灭的火堆,添入一块松木,“我看见你行囊中带了钩针,尝试过缝合伤口了?”
“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说实话,伤员能活下来实属侥幸。”
“一正,先前我去县城采买药材时,遇见一个求医的男人。”比尔斯抬眼看我,眉头微蹙,“那人腿上有道特殊的疤痕,我再熟悉不过——是手枪所致。你认得吗?”
我顿时怔住,“乐正玄知……他在碧波县?!他为何去看医生?”
“果然与你有关系。寻常医师多半处理不了那种伤。他的伤势虽愈,却留下了幻痛的毛病,无药可医,只能慢慢适应。”比尔斯异色的眼眸微微转动,又道,“冒昧一问,他是敌是友?”
“是敌人,甚至可谓仇人。”
“……那你为何要救他?”
我别开脸,长叹一声,“当时情形复杂。说实话我也并非真心想救他,只是……我无法拿着救人的家伙去杀人。”
“即便对方是仇敌?”
“或许更多是怕师父失望……我不想让一个老头伤心难过。”
见我眼眶微红,比尔斯温声劝慰,“我曾因违抗军令而被军事法庭定罪——我不愿救治一个屠杀人类的暴君。故此,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别将自己困住了。”我振作精神,斩钉截铁道,“我的原则是,拿起救人之器,便只管救人;放下救人之器,则毫不犹豫地斩除有罪之徒!”
比尔斯放声大笑,“是个很新的思路,颇有几分女侠风范,我要向你学习。”
“对了,可知那人去向何处?”
比尔斯略一思索,道,“看方向,是往锦州去了。”
我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果然,乐正玄知始终贯穿于这几起阴谋之中,而他的行踪也印证了一件事:锦州,才是他们真正图谋的核心。
不过无妨,任鱼再如何翻腾,只要一死,掀起的风浪终究会归于平静。
日子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自那日假李信投河逃脱,我便命蒋黎元带人在潋水村周边的山林中仔细搜寻。果不其然,在一处人迹罕至之地,发现了此前被派来维持秩序的数名衙役尸体。奇怪的是,其中并没有真李信——说明他早已被人顶替。
与比尔斯一同查验后,我们基本确定这些人皆是被利落的一刀毙命,正如祝山枝所说“快刀抹颈,干净利落”。
这些天祝山枝一直生着闷气,几乎对我不理不睬。我若问他什么,他要么冷脸相对,要么干脆翻个白眼,反倒对比尔斯有问必答。
“不止一个凶手,这么多尸体一个人搬不动。”祝山枝四下查看后又道,“可惜下了几场雨,时间也隔得有些久,现场的痕迹已经模糊了。”
“还有同伙?”
明明听见我的问话,祝山枝却别过脸去,毫不理会。
“还有同伙?”比尔斯甚是贴心地代我重复了一遍疑问。
祝山枝这才嗯了一声,认真答道,“刀伤不一致——力道、习惯都不同。不是一个人干的,初步判断,至少三人。”
“你还真专业啊。”
祝山枝又朝我甩来一记白眼,干脆转过身去。我看他闹脾气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简直像个孩子。
时已十月二十一,寒风侵骨。我缩了缩脖子,裹紧衣领下山,在潋水村找了处火堆暖手。
比尔斯坐到我身边,轻声问,“你们吵架了?像两个孩子在闹别扭。”
“他是孩子,我可不是。”
“……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便将祝山枝生气的原因一五一十告诉了比尔斯。比尔斯沉吟片刻,望向草棚外正踢着石头发泄的祝山枝,“他是将你视作亲人了。你的隐瞒让他觉得受伤,甚至委屈。你该向他道个歉。”
我接过村民递来的粗茶饮了几口,长叹一声,终是起身走向祝山枝。他一见我,立即背过身去。我绕到他面前,趁其不备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祝山枝下意识推了我一把,虽未用全力,但习武之人手劲终究不小,令我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似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祝山枝气势霎时软了下来,目光游移不敢看我。
“我身体已不如去年了,别这么用力。”
听我这么说,祝山枝大步上前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眼圈红得吓人,“真的没救了吗?会不会还有办法?我们一起去找!你怎么能死……明明只是瘦了些,只是……比以前睡得沉了点而已啊!”
我摸摸祝山枝的脸颊,随后抱住了他。这男人比初遇时更结实了些,唯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仍一如往昔。
“别生气了,至少现在我还好好活着呢。”
“我不想你死……”
我笑了笑,揽住祝山枝的脖子踮起脚,在他额上轻轻一吻,“道歉吻。不准再生气了。”
脸霎时红到耳根,祝山枝捂着额头低声嘟囔,“你怎么能随便亲别的男人……这很不好!徐鸮没教过你吗?”
“什么‘别的男人’,你不是。”我笑着挽住祝山枝的手臂,“进来一起烤火,好冷。”
祝山枝不情不愿地随我坐下,垂眸盯着跳跃的火苗,低声说,“如果可以,我愿将我的寿命分给你。”
比尔斯在一旁苦笑道,“祝小兄弟,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奇迹。与其伤怀,不如珍惜当下。”
“听见先生的话了?珍惜当下。”我握住祝山枝的手,轻声道,“别把时间浪费在怄气上。若有一天我突然不在了,该有多遗憾。”
话音未落,祝山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低吼道,“我不懂……为什么偏偏是你?别突然消失……我、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伸手将祝山枝揽入怀中。他顺从地靠在我肩上,再也抑制不住一直压抑的悲伤与哀恸。或许从他以“山枝”为名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就注定充满了太多的别离与伤痛。
这晚的海滩漆黑如墨,而远方的海面却燃起冲天火光,犹如一朵极致绽放的烈炎之花,翻卷的火舌几欲焚尽没有星辰的夜空。
我与祝山枝埋伏在礁石之后,耳畔海浪声阵阵。他凝望着远处,静静等待着。
“我们玩个游戏吧,横竖干等着也有些无聊。”我吸吸冻得失去知觉的鼻子,扯扯祝山枝的袖子。
“真是的……别人都紧张得要命,你倒有心思玩游戏。”
我笑道,“等着也是等着嘛。我们来猜猜,石正山是男孩还是女孩?”
“不猜。反正无论是男是女,我都是师父。”
我戳戳祝山枝的腰,撇嘴道,“我猜是女孩子。”
虽嘴上数落着我,祝山枝却不由反驳道,“绝对是男孩,在肚子里就那般闹腾。”
“看来你喜欢男孩。”
祝山枝忽然笑了,问我冷不冷,叫我再靠近些,“都喜欢。若是女孩,我便将她宠上天去,绝不让坏男人骗走她。”
“首先,你得先找个娘子给你生娃。”我打趣道,“话说,你不会喜欢上齐霖了吧?”
“……"
黑暗中我看不清祝山枝的表情,却能清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他的手顺着我的辫子抚上脸颊,最终停留在耳侧,“一正,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都是。”
“呃……你们已经聊到这一步了?”
“她想跟我私奔。”
闻言,我一时语塞,震惊得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海浪声中夹杂异响——有人驾着小舟正悄然靠近。祝山枝轻按我的肩膀,随牛小宝一道如魅影般从礁石后潜行而出。
刹那间火光四起,映亮天际,不远处四五只小舟上挤着七八人。牛小宝带人疾冲而上,祝山枝则直扑向其中一名毫不起眼的灰袍男子。
抓捕毫无悬念。除一人外,余众皆亡于牛小宝麾下精兵之手。
我迎着火光走向祝山枝,逐渐看清那个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男人的面容——
确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毫无记忆点,湮没于人海便再难辨认,难怪祝山枝始终难以描述。
然而祝山枝却断言,虽相貌极似,此人并非卫寂。因他隐约记得,卫寂惯用左手。
自然不是,只因眼前这人名叫卫然。看来这宁世大神,是双胞兄弟。
命人先将囚犯押下,我立于海岸,遥望远方战场上仍在燃烧的烈焰,心绪浮动,徐鸮他们应当无恙吧?闹出这么大动静,还特意用了火攻,仿佛是在宣泄滔天的怒意似的。
“走吧,回去连夜审他,必须撬开他的嘴。”祝山枝拉我往村中行去,“可我总觉得事有蹊跷,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虽只是个常年居于边缘地带的杀手,祝山枝却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他隐隐感到,这次行动透着一股不寻常的“仓促”。
未有犹疑,我吩咐人严守房门,随祝山枝走进关押之处。依惯例,我先围着被牢牢捆在凳上的男子走了两圈,细细审视,最终停在他面前,“你就是宁世大神?”
“凡决意驱邪除祟者,皆可自居‘宁世’。”
我轻笑着问,“那你能驱走我身体里的妖怪么?”
男人扫我一眼,嘴角咧出一抹诡笑,“妖怪藏于你体内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唯以利刃斩断你与它的牵连,妖物无所依凭,自会消散。”
“闭嘴!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祝山枝厉声喝道,手已按上剑柄。
“祝山枝,她早已不是黄一正,不过一具借身作祟的水鬼。你若想救她,我可助你。”
我仍不急于反驳,缓步在此人面前踱行。
祝山枝怒斥道,“省省吧,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她虽非黄一正,却也绝非什么水鬼。你们这些神棍,真是恶心至极!”
见怒极的祝山枝蓦地抽出龙泉剑,凳上的男子顿时慌作一团,瞪眼胡言咒语,高声嘶叫自称上天遣来平息灾祸的使者,杀之必降神罚,灾星临世,惩戒众生!
我抬手按下祝山枝的剑锋,紧盯对方问道,“怎么,就这么想光复陈朝?”
空气骤然凝滞。男人望向我,屏住了呼吸。
“毁灭陈朝的,不就是你们自己么?惑主乱政,构陷忠良,残害百姓……前陈连后裔都已不存在了,你们还妄谈什么光复?”
卫然突然发出癫狂的笑声,口沫横飞地嘟囔着难以辨清的疯话,继而猛地收声,低沉道:你怎知没有?
紧接着卫然狠力一咬后牙,未及我反应,便已口吐血沫,全身抽搐着失去了意识。
祝山枝立刻扑上前来,震惊万分,“他服毒了?!该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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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上黄大人,你算是惹上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