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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见众(三)
天上掉下来的神仙,一身俊采英姿,神采熠熠。随身一柄长剑,光华璀璨,与人交相辉映。
无论谁人在此,一望即知,天上神仙的形容,理应就是这般。
奈何此位神仙不该长了张嘴,一旦他开口的刹那,什么天上神仙的形容,全部都糟蹋了个粉碎。
“哪呢哪呢,哪里有魔族啊?让一让,给我看看呗。”
九天揽月台上,方寸司的仙官们瞳孔俱震,无论品阶仙衔,顷刻拜倒一片:
“拜见夙饶仙上——!”
“拜见夙饶仙上——!”
从仙官们且敬且畏的称谓里,沈欺于是辨认出了,来的这个陌生神仙的身份。
夙饶,仙界广府钧天之首。仙魔之战陷入僵局时期,其领兵破魔,令邪魔溃散,使仙魔秩序重塑。所佩之剑名“风雅颂”,列神兵谱刀剑部第一位,有“仙界第一兵”之称。
沈欺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既因为这位夙饶仙上的鼎鼎大名,可以说是横扫仙界:从鹿柴坡的小桃子,再到仙界史课堂上的必背重点,哪里都有这个名字。更因为沈欺在云澜府上的第一门课,他就被九十九晓仙点名,让他回答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夙饶,沈欺久在魔界,对仙界历史知之甚少,当时险些答不上来,多亏听鹿柴坡的小桃子讲过一嘴,侥幸化险为夷。
对那次点名的经历,沈欺记忆犹新。相应地对夙饶这个名字,他想要忘记也很困难。
却是没想到,存在于各大脍炙人口的神话里,受到众仙朝拜的活的传说,本人是这般作风。盎然招展,一股鲜活的少年气。
“好了好了,都别拜了。”
夙饶摆摆手,不大讲究这些虚头巴脑的礼数,越过拜了一地的仙官,一眼揪出里边领头的那个:“诶,你就是晁仙使吧?”
直面夙饶这等尊位,满天神仙难有不心怀敬畏的,晁仙使亦不例外,作了个礼:“是,拜见夙饶仙上。小仙有失远迎,不知仙上此行驾临忘忧都,所为何事?”
“有人喊我来这办事的啊,”夙饶随心所欲惯了,有什么说什么,“刚来就听你们在说什么魔族之类的,忘忧都是有魔族混进来了?能不能给我看上一眼?”
晁仙使惊喜交加:惊是夙饶仙上常年镇守仙界边关,若非邪祟侵扰的紧急事态,平常难能遇上一面;喜是夙饶仙上从天而降,论起应对妖魔,仙界找不出比这更可靠的人选。
“这是自然,劳烦仙上了。”
晁仙使快速地道出前情,说起云澜府如何使一个并非神仙的弟子拜进门下,那个弟子身上又是如何疑点重重,分明没有仙籍,在仙官们眼里却与神仙无异,不知用了哪路邪术。
说完,给夙饶指引沈欺所在的位置:“仙上,便是他。”
夙饶没急着过去,摸了摸下巴:“哦,所以其实你并不确定他是魔族,只是因为他不是神仙,你这就判断他有问题,对不对?”
晁仙使:“对,但他……”
夙饶:“再怎么说,你在这儿一口一个魔族,这不太好吧?我不太懂你们方寸天下边的规矩,现在的方寸司是可以这样断案的吗?还没证据就能假定别人是魔族了?”
“……”
仙上问话的语气很诚恳,但是晁仙使一僵,额头开始冒汗了。身后仙官们有一个算一个,跟着捏了把汗。
……该怎么说呢,猛的一下子,晁仙使心下直跳,惊喜的劲头打散了,有些说不清的,不太好的预感。
“回禀仙上,”晁仙使尽量忍住那种古怪的预感,“虽无证据,但此人并非仙族是千真万确,假若真是妖魔幻化,恐其遗患无穷。”
“等会儿,”夙饶两眼一张望,精准逮到一个熟面孔,“蔚然不是在这儿呢吗?”
“?”晁仙使没懂。
夙饶:“我说你们真是的,随便怀疑别人是妖魔我先不说了,那你们怀疑都怀疑了,蔚然也在这,让他给你们看一眼不是一样的吗?”
晁仙使:……那能一样吗?
四十九重霄上谁不知道,师出同门,夙饶仙上和蔚然君在仙界同样出名,出名的方式大相径庭:一位靠的是实力,另一位……纯粹是靠脸。
是不是妖魔,交给夙饶仙上评判,晁仙使放一百个心;交给蔚然君嘛……晁仙使压根就不想交给蔚然君。
当着夙饶仙上的面,晁仙使没再敢把这话放出去了。
底下的人含糊其辞,夙饶扫了眼,把他们的小九九看得一清二楚,转念一想,悟了。
……也是。
夙饶差点忘记了,他的这个师弟,百年如一日地热衷于扮演一个法术平庸的形象,恨不得昭告全天下蔚然君只是个徒有虚名的花瓶仙尊。
想起蔚止言出门在外是个什么人设,夙饶嘴角抽动,理解了一切。
说到这个上面,那夙饶可太懂了——不到天崩地裂的那天,蔚止言是不会放弃维持他那个人设的。
夙饶很无语,无语地瞅了眼蔚止言,得到蔚止言一个故作温良的微笑颔首,夙饶更无语了。
还演,还在演。
“行吧,”夙饶不多问了,“那就看看。”
先不管站那儿镶边的师弟,夙饶往晁仙使指的方向看过去……等下,不能不管了,他师弟今天怎么回事,跟人站得这么近?
蔚止言平常也没见和谁挨这么近啊,不仅是出于那个端方君子的人设,更是蔚止言本人的习惯,他跟人来往不都是得划个范围,客客气气地离人老远了吗?
今天这是在???
夙饶克制住迷惑的心情,眼光好歹是移到蔚止言旁边那人,登时震惊了。
瞧了一眼,惊了一下,又瞧一眼,愣了一下。他好不容易是瞧完了,佩剑风雅颂闪烁起来,金光大放。
夙饶摁住剑,表情没收住,从头到脚,再度把沈欺端详了一遍。
他更震惊了。
根本就不是妖魔邪祟什么的嘛,可是……
夙饶盯着蔚止言一顿猛打眼色:什么情况???你身边这个、这个……
蔚止言回了个眼风,是个让他稍安勿躁的意思。
夙饶积攒的一嘴巴即将脱口而出的八卦,就这样被半道憋了回去。
他们两个这点细微动静,沈欺相在眼里,若有所思。
夙饶看过来的几眼,与晁仙使和其他仙官都不同,沈欺并未感到冒犯的含义。不是审视,不是提防,但是那样子的眼神,又的的确确难以形容的奇怪。
非要说的话,夙饶看到他的第一眼,好似一个不信神魔的凡人,有天突然见到了神仙妖魔,以前只一心觉得存在于话本故事里,猛一下子看到了真的,神思被剧烈地冲击。
第一眼震惊过后,夙饶后面的几次眼神变化,那又是因为什么,没头没尾的,沈欺一时看不透。
想必只有夙饶本人,再就是沈欺他旁边的蔚止言晓得了。
不错,打从夙饶露脸,沈欺是能看出来,蔚止言和夙饶,这两人一定互相有过认识。
认识的交情,看样子还不算浅。
无人窥见的细枝末节里,同样是客气见礼,蔚止言在夙饶面前流露的一点随性,和对待忘忧都各个神仙的那种千篇一律,是截然不同。
另一个角落,晁仙使被晾了有一会儿了,左等右等,夙饶仙上总算回过头来,还没忘了他正等着的评判。
“看完了,你放心,”夙饶下结论,“不是妖不是魔,也不是邪祟。”
“觉得我看错了,或者不相信我的话,”可能是晁仙使脸上的失望不甘太明显,夙饶好心好意补充道,“你也可以去四十九重霄写我的诉状,然后再让方寸天裁决一遍也行。”
晁仙使:“……”
仙官们:“……”
……夙饶仙上,这话说得,是否过于熟练了。犹如是被人写过无数个诉状,接到过数不清多少次的投诉了。
固然听起来很像玩笑话,实际上就是事实。忘忧都的仙官们不是没有耳闻,和夙饶仙上的仙法一样一枝独秀的,是他早些年在四十九重霄接到诉状的次数。
总之夙饶仙上过去因为各种各样的事由,被四十九重霄各司仙首投诉了一遍又一遍。至于收到投诉的后续,夙饶仙上有的改了,有的没改,大致来说,改不改看他的心情。
不管怎么样,夙饶仙上的赫赫功绩摆在这里,要说鉴别妖魔,假如夙饶仙上都不算权威不能相信,那么六界就没有权威没人可信了。
仙上亲口说了那人不是邪祟,晁仙使哪敢不信,不过是羞于承认自己看走了眼,忿忿不平:“即使不算妖魔邪祟,此人暂未有仙籍,却跻身仙界,当属……”
“哦,这个事啊。”
夙饶一拍脑袋:“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有样东西,流真让我交给你来着。”
说着顺手抛出个东西,晁仙使一看大惊失色,转眼拜倒在地。
方寸司各个神仙紧随其后,又拜了一地。由晁仙使高举双手,诚惶诚恐地把那东西接住。
“刚就是你传信给流真的吧?他看了,弄了个仙印要送来忘忧都的,不过他这会有急事,刚好有人喊我过来这儿,就让我代为转交了。”
“你说暂时没有仙籍,但我看着云澜府早就报过方寸天了呀,流真都知道的,要不你们看看呢。”
夙饶谈吐轻巧如闲话家常,晁仙使汗流浃背如山河压顶。
——流真,统领方寸天的首执仙官,职掌仙界诸天法度,仙界各地方寸司皆视为尊者的仙首。此种位尊势重的真仙,莫说各派仙域,纵是四十九重霄上的神座仙者,哪个见了都要客客气气喊上一句真君。
也就是夙饶,可以毫无忌惮地直呼其名。
而夙饶顺手抛出去的东西,那是属于方寸天掌首的仙印,一印千钧,邪为之退。
仙首大人的仙印亲临,晁仙使颤颤巍巍,仙印展开,以术为文,布下一个召令。
曰,云澜府中一弟子沈欺,虽非仙族,因故隐饰身份暂留仙界,由蔚然君立誓为令,证其身在仙界之时行止无逾。此事已得方寸天应许,有章可循,无需另行追究,不可私自外传。
晁仙使起初还不相信蔚止言的措辞,往方寸天发信求证。这下,仙印当中与蔚然君说的一模一样,还是仙首大人亲印,容不得他不信了。
胸膛起伏几下,强撑着道:“未有仙籍,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有没有仙籍,这问题很大吗?”
夙饶困惑了。
“没有仙籍,那在许可时限结束之前补上仙籍就好了啊。不就是成个仙、再录个名籍的事,”夙饶想不通,“这很难吗?”
晁仙使:“……”
“成个仙”,您说难是不难呢。
一想对面是夙饶仙上,哦,那当真是不难呢。
难怪同僚们私下里都说,夙饶仙上要么不开口,一开口能噎死天上大半的仙官。和夙饶仙上争辩还能全身而退的,四十九重霄上至今未见。
今日一遇,果然名不虚传,直把晁仙使噎得胸闷气短。
许是看到晁仙使面皮一阵青一阵紫,夙饶给予开导:“晁仙使啊,你呢,心地没准是好的,就是不要太死板了。太死板的正派,放在哪里都不招人喜欢的。”
本来晁仙使是方寸司的仙使,算在方寸天的属下;夙饶他呢,则是广府钧天的仙首。都是行使除恶断邪的职责,方寸天和广府钧天的权柄不同,一个掌内一个涉外,不在一套管辖。
真从权属上来说,夙饶管不着晁仙使,他也不是喜欢横插一脚多管闲事的性子。可夙饶这人吧,平时就爱说点话糙理不糙的糙话。
“不招人喜欢的正派,那是很可怕的,你有想过吗。”
“正派不招人喜欢呢,你赢了,别人反而怜爱恶人,助长恶人气焰;你输了,别人那是既怜爱又崇拜恶人,更加助长恶人气焰。你瞧瞧,是不是很可怕?”
“所以吧,”夙饶语重心长,“我们当神仙的,还是不要太死板了,至少不能让人觉得面目可憎,宁可去怜爱恶人吧?”
“……”
“……”
“……”
晁仙使一口气上不来,吸气又吸气,瞟见身后早已经听得呆若木鸡的仙官们,愈发憋得慌。
赶在气闷昏倒前,晁仙使做出了这日最正确的一个决定:老实拿上仙印告辞离开,回方寸天找仙首大人复命去了。
以此为始,方寸司一众仙官铩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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