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青天

　　“那福来客栈，不也曾是你的温柔乡？如今它要转让了，你不馋？”

　　“馋，”陆遥歌放下手臂，低头看自己的麻鞋，“可我要不起。”

　　“要不起就贷呗，又不是不还了。”

　　“从柜坊贷钱，是需要宅子或田地抵押的，我皆没有。”陆遥歌下意识地回，她很快想起了什么，看回纥敞的眼神亮了亮。

　　“怎么，”回纥敞吊儿郎当地笑，“想起我这个腰缠万贯的‘财主’了？”

　　“东家，我不白借您钱，”陆遥歌又觉得日子有奔头了，“您多抬高点利息。”

　　“你放心，我回纥敞放贷，利息向来是最高那档，绝不做亏本买卖，”回纥敞清了清嗓子，扬起一侧唇角，故作高傲地回，“等今日帮刘芷退了婚，你就随我立个书面契约。”

　　陆遥歌微笑着点头。她太熟悉福来客栈的经营了，只要贷了银，把客栈盘下来。还上回纥敞的银子，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陆遥歌和回纥敞回到酒肆门口，竟发现云萝搀着刘芷出来了。

　　陆遥歌连忙上前，和云萝一起搀扶着对方，焦急道：“阿芷，你怎么起来了？你的病还没养好，吹风着了凉怎么办？”

　　云萝也跟着着急，“这丫头倔得很，知道家人在门外闹，便无论如何都要出来，说有心里话要讲。”

　　董大一看到刘芷，眼睛又直了，咧着嘴道：“媳妇儿，你终于肯出来了！”

　　刘芷厌恶地转过了头，不想看董大。

　　“董大，咱们之前可说好了，给你五十五两银子，你与刘芷的婚事，今日便断了。”回纥敞声音慵懒，又侧过头，吩咐一旁的胡姬，“去账上拿六十两银子。”

　　“怎么，”董大一愣，看向陆遥歌，“不是这位姑娘陪我拿银了？”

　　“她取银没有我这边顺手。”
　　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有胡姬一路小跑，拿来了一个沉甸甸的皮袋子，直接交到了董大的手上。

　　董大脸上露出贪婪的目光，掂了掂袋子，想要当街数一数，又担心被抢，左右防备着观察。

　　刘芷的父母兄嫂眼睛皆红了，一时不知该骂董大，还是该骂刘芷，索性开启了随机模式，兄嫂去抢董大的钱袋，父亲站在原地朝刘芷指指点点，刘芷母亲则几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打刘芷。

　　陆遥歌本能地挡在刘芷身前，眼看着那巴掌快要落下来的时候，却被回纥敞一扇子甩开了。

　　胡姬酒肆的打手们涌了出来，董大的脸被抓花了，跪在地上死死护着那袋银子。

　　回纥敞吩咐两个打手，让他们护送董大回家，又冷眼看向刘芷的家人，问站在陆遥歌身前红着眼的刘芷：“你宁愿冒着风寒，也要出来见他们，心中可是有话要说？”

　　“有！”刘芷咬紧嘴唇，上前一步，站了出来。

　　刘芷的嫂嫂刚怀孕，被董大方才推了一下，力气虽不大，却佯装做摔倒，此刻正仰躺在地上嚎啕大哭；兄长则跪在嫂嫂身旁，大喊“苍天无眼”；父亲的指责，母亲的谩骂，声声入耳，明明是家人，却彼此索取着、控诉着。

　　刘芷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孩童时期，站在秋叶满地的院子里，一边洗着永远也洗不完的衣裳，一边耳朵里充斥着家人无端的咒骂。

　　“遥歌，你说若人生下来，可以自己选择家人，该有多好，”刘芷突然转过头，望向站在身后的陆遥歌，脸上带着凄苦的笑，“你瞧瞧他们，在酒肆门外演这样一出戏，竟比那彩旦还要滑稽许多……”

　　陆遥歌心如刀绞，上前一步，站到刘芷身前，二人身肩相贴，“阿芷，我们虽不能选择出身，也无法选择家人，但我们可以选择面对，面对出身的困窘，面对家人的不堪，面对我们真心想要的日子和未来，不再忍耐和逃避。”

　　“是啊，再忍，再逃，无非还是被抓回来，循环同样的苦难，”一滴泪从刘芷的脸上滑落，“那样的日子，我一刻也无法忍受了。”

　　“刘芷，你在说什么疯话！”刘芷的娘亲抬起眼来，仍想上前教训刘芷，却被酒肆里的打手拦住，“刘芷，你在这丢人现眼作甚！还不快跟我回家去，那么好的亲事被你搅黄了，看我不回去好好教训你！”

　　“那个家，要回，你们自己回吧！”刘芷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剪刀来。

　　速度之快，在场的人皆吓了一跳，以为刘芷要做傻事。
　　连陆遥歌也慌了神，还没等反应，眼泪便落下来了，声音颤抖着：“阿芷，你要干什么，你不要做傻事。”

　　刘芷举起那把锋利的剪刀，直接割断了自己的长发，将那剪落的发髻狠狠掷于刘母的脚下。

　　刘母一愣，连忙缩回了脚，抬头问刘芷：“你这是作什么？”

　　“我要与你们断绝关系！从此以后，你们不再是我的家人！”刘芷双眸通红，声音掷地有声。

　　“刘芷，你这混账东西！”刘父站了出来，大声指责刘芷，“我们生养你一场，你就是这般回报我们的吗？”

　　“怎么，难道我回报得还不够多？”刘芷目光坚定，不再逃避，“自我记事起，家中洗衣做饭、砍柴挑水，皆是我一人活计；又为兄长娶妻，将我卖为死契丫鬟；如今得知我赎了身，又想把我卖给孤寡老翁！以前我年幼，误把牺牲当孝敬，可如今我也算把你们看透！你们若想要回报，干脆将我性命拿去！今日若是不拿，往后便别来阻挡我的人生！”

　　“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刘芷嫂嫂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手掐着腰，一手指向刘芷，振振有词，“你今日跟不跟我们回家？家人就算再有错，那父母兄长也是你的血亲！你跟着一群外人，在这胡姬酒肆厮混，你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

　　“我的名声？我的名声若没有你们添油加醋，便不会成为阻挡我的围栏！”刘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家人若以爱之名，行的却是剥削压迫之事，那便不是亲人！是恶鬼！”

　　“你……你这混账东西！”刘芷母亲抬脚脱下了一只鞋，拿着那鞋便往刘芷身上甩去，却被回纥敞挡在身前，那布鞋摔在回纥敞的腿上，又落了下去。

　　刘芷双手攥拳，脸涨得通红，又从回纥敞的身后站了出来，“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我家人，可你们却从未尊重、疼爱过我！你们对我的情义，甚至不如粗使坊的姐妹，不如酒肆里的胡姬！若我从没见过世间真情便罢了，我既然见过这人与人之间的美好，又怎甘心再回到地狱里去？”

　　大概没想到刘芷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回纥敞怔怔侧过头看刘芷。

　　刘芷家人如疯了一般，试图冲上前将孱弱的女子拽走，却被胡姬酒肆的打手一一挡了回去。

　　回纥敞转回头，重新扬起唇角，“既然刘芷不愿跟你们走，今日就算大罗金仙来了，我也绝不会放走她。你们是自己走回去？还是让我家小厮把你们抬回去？”

　　回纥敞的话音刚落，便又从酒肆里出来十来个小厮，一旁的看客们都知回纥敞的实力，纷纷散开、各回各家，只剩下刘芷一家人心有不甘地望着刘芷。

　　刘芷母亲眼珠转了转，突然换了副脸色，“芷丫头，我的芷丫头，你不是从小最喜欢依偎在娘怀里吗？你，不要娘了吗？”

　　刘芷转过身，眼泪如线落下，却不回话。

　　刘芷的兄长气焰也软了下来，“芷丫头，你嫂嫂孩子出生，可是要唤你一声姑姑的，你当真舍得下？我小时吃荷包蛋，你不总羡慕到哭吗？以后阿兄把荷包蛋都留给你吃！可好？”

　　“晚了，一切皆晚了。”刘芷回过头，拉住陆遥歌的手，“对不起遥歌，我以前骗了你，以前你总说父亲暴虐，唯有家中弟妹是唯一念想，你知道吗遥歌，我当时心里其实很羡慕你，我羡慕你哪怕在粗使坊，心中也有人牵挂，有活下去的念想，可是我却没有的，我没有的，所以我当时对你撒了谎，我娘其实并不疼我，我也不是有意骗你，只是这样说，我便觉得活下去没那么苦了……”

　　“傻丫头，”陆遥歌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刘芷，温声道，“阿芷，你知道吗？只要你不想，没人可以苛求与你。因为别人不够疼我们，我们便要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了吗？不是这样的。阿芷，你还有我，有云萝阿姊，有回纥东家，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们都愿与你一同面对。”

　　“刘芷，”回纥敞也低头看她，“最重要的是，你还有自己。只要你自己敢于面对，自己不背叛自己，遵从内心而活，这世间便谁也无法阻挡你。”

　　刘芷抬眼看向回纥敞，语气虔诚：“当真？”

　　回纥敞点头，脸上洋溢着张扬的微笑，“我何曾骗过你？”

　　刘芷愣愣望向回纥敞，不知为何，她忽然低下头，哽咽地笑了起来，半晌又抬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鼓起勇气同家人道：“你们走吧，我不会同你们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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