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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暴雪夜的电话
桐城的深冬,终于在沉默中酝酿出了它最暴戾的面目。酝酿了数日的严寒如同拉满的弓弦,在黄昏时分骤然崩断。狂风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裹挟着漫天飞舞的、最初还只是细小的雪粒,如同无数冰冷的砂砾,凶狠地抽打着世间万物。窗户在狂风的嘶吼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教学楼昏黄的灯光在急速密集起来的雪幕中变得朦胧而飘摇。
高三(一)班的自习室,此刻却如同风暴眼中一个奇异的孤岛。暖气依旧嘶嘶作响,却再也驱不散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空气凝重得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距离全国高中数学联赛,只剩下最后三天。
倒计时牌上猩红的数字,像魔鬼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林晚星坐在座位上,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和弥漫在空气里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教室最角落的那个位置。
江沉。
他正伏在桌案上,台灯的光晕将他笼罩在一小片惨白的光圈里。厚厚一沓竞赛模拟卷铺满了整个桌面,几乎看不到木质桌面的底色。他握笔的右手在草稿纸上疯狂地移动着,速度快得只剩下模糊的残影。那沙沙的书写声,不再是规律的白噪音,而是密集、急促、带着一种要将纸张划破、将笔尖写断的狠厉!像无数细密的冰雹,带着毁灭的力量,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砸在林晚星紧绷的心弦上。
他整个人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锋利如刀削,薄唇紧抿,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眼下那两抹浓重的青黑色,此刻已经深得如同淤伤,沉甸甸地坠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仿佛随时会将他压垮。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冰冷、焦灼、濒临极限,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让坐在他前排的同学都不自觉地缩着脖子,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林晚星的心,随着那越来越快、越来越狠的书写声,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那种被逼到悬崖边缘、只凭一口气死死支撑的绝望。他手背上……那道伤口怎么样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在这样疯狂的书写摩擦下……她甚至不敢细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刺耳、极其突兀的铃声,如同锋利的冰锥,骤然撕裂了自习室里凝滞的空气!
“叮铃铃——!叮铃铃——!”
是讲台上那个老旧的、供老师们应急联系用的有线电话!
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自习室里疯狂炸响,带着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所有的书写声、翻页声和暖气片的嗡鸣!
所有埋头苦读的同学都惊愕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讲台的方向。谁会在这种时候打到教室来?
林晚星的心也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将目光投向角落里的江沉。
只见江沉那疯狂书写的身影,在铃声炸响的瞬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僵住!
他握着笔的右手猛地停在半空中,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几毫米处,墨水滴落,在草稿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团刺目的黑点。他整个人维持着那个前倾的姿势,像一尊突然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出他还活着。
刺耳的铃声还在持续,一声比一声更急,更催命。
坐在讲台附近的一个男生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迟疑地接起了电话:“喂?高三(一)班,请问找谁?”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很大,很急促。男生听着,脸上的表情从茫然迅速转为错愕和一丝慌乱。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整个教室,精准地、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复杂情绪,投向了角落里的江沉。
“江沉……”男生拿着话筒,声音有些发干,“……找你的。说是……医院打来的。”
“医院”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自习室最后一丝平静!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所有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惊疑和同情,聚焦在那个僵硬的角落。
林晚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她死死地盯着江沉,连呼吸都忘了。
江沉依旧维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了。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林晚星清晰地看到,他那只悬停在纸面上方、握笔的右手,开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幅度之大,连带着他整条手臂都在痉挛!那支沉重的墨水笔,“啪嗒”一声,从他剧烈颤抖的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桌面上,滚了几圈,最终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
墨水瓶被笔尖砸到,瓶身猛地一晃,深蓝色的墨水瞬间泼洒出来!像一小片绝望的、蔓延的深色湖泊,迅速浸透了他刚刚写满密密麻麻推导的草稿纸,也染脏了他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
墨迹在他袖口迅速晕染开,像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
江沉却像完全没有察觉。他猛地抬起了头!
那张总是覆着寒冰、冷静自持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林晚星从未见过的、近乎空白的茫然和……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惊惶!他的瞳孔在台灯光下急剧收缩,如同受惊的野兽,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击碎的脆弱!那浓重的青黑色眼圈,此刻更像两团绝望的阴影,将他整张脸笼罩在一种濒临崩溃的灰败之中。
“喂?江沉?电话……”讲台上的男生见他没反应,又小心翼翼地催促了一声。
这声催促,如同点燃了引信。
江沉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身体猛地一弹!他几乎是撞开了身下的椅子,那沉重的实木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噪音,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骇人!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踉跄着、跌撞着冲出了自己的座位!他的动作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和精准,带着一种慌不择路的疯狂。他撞到了前排同学的桌子角,桌上的书本哗啦掉了一地,他也浑然不觉,只是粗暴地拨开挡在过道上的人,不顾一切地朝着讲台冲去!
整个教室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紊乱的喘息声、椅子被撞开的噪音、书本掉落的哗啦声,和他那如同濒死之人奔向最后一丝希望的、沉重而慌乱的脚步声!
林晚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她看着他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背影,看着他袖口那片刺目的墨迹,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恐惧……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疼和恐慌瞬间淹没了她!
他冲到了讲台边,几乎是劈手从那个男生手里夺过了话筒!动作粗暴得吓了那男生一跳。
“喂?!” 江沉对着话筒嘶吼出声,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和恐惧,“……是我!……妈怎么样了?!说话!!”
他的背脊绷得死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握着话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手背上那道暗红色的裂口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像一道狰狞的诅咒,随着他身体的颤抖而微微抽搐。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过听筒隐隐传来,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急促的、带着某种公式化语气的腔调,却让林晚星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下一秒,林晚星清晰地看到,江沉那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半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黑板边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握着话筒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捏得死白,仿佛要将那塑料外壳捏碎。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力道之大,林晚星甚至能看到他苍白的唇瓣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留下一排深深的、清晰的齿痕!
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恐惧、绝望、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林晚星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痛苦,如同实质般从他眼底喷薄而出!他额角的青筋在惨白皮肤下疯狂地跳动,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
“我……我马上到!” 他几乎是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稳住!……求你们……一定……等我!”
“等我”两个字,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鸣。
“啪嗒!”
电话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话筒砸在讲台上,又垂落到地面,长长的电话线在半空中无助地晃荡着。
江沉却看也没看那垂落的电话一眼。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像一道撕裂夜色的闪电!
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茫然或惊惶,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火焰!那火焰里是极致的恐惧催生出的毁灭性力量!他像一头彻底被激怒、要撕碎一切阻碍的凶兽,视线在教室里疯狂地扫视了一圈,带着一种择人而噬的凶狠!所有被他目光扫到的同学,都吓得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然后,他的目光似乎根本没有聚焦在任何具体的人身上,只是锁定了教室后门的方向!
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带着一身凛冽的寒风和毁灭的气息,猛地朝着后门冲了过去!他的脚步沉重而狂乱,撞翻了沿途的垃圾桶,里面的废纸和空饮料瓶哗啦啦滚了一地。他粗暴地拉开后门,动作带着要将门板扯下来的狠劲!
“砰——!” 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冰冷刺骨的狂风裹挟着密集的雪片,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瞬间狂暴地灌了进来!吹得教室里的书本纸张哗啦啦翻飞,吹得悬挂的标语疯狂摇摆,也吹得所有人心头一片冰凉!
江沉的身影,在门口狂风暴雪的背景映衬下,只留下一个瞬间被风雪模糊吞噬的、孤绝而仓惶的背影。
然后,便彻底消失在门外那片混沌的、咆哮着的白色地狱之中。
门板在狂风的拉扯下,无力地来回晃荡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整个高三(一)班的自习室,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死寂。
只有门板晃荡的吱呀声,暖气片徒劳的嘶嘶声,还有窗外狂风卷着雪片疯狂拍打玻璃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轰鸣。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还在不断地从敞开的门洞灌进来,吹得靠近门口的同学瑟瑟发抖,却没有人敢动一下去关门。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自己的座位上,脸上残留着惊愕、茫然和一丝未褪的恐惧。
地上,被撞翻的垃圾桶歪倒在一边,废纸和空瓶子狼狈地散落着。讲台上,垂落的电话听筒还在微微晃荡,长长的电话线拖在地上,像一条僵死的蛇。江沉座位旁,那支掉落的墨水笔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笔尖似乎已经摔弯。桌面上,深蓝色的墨汁像一片绝望的泪痕,浸透了大半张写满推导的草稿纸,墨迹的边缘还在缓慢地、无声地晕染开,如同扩散的伤口。
林晚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体冰冷僵硬,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她维持着看向后门的姿势,瞳孔里还残留着江沉最后消失在风雪中的那个仓惶背影。
那背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深深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烫在了她的心上。
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那深不见底的恐惧、绝望和痛苦——清晰地在她眼前回放。他嘶吼着“等我”时那破碎的、带着哭腔的悲鸣,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他冲出去时那不顾一切、如同困兽般的疯狂姿态……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母亲的情况……恐怕极其凶险!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无处着落的心疼和恐慌,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在暴风雪中狂奔的样子,单薄的校服如何能抵挡这零下的酷寒?他要去哪里?医院有多远?他的手套呢?他的手……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
无数个念头,无数种担忧,如同冰水中的水草,疯狂地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冷和无力。
她该怎么办?
她又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张老师脸色铁青地冲进了教室,显然是听到了动静赶来的。他一眼就看到了敞开的、灌满风雪的后门,看到了地上的一片狼藉,看到了讲台上垂落的电话,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江沉那空荡荡的、桌面一片狼藉的座位上。
“怎么回事?!”张老师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江沉呢?!谁让他走的?!电话是谁打的?!”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教室里扫视,最终落在了讲台边那个还傻站着的男生身上。
男生被张老师严厉的目光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医院打来的……说……说他妈妈……情况不好……让他……马上去……”
“胡闹!”张老师猛地一拍讲台,粉笔灰簌簌落下,“简直胡闹!还有三天就联赛了!这个时候跑出去?!天大的事不能等考完再说?!医院那边不能先稳住吗?!他……” 张老师气得胸口起伏,后面的话似乎因为顾及场合,硬生生咽了回去,但脸上那混合着失望、愤怒和焦虑的神情却毫不掩饰。
他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看着门外呼啸的风雪,眉头拧成了死结。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对着那个男生吼道:“你!去!想办法联系他!让他立刻!马上!给我滚回来!告诉他,天塌下来也给我顶住!联赛要是出了岔子,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男生被吼得脸色发白,喏喏地应着,手忙脚乱地想去捡地上还在晃荡的电话听筒。
“联系个屁!这种鬼天气,他手机有没有带都是问题!”张老师烦躁地挥挥手,像是赶苍蝇,“去他可能去的地方找!医院!家!路上!给我找!找不到你也别回来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迁怒的暴躁。
男生吓得不敢再说话,慌慌张张地冲出了教室,也一头扎进了门外的风雪里。
张老师看着男生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又看看教室里噤若寒蝉的学生,尤其是江沉那空荡荡的座位和桌面上那片刺目的墨迹,脸色更加难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焦灼和对突发状况的无力感。
“都给我自习!”他最终只是疲惫地、带着浓重火药味地吼了一句,然后烦躁地拉开讲台前的椅子坐了下来,目光却死死地盯着窗外混沌的风雪,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显然,他的心也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了。
教室里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翻书声、写字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更加压抑,更加心不在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焦虑和不安。
林晚星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的目光,越过一排排低垂的头颅,死死地锁定在教室最后方那扇敞开的、不断灌入风雪的后门上。寒风卷着雪片,像无数冰冷的幽灵,在门口盘旋、呼啸。门板还在无力地晃荡着,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吱呀”声。
那扇门洞,像一个巨大的伤口,连接着外面那个冰冷、残酷、充满未知恐惧的世界。
她的心,也像被那扇门洞贯穿了,灌满了冰冷的寒风和暴雪。江沉最后消失在风雪中的那个仓惶背影,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他嘶吼的“等我”,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惧,他袖口那片刺目的墨迹,还有他手背上那道狰狞的、仿佛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一切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他此刻在哪里?
在冰冷的雪地里奔跑?
在拥挤混乱的急诊室外无助地等待?
握着他母亲的手,承受着可能失去至亲的恐惧?
那暴戾的风雪,是否会将他单薄的身影彻底吞噬?
那沉重的压力和绝望,是否会将他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弦,彻底压断?
林晚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隔着校服口袋,紧紧地、紧紧地攥住了里面那张小小的、方正的创可贴。塑料包装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张创可贴,终究还是没能递出去。
就像她此刻的心疼和担忧,也只能这样无用地、沉默地、隔着漫天的风雪和冰冷的距离,紧紧攥在手心,无处安放,更无法传递。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狂风卷着密集的雪片,狠狠地、持续不断地撞击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执拗的声响,如同困兽绝望的嘶吼,又像是命运无情的嘲笑,在这寂静而压抑的夜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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