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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阳光唤醒了沉睡的眼皮。院子里落下的雪花低声私语。
从极渊？我怎么在这里？
“九宸。” 这声无意识的呼唤，把干涩的喉咙扯得生疼。
灵汐撑着坐起来，见床边几上放着茶水，指尖刚刚碰到茶盏，脑中前情忽现，心中狠狠一紧。
几时了？元极血月已过了么？
“九宸……” 又是一声轻唤，这一次，把心扯痛。
记忆，只停留在缚灵渊口，千眼阵即将封闭的时候。闭阵之际，她感到体内异样，身子却完全不受意志控制地瘫软下去。她不知道，失了这心头血，会让她在这元极血月之日，如此不堪一击。
“九宸……” 一股莫大的恐惧漫上心头，意识却模糊遁去。
唤着他的名字睡去，又唤着他的名字醒来。他，却依然不在。
灵汐心中焦急，指尖不小心带倒了茶杯，却顾不上了，踉跄着奔出寝殿。她要去外面院子里，看看太阳的方向。她不相信，那元极血月，便这样被她错过了。
院子里的甬道上，散落着几样念儿的玩具。灵汐这才想起，前几日去锁妖塔取了宝器，鬼使神差地去了缚灵渊，竟把念儿一个人留在家里；虽说有五碗陪着，也着实不该。她一边顿足暗骂自己，一边高声唤道：“念儿，念儿！”
未闻念儿的回应，灵汐慌了神儿，转身奔回殿内找寻。
奔至正厅，黑玉榻上放着昆吾小木剑，几上是些果子，却不见女儿的身影。灵汐刚欲张口再唤，却被从极渊大门外隐隐传来的声音扣住了心弦。
“你是爹爹吗？”
“是呀。你是小毓冰，是不是？”
一个稚嫩清亮，一个浑厚温润。皆是询问，却都亲切笃定，无需回答。
“我也叫‘念儿’，思念的念。”
“念儿？……真好听！”
一个说得自然，一个听得心颤。一字之间，系着无尽的相思挂念。
这对话，每一个字落在耳中，都那么清晰，却又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灵汐恍恍惚惚地立在当地，如堕梦中。
是梦吗？
我好像，的确做了个梦。梦中，我似乎见到一个猩红如血的圆盘，悬在暗无天际的黑夜中，像野兽含血的口。
可这里是从极渊啊，是家啊。与那暗夜，与那猩红，迥然不同。
从极渊的大门微微敞着一道缝隙。恍惚中，她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矮身蹲下，把面前那个一身淡紫色的小团子抱在怀中，高高举起。
小团子被举在空中，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一旁地上，变小了的五碗滴溜溜地转着圈。
是梦吗？
念儿的衣衫、身形、笑声，都那么真切，还有五碗，还有……他。
是他吗？
我好像，的确做了个梦。他，似乎就在我的梦中。他抬眼望着那野兽含血的口，目光坚毅凛冽。他的身体，裹在滚滚黑雾中；他的唇边，淌着鲜血。
想到他唇边的血，灵汐心中一阵刺痛。
到底哪一个是梦？哪一个是真？
“爹爹，我们回家吧。我和娘亲，一直在等你回来。”
“嗯！回家。”
那声音，那身影，穿过岁月，不曾有变。
是他。是他！
不是梦！
冲破恍惚，灵汐向着门外奔去。
她奔波了近三百年，踏遍了六界八荒；如今，只余百步了，她的心，却倏忽没了着落，无处安放。
一步步踏出。直到大门尽敞；直到，他，抱着女儿，向着她奔来的方向转过身来；直到，那念兹在兹的面庞千真万确地出现在眼前；她的心，这才落了地，归了家，不再漂泊，不再零落。
却还是在离他丈许的地方，却步了。太久的分离，太重的思念，太多的空白，太深的忧虑。
她定定地望着他，在他身上脸上寻找他安然无损的证据。
一袭月光清灰袍，一尘不染；一张如雕似琢面，俊美依然。眉宇间，却是风霜疲惫难掩。是啊，定然是疲惫的。离开家那么久，怎会不疲惫？
疲惫中，是深深的释然。他出来时，没有见到我，定是极挂心的；如今见到我无恙，放心了，释然了。
释然地笑了，笑得那么大，离着丈许都能听见他笑的声音，眼角眉梢都是欢喜。仿佛只有这样的笑，才配得上这太过艰难的重聚。
但毕竟，还是艰难的。没有什么笑容，掩得住这艰难。
他收了笑容，深深地望着她，郑郑重重地道：“我回来了。”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一息尚存，我便会回去，回到你和孩子身边。灵汐，我没有食言。
九宸，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是战神，你不会食言的。你是我的夫君，你不会舍下我，舍下孩子的。
不是梦！
心中激荡着，又启了足下脚步，向着她的神尊、她的夫君，迈去。
近了，更近了，一步之遥。
他的面庞，愈发清晰。他的眼眸，愈发分明。
他眼中的心疼无处遁形。
她看到了他的怜惜。一瞬间，这近三百年来所有的孤独绝望、所有的故作坚强、所有的无助委屈，齐齐涌了上来。
她抿了抿唇，泪水在眼中打转。女儿便在一旁，她强按下脆弱，将将撑起了最后的坚强。
她那半是委屈半作坚强的样子落在九宸眼中，他的心都快化了。又是一个大大的笑容，
给他这个懂事、温柔又坚毅的妻子，也给这个他愿意永远像孩子一样宠爱的小呆鸟。
念儿在九宸怀里，瞧了瞧爹爹，又瞅了瞅娘亲。爹爹的样子，和那幻云蓝里一模一样，可此刻眼中的光彩，却这般不同；娘亲还是那个娘亲，可她眼下的神情，念儿却从未见过。
“娘亲。” 念儿轻声唤道。
九宸侧过头，疼爱地看了看女儿。从女儿脸上，他分明看到了灵汐的影子，和自己的痕迹。他心中波澜，起伏难抑。
念儿对着九宸笑了笑，伸出小手够向灵汐。
九宸转回头来，左手抱着女儿，右臂向着妻子伸出。
二百九十九个年头了，他的小凤凰，终于，又落回了他的臂弯。
不止一只火凤呢。这不？还有这玲珑剔透的小冰凤。
这小冰凤，正睁着圆圆亮亮的眼睛，打量着爹娘；而她自己，也沐浴在爹娘一起投来的温暖的目光里。
九宸紧紧揽着灵汐，心中感念天恩。与这一刻相比，所有的辛苦，都不值一提。
他把目光，从女儿身上缓缓移到了妻子的脸上。她的憔悴，揉碎了他的心。
他低下头，深深地望着她，遇到了她同样深挚的目光。
额头相抵。她的唇边，挂起甜蜜的笑。
夫君的怀抱，让她无比安心。喜悦的泪，滑落嘴角。
她抵着他的额头，依恋地摩挲着，不禁轻轻闭上双眼，感受着他的温度、他的气息。
睁开眼时，他依然望着自己。他的双眸，那么近那么近，里面那令她心醉的万般琉璃，一如往昔。不，还是多了些什么的；她说不上来，只知道，那多出的情绪，一定也流淌在自己的眼底。
“灵汐，我们回家。”
回家。如此简单，却如此艰难。
“嗯。”
他轻轻松开揽着她的手臂，挽起她的手。
“回家喽！” 念儿在九宸怀里拍起了小手。
五碗原地蹦跶了两下，欢欣鼓舞地冲着家门奔去。
家里的陈设一如往日，只是离开时那披红挂彩已然不在。
一进门，黑玉榻入眼。九宸忽然感到鼻中酸涩，他仿佛看到了往日里倚在自己腿上懒懒地打着盹儿的小凤凰。
他看了看她，有万语千言想说。
却听念儿兴奋地说：“爹爹，你看呀，那是念儿的昆吾剑！” 小手指向躺在黑玉榻上的小木剑。
九宸顺势把念儿从怀里放了下来，笑着道：“一定很厉害。”
“爹爹，念儿耍给你看！”
不等九宸回答，念儿已兴冲冲地奔向黑玉榻，把小木剑握在手中，走到一旁空处，摆起架势来。
九宸看着女儿那认真的样子，欲夸上两句，话却哽在喉中。
灵汐看出九宸心中的起伏，捏了捏他的手，走到念儿身旁，笑着道：“我们念儿，好威风呀！”
念儿见爹爹没有说话，偷偷看了看他，正遇到他宠爱和赞许的目光。她微微抬起下颌，小小得意了一下，咧开小嘴，笑了。
红扑扑的笑脸上，却忽然浮起担忧的神色，望向灵汐，道：“娘亲，你好些了吗？青瑶姨姨说，你太累了，要睡很大一觉。”
说着，伸出双臂，比了个“很大”的手势。右手里还持着那小木剑，这伸将出去，正好指向了满屋子绕圈圈的五碗，吓得五碗一个激灵，咕哝一声，转身跑走，躲到了九宸身后。
念儿见状，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灵汐也笑了起来。
五碗从九宸身后探出个小脑袋，看了念儿一眼，见她手中木剑兀自未收，又吓得缩了回去。
“娘亲，你看五碗呀！真是胆小！” 念儿揪着灵汐的裙摆，笑得愈发厉害。
灵汐揽住女儿，随着她笑着，目光却投向九宸。
九宸也在笑着，唇边的小痣欢喜地上下跳跃着。
他笑着走到这母女俩身边，疼爱地摸了摸念儿的头，道：“念儿，你的昆吾，威势太大，也难怪五碗害怕。”
念儿得意地笑着，把小木剑别到腰间，冲着五碗摊开双手，以示友善。五碗这才放松了下来，踱着步子蹭到念儿身旁。
“娘亲，你好些了吗？好些了吗？” 念儿想起，方才的问话，还未有答案，关切地问。
九宸亦看着灵汐，心紧紧揪着。他已获知她无恙，他已真真切切地看见她，就好端端地站在自己身旁；但他的心，却无法安然；有太多的话，想问想讲。这一路归家，遍体的伤痛他可以忍下；而脑海里，长生结中那颗盈出的鲜血和嵌在血滴中的火凤，却挥之不去，掀起心疼和愧疚，在他心中肆意挞伐。
“娘亲没事。让念儿担心了，是娘亲不好。” 灵汐弯下腰，有些愧疚地看着女儿。
念儿看了看灵汐，又抬头看向九宸，认真地道：“爹爹，娘亲等你回来，等得好辛苦。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九宸看着女儿殷殷切切的表情，湿润漫上眼底。顿了顿，他按下起伏的心绪，蹲下身，面对着女儿，认认真真地道：“爹爹再也不走了。”
念儿眨了眨眼睛，忽然抱住九宸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九宸先是呆住了，愣愣地看着念儿，不知所措。却只过了片刻，那茫然的脸上，便一圈圈地漾开甜蜜，细细密密地写在眼角、唇边，渗到心窝里。
灵汐却撅起了嘴，对念儿道：“念儿，只有爹爹有份么？”
话音未落，自己的脸上也被那香香嫩嫩的小嘴吻出了层层笑靥。紧接着，耳畔热乎乎的，传来念儿低低的私语：“娘亲，你没有骗念儿。爹爹的样子，和幻云蓝里一模一样，不是另一幅画里那般。[1]”
灵汐全未想到，这小丫头竟还对她旧时画的那副战神画像耿耿于怀，忍不住笑了。她假装侧身避开九宸，附在女儿耳边，低低地道：“那，念儿喜欢爹爹的样子吗？”
念儿嘻嘻笑了，从灵汐耳畔离开，看着娘亲，抿着嘴使劲儿点了点头。
这母女俩的低语，自是一字不落地落入了那画中人的耳中。
画里的人，终于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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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见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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