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絮语

　　Chapter 14
　　袁行凛还是把罗峰揍了。

　　在他刚从佟致和那儿听完这人的斑斑劣迹后，老天就仿佛是有意安排罗峰在他面前故技重施一样坐实了罪行。

　　按照惯例，每周一上午第一节课前，语文课代表周然都会负责收齐大家的读书心得交给老师评阅。这项五六百字的作业与其被称作心得，其实就是为拓展知识面而设的普通摘抄，可能附带一两句敷衍潦草、文不对题的感悟。

　　然而，由于周然今天请假，陆一鸣便自觉接替了这个任务，耐心等待班上同学按照小组顺序陆续将心得在他的桌面码放整齐，并在名单上划勾。

　　而罗峰再度迟迟没有动作。

　　陆一鸣收齐其他人的作业并检查完表格，径直走向罗峰的座位，面无表情提醒道：“心得，交一下。”

　　罗峰果然像没听见一样兀自忙碌，连头也懒得抬一下。他热衷于随时随地对看不惯的人任性耍赖，且长期受到不同主体略无限度的纵容默许，对自己这令人厌恶的举动毫无半点自知之明。

　　由于对此习以为常且见怪不怪，陆一鸣最后看了一眼他的书桌，确定上面没有作业后，便拿着剩下的几十份朝办公室走去。

　　罗峰气定神闲地坐着，直等对方出了教室门，才缓缓放下课本，从包里掏出自己的心得，同时开始对周围人撇嘴耸肩阴阳怪气：

　　“看吧，立马就又不管了。等会儿到了老师面前，估计少不了又要告我一状。这样毫无耐心、公报私仇也能算称职？”他大言不惭地颠倒着黑白，以至于陆一鸣在他的口中俨然一个心胸狭隘、喜爱斤斤计较的反派。

　　周围顿时有人跟着发出些许意味不明地轻笑或叹息。

　　按理说，罗峰胡搅蛮缠到这种地步，明眼人都该意识到他的问题。但袁行凛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总有一些立场诡异的角色，事发时沉闷如鳖，事后却非要跟着起两声哄与他共鸣。他坐在那里，表情冷峻，竖着耳朵关注那群人的动向。

　　罗峰得到附和，似乎更加得意地继续对身边人道：“对吧？我就纳了闷了，每次只要他收作业，就肯定不会等我，还拉个脸，跟我哪儿得罪他了似的，小肚鸡肠——”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本书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后脑勺。他那颗形状崎岖的头毫无防备地遭此一击，登时向前“咚”的一声撞倒了自己的水杯。那金属质保温杯立刻“锵”的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出老远一段距离。

　　罗峰被这突如其来的前后夹击磕蒙了一瞬，反应过后，有些急眼地朝被扔的方向找寻过来，一眼便看到袁行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冲他淡淡地挑了个下巴。

　　四下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罗峰的胸膛有些起伏，强作冷静问：“你砸的我？”

　　“我砸的你，”袁行凛说。

　　“你、你凭什么砸我？”

　　“你欠砸呗。”

　　罗峰自打来到一中，便从未被人如此直接地挑衅过。他在愤怒之下抓起那本书，似乎打算把它狠狠砸回袁行凛身上。

　　但他却迟迟不敢行动。他只学会了背后阴人，并未点亮什么公然干架的技能。他也担心自己一旦接招，就会继续遭到下一回合的惨痛毒打。他不仅忌惮袁行凛，还怕极了那群奇装异服的朋友。于是，他只好泄愤一样把那本书用力摔在袁行凛面前的地上，甚至不敢对它做出什么撕扯、揉皱等过格的处置。

　　刘昭伸长脖子全神贯注地围观二人过招，此刻如同一个尽职尽责的球童，迅速俯身捡起书来甩了甩，又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将其小心放回袁行凛的桌面。

　　罗峰一脸怨恨地瞪着袁行凛，道：“别以为你现在的行为有多么了不起，你们这种物以类——”

　　他这句讨伐同样没能说完，袁行凛已经几步跨至他的面前，俯身问：“我们这种是哪种？爱无事生非？爱打小报告？还是爱抹黑造谣？”

　　罗峰坐着，梗着脖子与他对峙，然而一种来自对方的、居高临下的威压让他感到呼吸都不太理直气壮。于是他很快移开目光，把方才的话又变换说法重复一遍：“你别以为你站在这里指责我，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你不主动招惹我，你觉得我会搭理你吗，”袁行凛问，“你捏造事实举报我是几个意思？”

　　罗峰底气明显不足，却仍在垂死挣扎：“你、你没有证据，就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你不要以为随便两句话就能污蔑打压我。”

　　这人是有点混淆是非的强大基因在身上的，袁行凛听他说话，只觉得他句句都在自我剖析。他懒得理论，只道：“上周五你在楼梯口说了什么你心里清楚。现在就给我道歉，然后等陆一鸣回来给他道歉。”

　　旁边突然有人咕哝道：“切，差不多得了吧，跟吃了炮仗一样，烦不烦啊？学校又不是□□。”

　　说话的是罗峰同桌，不知道叫什么智飞。袁行凛记得佟致和与黄灿灿似乎都提到过这人，刚才接罗峰话茬的也有他，的确是物以类聚、人如其名。

　　袁行凛闻言轻踢一下他的桌腿，问：“你瞎？看不懂硬站队？天生喜欢起哄？”

　　那人细微地哼了一声，摇头晃脑不服气，但由于惧怕撞上对方的枪口，还是识趣地闭了嘴。

　　袁行凛便又把头转向罗峰，重复自己的目的：“听到了吗？道歉。”他说着继续探身向前，两手按上桌角，逼得对方不得不继续向后倾斜躲避。

　　于是，陆一鸣回到班上，刚好就看到了这样一幕。罗峰还在试图无声抵抗，袁行凛便撑在桌子上等他开口。虽然没有刻意表露，但浑身都充斥着一种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息。陆一鸣立刻快步上前，不由分说拉住袁行凛的胳膊，要把他拉回座位。他不想袁行凛继续与这人产生任何毫无必要的瓜葛。

　　罗峰怕归怕，但并不完全相信自己能被袁行凛这毫无背景的人怎样，毕竟多数师生对他的纵容与忍让使他变得愈发有恃无恐。他一看到陆一鸣，又见两人这般关系自然的举动，似乎找回了更多抨击与声讨对方的理由与勇气，便用不大的声音再度讥讽道：“哼，除了拉帮结派仗势欺人，还会干什么。”

　　袁行凛刚被陆一鸣拉开，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挣脱约束，回身一把揪住罗峰的衣领，把他整个人从座位上薅了起来，靠着一双脚掌虚虚支撑，几乎就要脱离地面。罗峰宛如一只鼓胀却窝囊的河豚，费力去掰那只抓着自己的手，却半点不能挣脱。

　　他听见对方用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咬牙反问：“仗势和欺人的不都是你？是谁没事找事捏造事实阴我？又是谁拿学委的私事大肆传播，弄得全年级都知道了？罗峰，谁给你的脸？现在就道歉，听到没？”

　　周遭有人震惊，有人冷漠，不过大多数人应该都在暗暗叫好。由于这番操作实在过瘾，佟致和甚至忍不住兴奋地叫了一声“干得漂亮”，后排一些好事的愣头青受他影响，也跟着开始一同鼓掌喝彩，支持他的进一步行动。

　　罗峰这才慌了，却绝口不提道歉，而是提高嗓音徒劳威胁道：“你再这么揪着不放，我、我就告诉学校领导，说你们合起伙来发动全班欺负我，让学校处分你们——”

　　果然是个只会拿权力恐吓他人的货色。袁行凛在盛怒之下，已然顾不上理会一旁劝他停手的陆一鸣。他点头道：“行，那今天还真就欺负你了——”说完，肩臂一齐蓄力，就要把人往地上猛掼。周围是狭窄的过道和拥挤的课桌，不少人预估了罗峰即将跌落的路线，提前护好了自己的书籍和杂物。

　　“袁行凛，冷静点，别打他，”陆一鸣对他沉声呵止，一边费力阻止他那危险的动作，一边试图分开那只手和罗峰的衣领。但局面已然有些脱离控制，自己又根本拦不住，他顿时急道：“来点人，刘昭。”

　　刘昭正看到激烈之处，只盼着袁行凛的拳头能赶紧落在罗峰脸上一顿猛捶，忽听同桌叫他，这才有些不太情愿地下了座位，与前排的几个同学一起用力拉开了两人。

　　上课铃声再次以一种理性仲裁者的形象及时介入。陆一鸣这才松了口气。他方才吓得不轻，此刻微喘着低声安抚：“走，先回去坐着。”他一手笼着袁行凛的肩，一手攥着对方那只蓄满危险力量的手腕，强行把人带回了座位。

　　罗峰被随手撇在别的桌上，此刻狼狈地撑起身子。他大约是头一回在全班面前遭受如此骇人的警告，几近破防，不管不顾地冲向走廊打算告状，奈何刚跑出前门，就同来上课的历史马老师撞个正着。

　　老马虽未见得看到了多少细节，却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他冲罗峰严厉道：“回去坐着！上课了还跑哪儿去？”

　　罗峰被他一吼，登时不敢再闹，只好满腹委屈坐了回去，一场还未真正开始的交锋就此终结。

　　刘昭虽然被迫参与了劝架，此刻却仍然意犹未尽地低声感叹：“我靠，有点过瘾啊。不过这不得去告他爸，然后指谁处分谁。”

　　马老师立刻吼道：“刘昭，拿书出去站着。”

　　袁行凛自然又没能上好本节历史课，这次连带着陆一鸣都没怎么听进去。大怨种刘昭则耷拉着脑袋在门外站了整整五十分钟，待到老马的身影在走廊尽头彻底消失，才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回班级。

　　邻座和斜后方都没有人，因为刚一下课，陆一鸣就把袁行凛从后门拽出去了。两人走至楼梯口，陆一鸣问：“这是怎么回事？”

　　“是他自己故意不交作业，却还跟同学说你不负责任、小肚鸡肠，说你要找老师告他。”

　　“然后你打他了？”

　　“算是吧，”袁行凛道，“但只是拿书轻轻砸了他一下。”

　　“然后呢？”

　　“我让他为先前的事道歉，他不肯，还说了你听到的那些鬼话，”袁行凛说，“这能忍吗？结果你上来就阻拦我。”

　　陆一鸣把手按在袁行凛肩上，道：“我不阻拦你，就给他留下了更多把柄，你也知道校方必然会包庇他。”

　　袁行凛道：“随便怎么包庇，至少让他知道我不好招惹。他都做到这份上了难道不该被教训吗？还得纵容着他贼喊捉贼、以后肆无忌惮继续霍霍别人？”

　　陆一鸣沉默着，对他的话无法反驳。他清楚对方之所以动手，不只是因为早恋那件事，更是在替自己出头。而且在他看来，袁行凛除了应对方式略显暴力外，也并无其他可以严肃指责的地方。如他所言，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一味忍气吞声只会助长敌方气焰。有些时候，以直报怨、以牙还牙才是对付怙恶不悛者最为有效的办法。

　　但罗峰又的确并非一般人，他爸副校长的权力虽然不至只手遮天，但往后不论将此冲突诉诸法律还是校规，都占据着绝对优势，都有可能为袁行凛带来无法抹除的消极影响，他不能坐视这种结果发生。想到这里，他头一次感到一股难解的忧心。

　　“他的确是个傻逼，”陆一鸣口不择言地诉说顾虑，“但教室里也有监控……”

　　“没事，别担心了，”袁行凛安慰道，“班里有人能证明是他先找的茬。而且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和你还有别人都没关系。而且我也没把他怎么样，最不济就是给我个处分，我是真的无所谓。”

　　“不能无所谓，你本就不应受到任何处分，”陆一鸣说，“我找时间去跟赵老师说说，我们先等等。”

　　袁行凛看他一脸严肃认真，又回想他刚才用力钳着自己生怕自己惹祸的样子，不由感到一阵被付以真心的甜蜜，鬼使神差转移了关注的重点：“话说你刚才还喊我全名来着。”

　　陆一鸣：“？”

　　陆一鸣：“……”

　　他不知道这人思维为何会如此跳脱，忧虑之际，也顺便回忆了一下，问：“不是挺正常吗？”

　　“不啊，我都不记得你叫过我名字，”袁行凛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是顶大一个傻逼，都什么时候了还对着这个奇怪的细节美滋滋。陆一鸣摇摇头，放在他肩上的手揉了他一下，两人一同朝班级走去。

　　袁行凛想，不出意外的话，那什么罗校长或者黄主任今天就能得知此事，自己少不了要领一顿约谈批评写检查请家长套餐。说不定还会给个处分带进档案？他懒得猜测，也不甚在意。不过，万一真的收到有失公允的处理结果，那一中这学校在他心里就要被永远除名、永远失去他的好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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