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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海龟
还记得。
池塘是在后山的。
那是一片没人打理的小树林,四季安静,连昆虫的叫声都稀薄。沿着陡峭的斜坡走下去,就能看到那汪掩藏在乱石和芦苇之间的水潭,表面总是浮着青苔,有时候能看到指甲盖大小的水蜘蛛一跃而起,在水面上划出颤动的涟漪。
池塘的中央有一块歪斜的石头,颜色很深,像是被浸泡过许多年,表面却干得发白,有裂纹。
周汐第一次见到那只海龟,就是趴在那块石头上的。
那只小海龟全身黑漆漆的,只有眼睛是深蓝色的,像掺了一滴墨的玻璃珠,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幽光。它不大,比周汐手掌还小,行动缓慢得像个老爷爷,却异常安静,不怕人,也不逃跑。
“你好啊。”周汐第一次这样轻轻说话。
海龟没动,只是缓慢地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就是那一眼,让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悸动。
那不是动物的反应,更像是“理解”了语言后的回应——它知道他说话,它听懂了。
海龟从石头爬下去,掉到水里,过了一会儿池塘出现几串小气泡,海龟就爬到了周汐眼前。
从那天起,周汐每天都会带一小块面包或生菜去看它,之后还专门学习了知识,海龟要吃饲料才健康,他就开始用零花钱买饲料。他从不告诉别人,连妈妈问他去哪时,他也只是说:“去外面玩。”
池塘成了他的秘密基地,而那只沉默的小海龟,就像是他唯一的朋友。
有时,他会坐在石头边说很久的话,说学校的事情,说妈妈最近不高兴,说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小海龟总是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有时候浮在水里看他,有时候爬到那块石头上闭着眼睛。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周汐曾低声问过。
海龟没有反应。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然后笑了,“叫……蓝蓝好了,因为你眼睛是蓝的。”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有一天,那只海龟没出现。
周汐站在池塘边等了好久,喊了好几声:“蓝蓝——蓝蓝你在不在啊?”
没有回应。
池塘也变了。
原本泛着青绿光泽的水面此时混浊不堪,像被人倒入了墨汁,一层暗沉的浮沫漂在上面,不再反光,也没有倒影。连那块熟悉的黑石头,也从水面消失了。
池塘,仿佛被“谁”换了一座。
他以为是自己记错地方了。
绕着池塘走了一圈——湿滑的石板、弯曲的树枝、干涸的溪流都和记忆中的一样。
但蓝蓝不见了。
接下来几天,周汐每天都去找。他把池塘周围的芦苇扒开,翻动落叶、扒开石缝、甚至把手伸进积水里摸索,在泥潭里翻找。
但他什么都没找到。
他开始做梦,梦见蓝蓝躺在水底,四肢伸展,眼睛依旧是深蓝色的,但眼皮上却长出了苔藓。它的壳裂开了,有水草从裂缝中生长出来,在黑暗中缠绕成文字。
那文字不是人类语言,却让他莫名地“读懂”了。
“归还。”
“归位。”
“降临中……”
他惊醒时嘴角发苦,指甲缝里沾满了泥巴,他的床单上甚至有水渍和黑色的痕迹——像是从池塘回来之后直接躺上去的。
但母亲却说:“你今天没出门啊。”
周汐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去池塘。他觉得蓝蓝还在,只是藏了起来。
直到某一天,他发现池塘边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是个像贝壳一样的东西,埋在淤泥里,只露出一角。他蹲下身,扒开那团黑泥,发现那东西是扁平的,滑腻而坚硬,边缘布满齿痕。
他本能地想丢开它,却像是“被看见”了一样,手指麻了一下。
当他再次看向它时,他发现那东西上有一只眼睛。
深蓝色的,和蓝蓝一模一样。
他全身僵住了。
那眼睛没动,但他感觉到了什么东西从那之中“流”进来,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他的意识。
他听见风声变了。
周围的鸟叫声、蝉鸣声、甚至远处公路上的汽车声,都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变得低沉、粘稠,像在水里回响。
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找到你了。”
他的眼前忽然闪现出无数奇怪的图像。
海底的裂缝、倒挂的宫殿、巨大如山的触须、破碎的石碑、不断念诵咒语的祭司……这些影像一个接一个地砸进脑海,每一道都像灼烧般疼痛,灌入他的眼睛、耳朵、鼻腔,甚至是牙根下的神经末梢。
他想逃跑,可双腿像是被粘在地上。
他想喊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世界开始翻转、崩解——
他看见自己脚下的池塘变成了一张脸,那脸庞巨大无比,占据了整个视野,嘴唇缓缓张开,说出一串他无法理解的词语:
“……(消音)。”
声音低得像从地壳里传来,字句里裹着海水、血液和神明的死亡。
他跪倒在地,大口喘息,耳膜炸裂般轰鸣。
当他恢复意识时,手心里多了一枚黑色的鳞片状物体,散发着微弱的寒气,像是从某个高纬度的存在处剥落下来。
他将它攥紧。
然后一口气奔下山。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去过后山。
也从不提起蓝蓝。
因为他知道,那只海龟早就不在那里了。那双眼睛……根本不是属于地球动物的东西。
他曾试图将这段经历当成“幻觉”,当成“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视”。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因为那个声音,那个低语至今仍偶尔在夜里响起。
它在重复着那个词语:
“归位。”
而那枚鳞片——现在依旧在他床头的抽屉里。
他不敢丢。
也丢不掉。
因为它早就不是“东西”了。
而是他的一部分。
那枚黑色的鳞片,最初是冰凉的。
周汐将它藏在抽屉最底层,用几张试卷包住,又塞了三块防潮剂和两张符纸。
他不知道那些符纸是什么,只记得是奶奶房间里拿来的,上面画着繁复的线条,边角已经泛黄。
但没用。
第二天早晨他打开抽屉时,那些符纸已经全都碎了,像是被水浸过,又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撕裂。
纸屑边缘,隐隐浮着一些水渍——黑色的,带着粘液质感。
那枚鳞片完好无损,安静地躺在一片废墟中间,像一只正在休眠的眼睛。
他本想丢掉。
于是他戴上手套,小心地把鳞片捏起——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捏住的不是物体,而是某种“感官”。
不是手感,而是被“感知”的感觉。
像有东西,隔着层层维度盯着他。
像他手上那一点触碰,就是激活某个很久没有开机的按键机。
他发疯似的冲出家门,穿过街道,跑到最近的河堤边。他将鳞片用尽全力掷向水中。
水面沉静无波,像一块巨大的镜子。
他愣住了。
那片水面上没有溅起水花,也没有鳞片落水的声音。
只是忽然之间——河水中浮现出他的脸。
不是倒影,是从河底升起的一张脸。
那脸没有眼珠,面容扭曲,嘴角拉长,像在无声地尖叫。它与他有七分相似,却像是另一个被剥离的“自我”。
那“他”张开嘴,嘴巴里吐出的,是刚才那枚鳞片。
滴水未沾,完整如初。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转身便逃。
但他知道,从那一刻起,他已经不能逃了。
鳞片开始“生长”。
不是变大,而是表面生出一种肉眼看不到的“纹路”,那不是普通的裂痕,而是一种由“语言”构成的神经图谱。
每次他用余光扫到它,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一段段模糊的字句:
“你不是你。”
“祂在你体内留下了一个‘门’。”
他开始头痛,痛得像有千根针在脑中搅动。他试图不再去看鳞片,但它偏偏总出现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课本夹页里、运动鞋最里面、甚至自己梦里同学的眼眶中。
那些“画面”不再能区分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看到窗外的树枝缠绕成扭曲的经文,看到猫的眼睛变成深海的漩涡,看到水龙头里流出的液体变成墨色的血。
每一次视线触及鳞片,耳边都会响起那个模糊到发疯的名字——
“(消音)。”
每次“消音”的同时,他的左耳都会短暂失聪,仿佛有一枚细小的钩子穿透鼓膜,将某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强行剥离。
一遍、两遍、三遍……
久而久之,他发现自己开始遗忘“声音”。
他记不得父亲的笑声,也记不得自己说话的声音。
他在镜中张嘴,却什么也听不见。
就像有个“他”正逐步替代原来的“他”。
那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声音、没有归属的存在。
那是——祂。
一天深夜,他再次从梦中惊醒。
耳边只有心跳。
而枕边,放着那枚鳞片。
它被放进了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盒中,盒子上贴着一张白纸,字迹娟秀,却冰冷:
【还给你。】
纸条的末尾,没有署名。
只有一枚模糊的印记,像被人用指甲狠狠划过,留下一行深色的划痕——
那些划痕也组成了某种字母形状,但他不敢读。
那一夜,他整整坐到天亮,背贴着墙,双眼猩红地看着那枚玻璃盒。
他知道,鳞片从没离开过他。
也永远不会离开。
早已根植于他的灵魂深处,与他的名字交换了位置。
周汐这个名字,正在被缓慢地、逐字逐句地替换掉。
而真正的他,会在最后一个字被吞噬那刻,永远沉入那片无名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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