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月明夜

　　从陆绥记事起，双亲的关系便并不和睦。

　　并非是相看两厌，争吵不断的不睦。而是冷若冰霜，像是两个完全陌生之人。

　　陆绥的父亲冯谦是赘婿，衣食住宿、读书科考，全凭陆氏供养，在家中总有寄人篱下之感。母亲陆采薇是家中独女，每日扑在铁器作坊里忙得脚不沾地，对于冯谦向来视若无睹。

　　家中仆人闲话，偶然被陆绥听到。说是他的祖父陆兴德一生皆以商贾出身、常遭轻视为憾，这才为女儿聘了一位举人出身的赘婿，只为妆点门楣。

　　大周门阀林立，虽设科举，但选官之权仍然掌握在世家手中。冯谦屡试不第，在陆绥四岁那年携陆氏所资的财帛南下，去往阆都寻找新的官路，此后音讯全无。

　　起初几年，陆绥的祖父挂念冯谦，屡屡托人前去阆都寻找。他唯恐冯谦有朝一日衣锦还乡，陆绥认不出父亲，令其难堪，还特地差人作了冯谦的画像让陆绥记认。但直至陆氏获罪，冯谦也没有归来。

　　虽然时光易逝，容颜易改，但是陆绥确信，自己绝没有看错那车中之人，就是冯谦！

　　——

　　一连下了两场雨，天气渐渐凉爽起来。

　　钟令音搬着小杌子坐在门前。

　　天气凉快下来，她的病丝毫没有好转。她早就明白所谓风寒不过是陆绥搪塞她的说辞。

　　阿霖忧虑的目光、石头的欲言又止，以及陆绥每每在谈及她病情时的回避，都让她有所预感。

　　但陆绥不希望她问，她便不问。

　　夕阳西下，陆绥踏着殷红的霞光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这些时日来，他们两个都迅速地憔悴、消瘦下去，钟令音是由于生病，而陆绥是因为什么，她不敢细思。

　　陆绥疾步走到她身前，她想起逃出燕蚩那夜，他也这样向自己奔来。

　　他跟她分享今日在集市的见闻，兴奋地说起卖出高价的野狼皮，满脸想往地给她指他会在哪里围上篱笆。

　　钟令音隐隐察觉到他不对劲，还以为是在为自己的病忧心。

　　为了让他放心，她配合着他笑起来。

　　最后，陆绥从怀里拿出一只袖弩给她防身。

　　“铁器铺师傅没有会做这个的，我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一个，你试试趁不趁手？”他期待地看着她。

　　他的双眸灿若星辰，眼眶却深深地凹陷下去。钟令音忽然感到万分疲惫，她连呼吸都感到吃力，但陆绥却这样期待地看向她。

　　这是钟令音第一次发现，被人的期待也是一种束缚。

　　但她仍然亲自戴上了这枷锁。

　　不管是多活一天，还是别的什么，她不忍那双眼睛里的期待落空。

　　她将弩机装到手腕上。这支袖弩十分精巧轻便，两翼可以收缩，不用时可藏于袖中，且机括松紧合宜，射程力度也胜于普通袖弩，处处都透露出制作之人的用心。

　　她真心喜爱，慢慢勾起唇角，向着陆绥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

　　然而除了笑意，她的嘴里还溢出了其他什么，源源不断，腥甜咸涩，她看到陆绥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骇来形容了，她看见夕阳的余晖在已是藏色的穹顶上，倏然消逝。

　　——

　　陆绥站在丹阳郡主府的后门。

　　现在已是深夜，街道阒静无声，远处偶尔会响起一两声犬吠。

　　他焦急地等待着。

　　就在他的耐心快要用尽时，门扇“吱嘎”一声打开，一个府丁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扔给陆绥一个饱鼓鼓的钱袋。

　　陆绥打开数了数，五十两，是他要的数。

　　府丁恶狠狠道：“收了钱，就把嘴闭紧点儿！不然咱们阿郎动动指头，就能碾死你！”

　　陆绥将钱袋揣进怀中，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他来见冯谦，扬言要将他抛妻弃子的事宣扬出去，以此来向他勒索钱财。

　　却不曾想，冯谦连见他的勇气都没有，派亲信问了他几个问题，确认了他的身份，便将钱给他了。

　　但陆绥没有感慨的时间，他需立刻赶往镇上的郎中家中，请他去为钟令音诊治。

　　——

　　府丁回到冯谦的身边：“阿郎，事情都办妥了。”

　　冯谦长舒了一口气，他以为陆氏早就在军械走私案中覆灭，没想到陆绥还活着，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而他还来勒索自己。

　　他刚刚落下去的心又提了上来：“你说，要是他不知餍足，那该如何是好？”

　　府丁一怔：“阿郎的意思是……”

　　冯谦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府丁领命而去。出门前，冯谦嘱咐他：“离得远点再动手，做得干净些。”

　　——

　　“小郎君，不是我见死不救，而是真的无能为力啊！有这些银子，你不如去多抓几味名贵药材，或许还能吊着她的命……”

　　陆绥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郎中的话一遍一遍回荡在他耳边，鞭笞着他的魂灵。

　　他没能敲开任何一家药铺的门，只能无功而返。

　　在山道上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感到了异样。

　　燕蚩的逃亡生涯，让他养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警觉。

　　来者似乎有些功夫在身，脚步声很轻，但还是被他察觉到了。

　　他悄然将带着防身的匕首拿在手中，放轻呼吸，等来人靠近时，他抢先回头，先发制人地举刀一刺，“锵”的一声，兵刃相接的力道震得他手臂发麻。

　　紧接着，胸口被人重重踹了一脚，他摔出去，当即喉头涌起腥甜。

　　他想，原来吐血是这样难受的感觉。

　　想到钟令音，他求生意志更甚，抓起一把沙子向杀手扬去，趁机往道旁密林逃去。

　　——

　　钟令音在晨曦中醒来，身上的不适淡去些许。

　　她轻声道：“水……”

　　等了一会儿，陆绥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及时地给她递来一杯水。

　　“陆绥？”她尽量提高声音，但嗓音嘶哑，激得她连连咳嗽。

　　一直到她咳嗽平息，陆绥也没有出现。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钟令音踉跄着下床，走到门口，恰遇阿霖来到门外。

　　“阿霖，你见到陆绥了吗？”

　　阿霖摇摇头。

　　“陆绥，是你的朋友？”

　　陌生的声音响起，钟令音一惊，这才注意到跟在阿霖身后的几个陌生人。

　　为首的青年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风范尽显。钟令音愣愣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一个日思夜想、再也不会回来的熟悉身影。

　　那个青年迎着她眷恋的目光走上前来：“钟令音？”

　　钟令音没有应答，也没有动。

　　“令音，”青年走到她身前，俯身看着她，面上带着真挚的怜爱，“我是你的叔父。”

　　钟令音不可置信：“我从未听阿爹提过。”

　　见到她苍白的脸色，钟廷礼以眼色示意几个仆妇将她扶到屋内躺下。

　　他紧随其后，坐到她身边，轻声道：“你出生在元庆二十二年九月初六，金桂飘香的时节。那天，你阿爹在岱岳道一战大获全胜，恰听得你出生的消息，便给你取名令音，乃是佳讯之意。”

　　“你阿娘最喜梧桐，所以，给你取了个小字名为阿梧，但后来她学了汉话，发觉与‘无’同音，觉得不吉，便搁置不叫了。”

　　钟令音不置可否：“你说的这些，随便找一个都督府的旧人都能知晓。”

　　钟廷礼没有反驳她，只是静静地接受她的审视。

　　兴州城破，都督府首当其冲沦为血海，要寻得一个旧人，谈何容易。况且她无权无势，孑然一身，眼前这个人为何骗她。

　　若非真的叔父，便是与兴州之难有关之人。

　　钟令音越想，越觉得可疑，不动声色道：“我没有听过阿爹提起我有甚么叔父。”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见钟廷礼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他很快便收拾好表情，缓声解释：“那是因为……”他可疑地停顿一下，“因为你阿爹的故乡远在阆都。阆都与兴州，相隔千里，通讯不便。且他又是都督，非诏不得入京，怕你惦念，故而没有提过吧。”

　　他的说辞虽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也寻不出破绽。只是钟令音不能确定，这究竟是实话，还是提前备好的说辞。

　　她决定先拖延到陆绥回来，再做打算：“你来寻我，是为了做什么？”

　　“当然是带你回家，不再受这漂泊之苦。”

　　“我有个朋友去集市上了，他对我有恩，我想等他回来，带他一起走。”

　　说这句话时，钟令音偷偷握紧了藏在被子下的匕首，若是钟廷礼稍露强迫之意，她便奋起反抗。

　　但意料之外的，钟廷礼道：“我钟氏仁义传家，既受恩情，自然要竭力相报。我便陪你等他。”

　　然而整整一日，陆绥杳无音讯。

　　第二日，钟廷礼按捺不住，派人四处寻找他的下落。

　　直到第三日，钟令音偶然听到钟廷礼带来的仆妇们闲言：

　　“我看那小郎君怕是回不来了。他定是见小娘子，”她压低声音，“病得这样重，嫌她拖累，自己撇下她跑了！”

　　另一个叹道：“哎，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这也在所难免。只可惜是个福薄的，若是再等上两日，便能跟着小娘子回阆都享福啦！”

　　“谁说不是呢？”其他仆妇深以为然，连连应和。

　　陆绥在山中躲藏了三日，终于找到机会，将杀手引到了捕兽的陷阱。

　　这陷阱深达数尺，是专门为捕猎野猪而准备的，四壁陡峭，没有借力之处，很难攀缘而上。

　　杀手在陷阱中急得团团乱转，忽然感到光线一暗，陆绥的身影出现在上面的洞口处。

　　他逆着光，脸上晦暗不明神情难辨，将一块重石举到洞口之上，毫不留情地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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