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作者:清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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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四十 夜熹


      隔着露霞山山腰位置的一处谷地,百名中原士兵与黑压压的北氐军队遥相对望。

      贺兰祁看着眼前的这群人,仿佛是在看一群蝼蚁。

      “你果然是被阿慕尔藏起来了,”贺兰祁开口,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玩世不恭,“只是我没想到,她竟然就让你们这点人来拦我?让我想想,你们中原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哈!螳臂当车——”

      伴随着贺兰祁下落的尾音,北氐军中爆发出一阵狂笑。

      毛依檐很配合地随他笑了两声,然后说道:“我想阁下大约是误会了什么?羌国少主虽于我有恩,却不代表我听命于她。另外,我今日特意前来迎接阁下,哪有要拦的意思?”

      他说得客气,贺兰祁却早注意到他换了称呼。从前在中原国都,毛依檐对他尚且是客客气气地叫一声“王上”,如今出了境,到了他的地盘,反倒故意抛弃了这个尊称。

      “既然如此,我可就要过去了?”贺兰祁指指前方空地。

      “只是我有一私事未完,”毛依檐打马上前,“数年前与阁下匆匆交手,未能领教其中关要,便被天灾打断;不知今日,阁下能否赏光,让诸位北氐与中原的将士,瞧一瞧阁下有多了不起?”

      很无理的要求。

      但却是贺兰祁一定会答应的要求。

      贺兰祁总共同中原将领交过三次手,没有一次不是离开群众,有意单挑敌军首领。他废父杀兄自立为王,在他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应该”如何,只是“他想”如何。

      他是这片土地上最年轻的统治者之一。在这群年轻的首领中,他,只有他,拥有整片辽阔疆域,至于边郡百里无人胆敢冒犯。

      比他拥有更广阔版图的只有中原皇帝;但既然中原皇帝无意与他交战,就证明中原也没有信心能够与他匹敌。他早就不把中原皇帝放在眼里了。照现在的速度发展下去,十年之后,中原必定是他的囊中之物。

      贺兰祁的致命弱点,便是他极度的自信。

      “好啊,”年轻的北氐王挥鞭出列,“既然是太师相邀,却之不恭。”

      “数年不见,阁下的中原话倒是越说越好了。”毛依檐逐渐靠近,他身后的中原军也为他敞开一个半环形。

      “那是。毕竟要与中原皇帝打好关系,听不懂中原话怎么能走得远?”贺兰祁前进几步,停下,

      “上次,我们打到哪儿了?”他像是在问昨天这本书看到哪了,只要一拿起来还能接着看。

      毛依檐瞥见他腰间一把亮刃闪过,顷刻间在马背上向后一仰。

      “哈,我想起来了。在这儿!”贺兰祁大笑着将匕首刺向他。

      “无赖。”毛依檐低声用羌国话骂了一句,继而又换回了中原话,“怪道阿慕尔少主总用这个词来形容你,原来半点不差。”

      贺兰祁颇为骄傲地仰起头来:“那个小丫头啊,除了多骂几句,也没有什么别的本事了。”

      毛依檐见他从一只小口袋里掏着什么,立马掩住口鼻,对面果真扑来一阵飞粉。烟尘迷眼,粉尘中划过刀刃破空的声响。

      毛依檐跳下马背,故技重施,先趁着烟尘未散将贺兰祁座下马的一条腿堪堪斩断。

      贺兰祁不防,自己也呛了几口粉末,继而大怒,血红纹理顺着眼眶爬上额角,犹如北氐传说中的战神穆索罗。

      待粉尘散去,两军再将注意力转回战场,只见二人皆弃了马,短兵长剑相击礴。

      “……太师,须知长剑在我这里是讨不着好处的,嗯?”贺兰祁短刀转得利索,相比毛依檐一味地防守,攻势明显。

      “是吗?”毛依檐轻笑,“我怎么听说,阁下的这只手,便是有人执长剑所断的?”

      “你找死!!”

      贺兰祁招招狠辣,就是奔着要他的命去的,奈何毛依檐手中长剑宛如横水白练,来回交缠,让他钻不到空隙。

      一来一去,贺兰祁竟被他震掉了一把刀。

      “太师,”谁也不知道贺兰祁究竟带了多少刀在身上,随手便能取出新的一把,“你要不要猜猜,我的这些刀,都是哪来的?”

      毛依檐轻勾唇角:“这我可没兴趣。”

      “你没兴趣?那我更要说了。”贺兰祁笑道,“刚刚被你打掉的那把,是碧落国主给他儿子的。他儿子死在了我手里,他的刀,自然就归了我——”

      毛依檐手中长剑“嗡”地一动,剑身被贺兰祁的短刀逼着改了方向。

      “还有这把,是穹岐国主的。虽然样子木木的,像他的人一样,但换了个主人,还算好用。”

      毛依檐扭转剑刃,险些在贺兰祁腿部拉开一条口子。

      “这把,还认得吗?”

      毛依檐下意识跟着他的话低头看去。

      “当年伤你的刀,其实是羌国国主的。真可惜啊,阿慕尔那丫头不信,她哥哥就是这样一个唯唯诺诺的人,为了能顺利进到中原去,他不仅愿意把自己的刀给我,还很听话地跪下给我嗑了头——”

      “太师,我瞧你这把剑也怪好看的,不知道用起来,趁不趁手?”

      贺兰祁猝然发难,刀尖直抵他面门。毛依檐抬手格挡,却不防贺兰祁虚晃一枪,将刀狠狠掷向他的膝弯。

      毛依檐来不及躲闪,生生扛了他一刀,双腿一软。他忙执剑扎入雪地,稳定住身形。

      殷色暖流自他的小腿滑下,溶进冰雪里,化开一簇骄阳似火。

      北氐军中响起猛烈的欢呼。贺兰祁歪着脑袋,将那染血的匕首往雪地里用力一挥,将血珠倒了干净。

      “不如这样,你把剑给我,咱们不打了,好不好?”

      贺兰祁作势要来夺他的剑,毛依檐不得不重新起剑,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滚落到下颌。

      “今日同你打这一场,我有三愿——”

      毛依檐起手是一招中原剑式中最为常见的春风拂柳。

      “一愿,是报君王黄金台点将之意。”

      剑身映着雪原白昼,反射出一道璨金光芒。

      “二愿,是酬凤阁龙楼,两心相属。”

      一式利落的招锦斩,被贺兰祁闪身避开。贺兰祁手中刀锋如鬼魅,在毛依檐左肩旧伤处剜开一朵血花。

      “三愿——”

      贺兰祁屡屡得手,眼见这从中原来的人逐渐失了力气,一挥一挡,原本流畅连贯的动作都迟滞下来。

      “三愿攘外安内,除弊兴国,使天下之民逾百岁而无忧,兹贤宁盛世,海晏河清——”

      镀着金芒的雪亮剑尖霎时见了血。

      没有人看清这个前一秒还跪坐在地的中原人是如何暴起,将剑身回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击对方咽喉。

      宛如一叶摇摇欲坠的小舟,突临风暴,为求自保,只得暂时向汹涌波涛妥协。

      雷鸣声乍起,小舟迎着电光,扯帆执桨,翩然直上。

      天雷击不中小舟,小舟呈上惊涛骇浪,喂与天雷。

      雷电开道,从此小舟分开湖海,逆流而上,所向披靡!

      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有他手中那把刚刚斩杀了穆索罗的兵器,还在向天地无声地呐喊着。

      此神兵,名为溯游。购于中原一商人处,商人名已无可考,彼时价值五十两。

      两军皆只看见其中一人的头颅滚落在地。

      然后毛依檐支着剑身站了起来。

      中原军沸腾,却并非是因为他的胜利。

      在仅仅百人的队伍后,挥舞着帅旗的甲士正列阵而来。

      援军到了!

      旗帜上一个巨大的“颜”字,让毛依檐彻底安下了心。

      “这个人,”毛依檐吃力地喘息着,指着贺兰祁的头颅向剩余的北氐军士喊话,“他诬陷自己本该即位的兄长、气死从前的北氐王;因为他的不守信,穆胥山战乱迭起,多少无辜生灵被牵连其中。这样的人,你们还要效忠于他吗?!”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身后前来支援的中原甲士尽皆冲出,奔向山谷另一侧的北氐军。

      他们没存半点收编俘虏的意思,唯一的目标,就是尽数屠戮。

      八年前,穆胥山的雪埋葬了中原十万大军。

      八年后,露霞山的山脊上,铺开一片酒色斜阳。

      灰色的甲士军里冲出一匹毛色鲜亮的红鬃马,驮着它背上的玄衣君王,疾驰到山谷正中,似一支破空神箭,撕开整座山脉巍峨。

      玄衣之人踉跄跳下马来,扶起倚靠在光华剑身上的毛依檐,神情紧促,几近仓皇。

      “未熹?”

      毛依檐不答,只单手弃了剑,随意向后仰去。

      “未熹!!”

      颜阆上前一步,稳当当将人接进了怀中。

      “……颜阆。”毛依檐闭着眼,鼻端全是苍莽而热烈的草木香。

      “我在呢,太师。”颜阆揽住他,任他肩头伤处洇出的鲜血濡湿自己的衣衫,“我在呢。”

      他还不及打量日思夜想的面容,只看着毛依檐身上被划出的一道道伤痕,都觉得心如刀绞。

      “疼吗……”颜阆不敢碰他的伤处,生怕自己轻轻一动,就会让他脆弱的伤处再受冲击。

      毛依檐仍闭着眼睛,小幅度地点点头。

      “从前怎么没见你这么不要命的打法,”颜阆低头吻住他的额发,“我不看着你,你就什么都不记挂了,是不是?”

      毛依檐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没有应答。

      “好啊,”颜阆咬着牙,“太师总该还记得,离京前我对你说的话吧?”

      毛依檐模糊地应了一声。

      “说说看,我要你答应什么来着?”

      毛依檐眼见瞒不过,颜阆要兴师问罪了,连忙想了个招躲过:

      “……颜阆啊,”他忍着疼痛,嘴角牵起暖融笑意。

      “嗯?”颜阆拥着他,尽力不触碰到他的伤口。

      “我好想你啊。”

      我好想你啊。

      那封写着“良夜”的信件,起首第一句,也是这几个字。

      纵然颜阆心里有再多埋怨,再多不满,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

      “我也是,未熹。”颜阆附在他耳边,茫茫雪原,只有他一人能听见,“好想、好想你,想像这样抱着你、亲吻你,让你再也不离开我半步。”

      “我错了。”毛依檐突然道。

      “嗯?”颜阆反应了一下,轻叹一声,“我也错了。”

      “原谅我吧,好陛下。”毛依檐气息绵软。

      颜阆快要疯了。

      “不好。”

      医者随着辎重部队在后方出现。颜阆轻手轻脚地将他捞起、横架在臂弯里,抱着人往回走。

      “我的剑——”毛依檐提醒他。

      “不要了。”颜阆道,“五十两而已,回去给你打一把新的,用五千两。”

      “那可是杀了北氐王的剑,”毛依檐笑说,“现在不止五十两了。”

      “行吧,你喜欢的话,我叫人带回去。”颜阆改口道,“不过现在有件更要紧的事。”

      “什么?”

      颜阆走到了军阵中,士兵运来一乘干净的平板车,颜阆万分小心地将他放上去。

      “你看那边。”

      医者帮毛依檐处理着伤口,颜阆就负责带他转移注意力。

      “那边……怎么了?”毛依檐努力不去关注伤处,跟随他的指引看向天边。

      “金乌逐月,”颜阆说,“天亮了。”

      他低头,握住毛依檐的手。掌心因疼痛沁出冷汗,颜阆便握得更紧些。

      “乖,不怕了;天一亮,我们就回家了。”

      毛依檐恨不能溺死在他眼中镀了晨曦的温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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