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渔镇的小朋友

　　陈耀昨晚是伴着徐莲花的哭声上了露天的楼梯穿过她的卧室回到自己和陈勇共用的房间的。刚放学回家时，陈耀蹲在徐莲花的缝纫机前剪衣服线条，徐莲花突然开口，她不像是对陈耀说的，但是房间也没有其他人，“我要去买摩托车。”

　　陈耀怔住了，抬起头望着她，问：“摩托车？”

　　“昨晚梦到他了，他说想要一辆摩托车。”说完，徐莲花眼眶就红了，捂着眼睛哭了起来。陈耀瞬间明白，徐莲花是想起那个早逝的大儿子了，她要去买纸叠的摩托车。

　　陈耀剪线条的地方离着徐莲花坐着的缝纫机不足一米，人类的感情是相通的，伤心快乐大众都有着一致的表达方式，徐莲花此刻的眼泪是集绝望思念与悔恨为一体的，她是一个母亲。陈耀头皮发麻，一个母亲失去一个孩子，人世间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不管过去多少年，想起的时候就是一根毒刺刺进身体最柔软的地方。可是原谅陈耀，她此刻看着无助的徐莲花，她无法上去拥抱她，这个名义上的户口本上的妈妈，陈耀是敏感细腻柔弱胆小的，她当然会被人类悲恸的情感所感染，但是像大部分十岁出头的女孩看着哭泣的妈妈马上张开双臂拥抱她，拍拍妈妈的肩膀，摸摸妈妈的头发，告诉妈妈不要伤心或者他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或者还有我陪着你这样温柔关怀细致的言语，这样或那样，这种或那种，陈耀说不出口，陈耀做不出来。这样亲昵的脆弱的陪伴的相互的在母女间十分亲密正常的呵护行为在陈耀和徐莲花之间则十分不正常。

　　陈耀在这个家，她自知得到的爱很少，一道光要折射出去得先有一道光照过来，感情也一样。陈耀剪好线条之后很快上了楼。秋游的费用是三十元，去市区参观玻璃艺术馆去商业街观看一场电影，听说那边有天桥，人在二楼走还能过马路，听说有很多店铺，晚上还有夜市。此刻，陈耀无论如何是无法开口向徐莲花要钱的。

　　第二天陈耀很早醒来，想了很多，开口，还是不开口，开口的话要怎么组织语言。她吃完稀饭来到前屋，看到徐莲花在缝纫机前摆放着很多叠纸，房子，摩托车，冰箱，洗衣机，应有尽有，她在那一一分类，一一堆叠，她一大早就去了街上。

　　“妈，学校有秋游，下周五去，去的话每人要交三十元。”陈耀怯怯地开了口。

　　徐莲花的变脸是瞬间的，从怜惜瞬间转变为厌恶与抱怨，怒吼道：“问我要钱就知道开口叫妈，我这个妈就是让你要钱的么，有本事不要问我要钱，秋游有什么好去，我就没听说秀芳家的孩子秋游过，你不用去。”

　　这是一个意料之内的结果，陈耀并不意外。

　　陈耀想再争取一次吧，大概率希望不大，但是说不定有了转机，她再一次开口道：“班上去的人挺多，后排房子盼盼涛涛都去。”

　　徐莲花甩过来一个凌厉的眼神，怒道：“有本事不要问我要钱！你不用去！”愤怒的神色没有要缓和的迹象，甚至有撺掇成火苗的趋势，徐莲花压着怒气继续打理那叠纸。

　　陈耀知道无论再开口，结果都一样，不准，不许，有本事不要问我要钱，要钱才知道开口叫妈，别人家的孩子都不去……这是一套完整的流程，陈耀滚瓜烂熟。她真傻，这么多次了，居然还会为秋游这件事去开口，居然误以为可以如愿，居然认为说不定会有说不定。徐莲花她不是不会爱孩子，不是不会怜惜，但是她的爱装在一个密封罐里，大勺给了陈勇，小勺给了死去的那一位，罐子已经空了，碎了，陈耀守着这个破碎的罐子，风一吹全是尘土。她不再开口，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周三是缴费最后一天，课间依旧有稀稀疏疏的同学去胡李晶那边报名登记。

　　“本周五秋游的同学，如果还有要去的，中午一定要回家把钱拿过来，下午到我这边登记，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陈耀听着胡李晶的话语，悻悻地。

　　张鹏拉拉许辉的衣服，乐道：“许辉，商业街天桥往里走有一家游戏厅，到时电影不好看，我们假装上厕所偷溜出去玩会儿。”

　　爱玩爱闹的年纪，许辉笑着回应，一股顽皮劲，“电影好不好看我们都能溜，散场排队前回去就行。陆琦，陈耀，到时你们两帮我们打眼线。”

　　陆琦困惑：“这要怎么传眼线，我去游戏厅找你们么？”

　　张鹏给了一个主意，说：“陆琦，如果排队了我们两还没回来，你就和老师聊几句，帮我们拖延一下时间。”

　　陆琦忙摆手，这份恐惧来自于本能，通常作用于成绩不突出的同学和她的任课老师之间，她哑着回应道：“我可不敢。”

　　许辉笑了，看着陈耀，道：“陆琦害怕，那陈耀你来，我们不会耽搁太久的。”

　　陈耀低着头写作文，答：“我不去”

　　许辉耍赖，道：“不带这样的，前桌同桌你不帮，你不掩护，那你帮谁？”

　　张鹏也不乐意，说：“就是，你是语文第一名，班主任最喜欢你了。”

　　陆琦也忙点头，充分认可陈耀在班主任语文老师面前的影响力。

　　“不是不帮，我不去秋游。”说完，陈耀起身，“我出去上厕所。”

　　三个小脑袋瓜互相看了一眼，说不上来是啥滋味。张鹏嘀咕了一句，“好像陈耀前几年也不参加春游秋游的，人家好学生，说不定在家做试卷了。”

　　陆琦莫名地羞愧，回过身来写作业。

　　许辉看着陈耀出门的背影，若有所思。

　　秋游那天，陈耀在家给徐莲花踩缝纫机，隔壁衣服作坊小老板看到了，五分故意五分无意地问：“今天星期五，陈耀学校今天不是秋游么？晓晓和雅雅都去了，书包装的全是零食，早就在那计划了。”

　　晓晓和雅雅都是陈耀班上的同学，晓晓是作坊老板妹妹的女儿，住在隔壁村，雅雅是他老婆妹妹的女儿，隔了好几个村，三个女孩子同龄。走亲戚的时候，几户人家还会特地过来问徐莲花陈耀平时考多少分，有没有参加比赛。徐莲花从不看好陈耀，她对众人的反馈可想而知，她对陈耀的贬低与轻视是明面上的，这也让其他人对如何看待陈耀有了相同的观点。事实上，陈耀的分数高，但是晓晓白皙追随她姐姐的脚步学画画，雅雅俏皮会来事，几户人家谈天之间明里暗里都有一股把陈耀比下去了的姿态。她们张口就是“我们雅雅……”，闭口就是“我们晓晓……”当着陈耀面说这些的时候，陈耀向来是笑而不语的，徐莲花则是回应“陈耀哪能和你们家孩子比啊。”

　　听到作坊老板此刻的询问，徐莲花看了陈耀一眼，没说话，对外的形象向来都是陈耀不好，不是自己不好。

　　陈耀只是对着衣服作坊老板看了一眼，继续踩缝纫机。

　　待作坊小老板离开，徐莲花从缝纫机盒子里拿出三张十元，笑着道：“你想去秋游，那你现在拿着钱去吧。”

　　这会已经是上午十点，载着师生的大巴车早就开走了，陈耀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去。”徐莲花听闻赶紧收好钱，一个脚步跑了出去，喊住作坊小老板，大声说道：“颂富，我给陈耀钱了，是她自己秋游不愿意去，她自己要待在家里的。”

　　“我还以为你不给她去呢？”

　　“哪能啊，问过了，她自己说不去的，钱我给了的，你要是不信，你自己去问问她，有没有这回事。”

　　这一席话落得陈耀的耳朵，也确实没有什么词汇可以形容她当下的心情了，她收紧布料，踩下，松手，停针，继续收紧布料，踩下，松手，停针。市区的玻璃艺术馆，商业街的电影院，穿过天桥就可以经过的马路，这一切都离陈耀很远，她就这一方小天地，大缝纫机和小缝纫机交叉的轰隆隆的声音，踩，松，收，剪，理，秋游踩缝纫机又算得了什么，六一儿童节她也是踩缝纫机的，陈耀自己也是一台机器。

　　秋游过去，一场欢乐之后紧接着就是疲惫，班上同学兴致也不高，哪怕其中考试要来了。那天，许辉骑着自行车回家，他坐在门口捏泥巴捉竹虫，玩了好一会。隔壁叔也刚好下班，难得今天逮到，便问：“许辉，什么时候期中考试？”

　　许辉抬一眼脑袋，不答反问：“叔，你们学校有电影券么？”

　　“有啊。”新渔中学确实有和电影院合作的券，红条盖了学校的章，学生可以凭券去电影院观看，前段时间刚组织了一场，还有剩一些。

　　许辉听此亲昵地走到叔叔旁边，问：“叔，你能送我四张电影票么？”

　　许家合这位新渔中学的副校长一听就乐，故意开了个玩笑，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这个头也不像初中生啊，我怕给你了你被赶出来。”

　　“好叔叔，给我四张呗，赶出来再说。”

　　“行是行，如果你这次其中考试数学上九十分，语文上八十八分，我就给你。”

　　“一言为定。”

　　许辉聪明归聪明，但是他不注重排名，不认真听讲，作业也是应付了事，他虽不像陆琦把题目抄一遍，但是一道应用题他解个三分之一就停笔做下一题，追求速度不保品质，作文更是头大，反复排比求字数达到方格线，多写一个字就是犯罪。三年级之后他常年保持着语数八十多分的成绩，他自己也没有一颗追求往上走的心，得过且过，那次其中考试他虽考试前一天努力了一把翻了几页书，不过亡羊补牢，他最终也没达到隔壁叔的要求，但他叔念着孩子平日里爸妈都不在身边，又难得提了一个要求，还是依着他给了四张电影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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